陶潛雲容,皆是大神通者,甄不癡勉強也算,一眾鶯鶯燕燕也有些手段。

然而,都不可能阻止一位護法神靈的自我了斷。

見得眼前老僧,漸在佛光碎屑散溢中要消失殆盡,不留一絲痕跡。

陶潛沉默,他明白老伽藍自盡的緣由:

“護法神因【惡人國】而生,卻無管轄權,若是惡神便罷,偏生他是善神,是以眼睜睜看著一個個惡人造孽無數,無有任何報應而安然避世,對於老伽藍而言,乃是這這世上最殘酷的刑罰。”

“隻是初成,他就體會了數萬人之罪孽過心魂,難以想象大成後的惡人國,會對他造成多大折磨。”

“幾乎不必推測,再過些年月,這老僧將會支撐不住異化墮落為惡神。”

“自我了結來拖延,既是解脫,也是救贖。”

陶潛明悟,心中一歎。

而後,徑直問了老僧一句道:

“老伽藍可有遺願?”

“因孽而生,因孽而亡,哪還有甚遺憾可講,隻歎這錢塘省大好山河,緣何落入魔佛之手,念佛解不了苦難,修道脫不出災殃,此間萬民真個是苦也。”

聽到這句,陶潛倒更明白這靈庭城城民為何厭惡佛修了。

根子,倒出在這伽藍護法神身上。

陶潛思量一刹,正巧這個當口,懷中金霞令一顫,自家師尊略帶著得意的聲音傳入腦海。

“好徒兒,三條魚兒已上鉤。”

“為師暴露之前,錢塘地界由得你折騰,隻要不過線,那三個死賊禿都會為你擦屁股。”

立刻的,陶潛暗喜。

旋即略帶暗示的,對著將死的老伽藍道:

“貧僧因緣法入錢塘,如今瞧來已尋著了。”

“怪相孽地,邪魔禽僧,皆適合貧僧拿來煉寶煉法,隻惡人國一個,怕還是不夠。”

“老伽藍,可有指教?”

陶潛這頭剛一說完,消散至僅剩薄薄一層虛影的老僧頓時激動起來。

眸中,驚喜意外不可思議之色齊齊迸發。

甚至來不及理清楚思緒,徑直便喊道:

“青竹縣,有孽地【陰隱山】,山中生妖邪精怪,喚作‘緋衣僧’,童顏如玉,唇紅齒白,好似修煉有成的仙童佛子。”

“諸精怪常離山誘人,見男女老少便問:‘欲修行乎?’,世道糜爛,若能修行誰又不願,因此諸怪屢次得逞,將人誘至山中,以他們壽元為食。”

“山中怪相諸多,縱是修士闖入也難有活路。”

“此孽地,諸邪僧,可能助佛子煉寶煉法?”

“可!”

幾乎是立刻的,老伽藍一說完,陶潛即刻便給了肯定回答。

眸中殺意,更令老僧欣喜。

顧不得自己下半身已開始變作虛無,繼續又接連喊道:

“雨田縣,有孽地【解脫城】。”

“因世道艱難,多有凡民無望生計便自行了斷,其中諸多死後身軀魂魄皆被此城攝走,城中孕出一種精怪邪靈,喚作‘蛇婦人’,日日夜夜喂食這些解脫生靈一種名為‘八苦膏’的毒藥。”

“那些男女精壯便罷,城中更多卻是因父母子女供養不起而殺死的老幼,是以可見得諸多嬰鬼老魂,沉淪城中日夜哀嚎哭叫。”

“生前苦,死後更苦。”

“欲求解脫,不得解脫。”

“那城那地,能助佛子煉寶否?”

“可!”

……

“金花縣,有孽地【快活林】。”

“因世事變換,生死難料,多有凡民縱情享樂,沉溺欲望,一旦越過界限便會進入此地,林中孕有諸多邪靈,如蠶女、蛛娘、豬魔、狐鬼、山婆、金奴等等。”

“因沉溺享樂而入此林者,皆要淪為耗材,被當做是陰奴、肉豬、皮貨、賭注等等,招待那些外來的魔僧邪修。”

“欲快活,卻以己身成全邪魔之快活。”

“此林,可助佛子否?”

“可!”

……

“玉海縣,有孽地【骸泥嶺】。”

“此地最是凶險,蓋因這嶺與魔佛寺冥冥之中關聯最強,寺中諸菩薩、羅漢、佛陀麾下坐騎佛禽皆在嶺上生出分身投影,更可借助諸多魔佛分寺,一日挪移萬裏,速度比之大自在心光遁法還要快些。”

“那些個坐騎佛禽既從了魔佛,自無一個良善的,時常出外捕食,一餐便要吃個數十人,乃至於數千人,光吃還不算,更有帶回嶺中慢慢享用之習慣。”

“是以那骸泥嶺雖也是初成,卻已是屍埋遍野,骨爛成泥。”

“此嶺最凶不說,更可能要了佛子性命去。”

“能解前麵四孽地,佛子已有莫大功德,此嶺便莫要強求了。”

老僧無比急促快速的將這番話說完,勸誡陶潛莫去招惹骸泥嶺。

可誰料到,陶潛聽完後,同樣是即刻回答,朗聲一笑道:

“正要老伽藍曉得,如無意外的話,這骸泥嶺對貧僧最是有用。”

“煉寶煉法,皆可仰仗,錯過不得,錯過不得啊。”

陶潛說完,老僧還欲再勸。

可此時他才發覺,已是來不及。

身軀徹底變作透明,一句話都發不出來。

伴隨著最後一團佛光碎屑飛舞,這老伽藍將要坐化。

最後一息,在恍惚之中,老僧似瞧見了什麽。

目光在陶潛那佛子外相、金色佛光以及腰間布袋上掃掠,愈加激動,旋即在徹底散盡前,掙紮著拜了一拜。

口中無言吐出一道佛號,終究散去。

靈庭城內,頓起哀泣。

……

陶潛一行人尚盤桓靈庭城,為那老伽藍頌幾篇往生經時。

被魔佛寺經營的好似鐵桶一般的錢塘省,忽而生出了一些震動。

平素猖狂肆虐、毫無人性的那些個惡人邪魔們,好似都沒了去處。

造孽太多惹得眾怒強敵,竟真被追殺至死。

肆無忌憚以至於承受不住代價反噬的妖魔,竟都異化墮落,當場暴斃。

在別處他省,這些是正常之事。

可在錢塘,尤其是近些時日的錢塘,卻是莫大稀罕。

很快的,有魔僧、修士,乃至於一些從魔佛異力蠱惑中清醒過來的錢塘百姓,紛紛反應過來,意識到一樁不大也不小,但頗為驚奇的事發生了。

惡人國!

這處聲名漸起的怪相孽地,似乎是無了?

畢竟是與自家宗門相連接之地,諸多魔僧紛紛上報,求上層解答。

未有多久,答案來了。

惡人國是被那位從南海來的【無垢佛子】覆滅,國中諸惡,皆被那佛子當做是資糧煉死了去。

聞得這些,原本眾魔僧以為寺內要開始通緝這佛子,甚至於會有羅漢出來追殺。

然而令人費解的是:並無這些。

甚至於三尊羅漢都下達了一道諭旨:莫要招惹無垢佛子。

遍布錢塘的諸多魔僧、僧官、僧兵們,雖是不解,但誰也不敢違逆羅漢諭旨。

一時間,卻又將無垢佛子的聲名推得更高。

有關那惡人國,他們都隻當是那佛子誤入其中,見資糧寶材便起了貪念,索性滅國煉魔,以成全自己的法寶神通。

此類在正邪之間搖擺的佛修,做出這等事也算不得稀罕。

就在這些魔僧官兒們這般想著時!

錢塘省,青竹縣外。

通天浮屠悄然而至,陶潛牽著雲容緩步而下,落地後先開了“先天靈視”,好生瞧了片刻,嘴角勾起冷笑。

旋即,歎道:“倒也正常,似那老伽藍般能堅持下來的,當是異數。”

陶潛說完,猛地一跺腳。

立見神光湧動鑽入地下,而後硬生生將一個身穿古怪青綠僧袍的老者拘了出來。

陶潛施的是“驅神”秘法,被拘來的自然也是一尊神靈。

不是土地公,也非山神爺,卻又是一位護法伽藍。

隻是相比先前那位,麵前這老者,鶴發童顏,紅光滿麵,瞧來非但不孱弱,更有著接近於洞玄境的修為法力在身。

也不知被拘來時他在吃著什麽,嘴角處尚可見得殷紅血跡,齒縫內隱有新鮮肉絲,襯得這老者非是善人。

這伽藍突遭此變,本欲暴怒。

可下一刻,眸中映入陶潛夫婦身影後,頓時心中一個咯噔。

身為隨佛門孽地而生的護法伽藍,其眼力,自是比荒野散修之流要高明太多。

隻一眼,他便曉得:

“糟糕,來者不善。”

“這一對佛子菩薩,法力怎這般磅礴,隻怕都是大派出來的。”

“還有這憑空將我拘來的法門,好生厲害。”

心中暗道不好,麵上則竭力維持冷靜。

對著二人恭敬施禮,並借低頭施禮時,悄然抹了抹嘴,這才道一聲佛號,旋即客氣問道:

“老朽添壽,乃此間一伽藍也。”

“不知這位佛子,這位菩薩,打哪裏來?召老朽前來,又有何事?”

這喚作添壽的伽藍神,自忖外相尚可,氣機也純,應當能糊弄過去。

可惜,陶潛第一眼便已看透其根底。

不過此時尚要利用,便不揭穿,也跟著一笑,頗為客氣道:

“貧僧無垢,此時吾道侶妙音。”

“吾二人前來,乃是聽聞此間有一妙地喚作【陰隱山】,山中孕了許多可增長壽元的靈材寶物。”

“吾二人近日來正參透一卷《佛說長壽經》,正需這些物事,是以冒昧前來,欲討些回去。”

“隻是聽聞要入山中,需那些緋衣僧道友相邀,此法是給那些凡人使的,我二人不好用。”

“又聽聞此間有一位護法伽藍,你我皆是佛門中人,可否為貧僧開一扇方便之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