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籽粒粒落入塵,絲車輪輪紡成紗。

房簷之下一並排的坊屋,透過大方窗,可以清楚看到每個坊屋都是一道不同的工序。

第一個坊屋裏,老師傅坐在去籽攪車前,腳踩踏板使得兩根鐵軸轉動碾軋,雙手在鐵軸上均勻喂棉鈴,棉絨經過兩軸縫隙落入布袋之內,即為皮棉。

這是句容式攪車,比舊式的攪車省人還省時——舊式攪車要三人協同方能轉動去籽。

其後是彈弓蓬鬆棉花,使其容易搓成棉條。

第三步是棉條牽抻加撚,棉絨在拉力下卷繞變細,使其拉成細紡。師傅一手轉動大竹輪,一邊鬆弛有度拉長棉條,這是門經驗活,若是拉得太用力則易斷,若是太過鬆弛則紗線粗而不實,影響到後麵織布。

棉質經紗不比蠶絲,想讓經紗細韌光滑,成紗後還要入糊盆上漿,再等烘幹。

一排坊屋,可以見到一團團棉花一步步經手工變成一團團的紗線,讓人感歎身上衣暖得之不易。

裴若竹取出一封信,是少津的筆跡,她說道:“是二弟的信讓我想通的。”開始讀信中的內容,“鬆江府內,城裏作坊林總,各事其責又相互連通,缺其一不可得布……”

“嘉定縣南門作坊專事紡紗,棉紗二兩為一筒子,每二十丈結為一團,視其粗細而定價貴賤。”

“城內吳三房最善紡經紗,其經紗上漿後,細而極韌,各織坊織戶爭相采購。”

“寶山縣民戶多以織布為生,夜入空巷仍聞機杼聲,比戶織作,晝夜不輟,暮夜成布而早市換錢,以資一家日用糧米。”

“朱涇、楓涇則多設染坊,藍染天青月下白,紅染大緋春露桃,素布入而色布出,再銷江南各地。”

裴少淮聽後,三姐挑這些話念出來,就說明她是真的想明白了其中關鍵。少津去鬆江府搜尋棉紡機具,能注意到城內這些細節,也說明他不虛此行,學思於所見所聞。

大慶百姓多奉行男耕女織,一大家子為一戶,糧食為田畝所出,布匹為機杼所得,不管是糧還是布,都是一大家子合力從頭到尾去完成的。

桑蠶為始,成匹為終。

春耕為始,秋收為終。

一大家子在這樣的圈圈中周而複始,謀一日三餐。

鬆江府專注於棉紡織業,已經慢慢開始出現分工,紡而不織,織而不染,各行其是,專精一道。久而久之,自然做得越快越好。

效率更高,質量也更好。

裴若竹想要插手這個新興的產業,首先要明白這個道理,才能像鬆江府一樣做出好的布匹來。

裴少淮笑道:“看來三姐已經悟得其中真諦,隻差付諸於行了。”又問道,“三姐後頭有什麽打算?”

裴若竹扶著肚子坐直了一些,邊應道:“做此事虧不了,我想早點開始,不是小打小鬧而已。”她打算一開始就做得大一些。

她摸摸肚子繼續道:“等到開春時候,不光南平伯爵府的莊子種棉花,我還想發動周邊各縣的農戶也種棉花,想來隻要預付少部分銅板子,總有人願意在自家坡地種上幾畝的。”

恰是那個時候,她的身子也恢複輕便了。

裴若竹的打算足夠大膽。

喬允升插話打趣道:“別的我也幫不上什麽,這種棉花倒是可以試試。”畢竟他是通過種瓜、送瓜俘獲了竹姐兒的芳心,有些種地的心得在。

楊時月在裴少淮身邊,聽得認真。

嫁入景川伯爵府以來,楊時月一直覺得裴家座府邸很是不同,又說不上哪裏不同,直到今天她聽了竹姐兒的打算,她才明白——裴家府邸與眾不同,是因為裏麵的人不拘。

三姐能夠大膽去想去做,不是因為她嫁了南平伯,沒有人管著她,無拘無束,而是因為她本身就是這樣的人,不拘泥於宅院之內。

同理,四姐也是一樣的,不拘泥於世道傳聞的三教九流、貴賤之分,鑽研藥理醫道,自得其樂。

婆婆林氏也不簡單,府上事務打理得井井有條,還能經營南北兩地的鋪子產業。

在裴家越久,楊時月看到的東西越不一樣。

聊完棉花紡織的事,裴若竹向弟弟打聽道:“聽允升說,安平郡王府那邊出了點大事,長房一家要遠赴甘州?”

裴少淮點點頭,見四下無外人,便概略說了整件事情的因果由來。

裴若竹不能大喜大怒,遂用平和的語氣說著開懷的話,道:“雖不是親手反撲一場,但聽了這樣的消息,仍是大快人心,他們到了甘州最好收斂一點。”否則,惡行自有惡人收,甘州可不比皇城裏有人庇護著。

許多年過去,她始終忘不了當年被嚇得病了好幾日。

這樣的事再不會發生了,這樣的恐懼也不會再有了。

……

秋深夜易晚,吹滅燭火後,小兩口榻上枕邊說著耳畔話。

兩人側著身,楊時月蜷在官人懷裏,隔著薄衣,感受到熱氣襲來,似是躺在小火爐邊上。黑暗中,她揣著官人的右手掌,可以摸到官人掌心的紋路,還有手指上因常年寫字留下的薄繭。

“官人。”

“嗯。”

楊時月道:“織棉成布匹,絨絮充入被,棉花若是在北直隸得以種植,百姓冬日則可以少受幾分嚴寒之苦……三姐在做一件了不起的事,我很佩服她。”

停頓了一小會,又接著說道:“她是我見過最大膽大氣的女子。”

裴少淮另一隻手摟了摟,兩人又緊了幾分,他言道:“此事做成以後,可不止禦冬送暖而已。”

“還有什麽?”

楊時月翻了個身,與官人麵對麵,能感受到官人的鼻息吹在額上。

“荀子言,不富無以養民情,不教無以理民性……總是要先有富足,才能有後話。”裴少淮應道,又款款解釋,“大慶朝的女子,需要一個契機走出門,有一技傍身,興許能慢慢地改變一些境況。”

楊時月陷入沉思,果然,家裏最不拘的人,是枕邊的官人。

半晌又問:“那我可以跟著一起做些什麽?”好似大家閨秀學的那些女紅、持家,眼下都沒什麽用處,幫不上忙。

裴少淮從聽楊時月說第一句話,就聽出了楊時月的小心緒——敬佩三姐之餘,又有些羨慕、失落。

“娘子可以從自己最熟悉的入手。”裴少淮溫聲說道,“娘子精通女紅,通識各類料子的織紋,這就是可以入手的地方,三姐種了棉花紡成了紗,總要有人去織吧?”

“織布?”

“不是,是如何更快地織布。”

楊時月開始掐著手指喃喃道:“腰機織布最簡單,但是最粗糙,多綜多躡機可以織出花紋,卻十分慢……”

最後數不過來,道:“我明日叫人把各類織布機都尋來,再慢慢比較。”

似乎也燃起了一股意氣。

聽著娘子滔滔不絕的話,裴少淮嗯嗯應著,嗅著楊時月身上淡淡的香氣,暖意催人眠,不知不覺睡著了。

“官人?”

隻聞細細的鼻息聲,楊時月再次藏入官人的懷裏,就著暖意也漸漸睡著。

……

為了來年春能夠順利種植棉花,南平伯爵府忙碌了起來。

這日,陸陸續續有婦人拿著帖子來到南平伯爵府,三十多歲到五十多歲不等,原是見到請帖上的名字她們才過來的,可到了地方,看見是伯爵府時,又有些躊躇不定。

最後,本著“來都來了”的心態,她們都敲門叫人通報了。

大廳裏,二十餘個婦人見到曾經相熟的麵孔,已是相擁泣不成聲,以往在宮中鬥過的氣,現下都不足為談了。

裴若竹著了一身素衣,挺著大肚子出來,言道:“諸位姐姐們,好久不見了。”

婦人們紛紛望過來,都要給伯爵夫人行禮,裴若竹趕忙讓嬤嬤們止住了,她說道:“我們還同以前在宮中一樣,還以姐妹相稱。”

這些婦人們都曾是宮中女官,戶籍在順天府內,裴若竹便將她們都請了過來。

大多是裴若竹在宮中就認識的,這幾年陸陸續續出了宮。

裴若竹道:“本應是我去找諸位姐姐的,但身子不便,辛苦大家跑這一趟了,還望諸位姐姐見諒。”

年歲最長的那位女官問道:“不知夫人今日尋我們過來是為何事?”定不止敘舊那麽簡單。

裴若竹亦開門見山說道:“我要建一個棉布織造坊,想請諸位過來幫我。”

在大慶,想要找一個識字識數又有手藝的婦人,可不是那麽容易。這些都是經過朝廷挑選,又在宮中磨礪過的人,更是難得——沒一手本事的人,豈能在後宮裏立足這麽多年。

此話一出,大家開始議論紛紛,萬沒想到裴若竹是想請她們來做事。

又有人問道:“何為棉布?”這是重點。

裴若竹叫人拿了一匹紫布過來,讓大家看個仔細,邊解釋道:“正如大家所見,此布觸之柔軟生暖,染色均勻,遠比麻布、葛布舒適保暖……最重要的是,它的造價、人工並不比麻布高太多。”

在她們未應答以前,裴若竹隻能給她們看這麽多、說這麽多。

但光這一匹布,已經足夠說服力了。

隻不過,場下女官們紛紛露出為難和疑慮,隻有三四個足夠相信裴若竹的為人,敢一口氣應下,不問待遇,不問條件,當即站到了裴若竹這一邊。

無怪大家麵露難色,在大慶朝身為婦人,生來從父從夫從子,若是沒有,便是從兄弟、從侄兒,即便她們心有情願,有意跟著裴若竹大幹一場,又如何能叫家人答應她們,讓她們出來拋頭露麵,予人做事?

這是家族的臉麵。

而且,開坊建廠這樣的大事,素來是男子所為,裴若竹一介婦人,即便在宮中那幾年略顯本事,光靠這些,豈是那麽容易就把事情辦成?

裴若竹早有預料,也早已打聽了諸位女官出宮後的境遇——她們當中,有的被配了婚,給年長小吏作繼室,年紀大了無法生養,隻能養著別人的兒女;有的聽從父兄的安排,被迫嫁給了鄉下鰥夫;還有的雖留在家中,俸祿交給兄長掌管,卻還要看兄嫂侄兒的臉色……總之過得都不算好。

她說道:“諸位姐姐辛苦多年讀書識字,又入宮磨得了一身本事,好不容易出來了,竟心甘情願在人屋簷下看人臉色過活一輩子嗎?當年在宮中的一份傲氣,才這麽些年,就被磨得絲毫不剩了嗎?”

裴若竹有私心在,也有真心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