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爵府裏。

風吹小池漣漣水,團團荷葉相交疊,荷香飄來,給院子添了幾分清氣。

時值傍晚,裴少淮正扶著妻子閑庭信步,見了荷間此景,想起少年時與少津、言成在荷池邊上玩飛花令喝酒,一時興起,忍不住吟了兩句:“昔年青葉初露水,小荷尖,猶半卷,共爭朝夕長。”

楊時月並不知丈夫以小荷尖尖喻何人,但聽出了閑逸中帶些思愁,故應道:“今日疊疊如青錢,迎晚風,遮雲雨,同立清池邊。”

裴少淮一詫,笑問妻子道:“你知曉我在說少津和言成?”

屬實是歪打正著了,楊時月搖搖頭,笑應道:“我不過是把見到的荷池景念出來罷了,若這麽碰巧對上了,隻能說明官人與他們的關係清得如水如荷,不管怎麽對、用什麽詞句都是好的。”

楊時月又問:“算時日,他們也應快到了罷?”

裴少淮點點頭,道:“就是這幾日了。”輕扶著時月的腰,道,“再走一會兒?”

楊時月不挪步,道:“不成,官人也要為我吟一句。”

“嗯,為夫想想,還真有點難……”裴少淮佯裝皺皺眉,又會心逗了逗妻子,才道,“團團青傘映紅妝,與荷花,高低襯,花葉長相見。”

夫妻二人嬉笑小鬧著。

夏末秋初的時候,趁著最後的幾陣南風,裴少津、徐言成和林氏的船隻終於要到京都渡口了。先一日到的是林氏的三條貨船,滿滿當當全是精挑細選過的物件,張管事領人在渡口邊卸了半日才搬完。

裴少淮不長進地暗想,他和老爹的俸祿,恐怕不及娘親碼頭邊上的一個鋪,這家裏頭,最闊氣的當屬母親。

翌日,裴少淮特地告假半日,與姐姐、姐夫們一同到渡口邊等待船隻,迎接少津他們從太倉州歸來。

渡口邊蘆草一片鷺鳥驚飛,官船前麵的虎頭繞過河灣率先露出來,隨著船隻慢慢靠近,河上薄霧散去,眾人便看到少津和言成站在船頭上已迫不及待揮手。

明明是一路勞頓,卻精神頭十足。

船隻停靠,船橋搭起。

“大哥,大姐,三姐,四姐……和姐夫們!”少津一口氣喊道,一邊快步走過來,與少淮相擁。

雖與大哥同歲,但少津還未科考完、還未入仕入官,顯然多幾分青澀的青年書生氣。

徐言成亦上前與裴少淮相擁,有些生拗地喊著少淮的表字:“伯淵。”

“大外甥!”裴少淮的一句話立馬幫言成找回了昔日的感覺。

裴少淮見到林氏從船裏出來,連忙上船橋,扶著娘親下船。

“娘親,慢點。”

再聚京都,家人們歡喜之餘,又不免抹淚,殷殷說著心裏話。隨後,一大家子各自上了馬車,往裴徐兩府走。

……

伯爵府中,林氏雖很想見時月,卻忍住了,亦不讓時月到朝露院來請安,她對少淮道:“她懷著身子要緊,不能染這一路的勞頓,等我歇幾日再去見她。”

又道:“娘親這邊沒什麽事了,你快回去陪時月罷。”催少淮回自己的院子去。

裴少淮才出朝露院,便遇見了少津步履匆匆,似是打算出門。

隻見少津已經梳洗過,換了一身水紋色的圓領衣袍,左肩上繡著些錦雲,右手提著八寶食盒,擦得光亮。

翩翩風度小郎君。

裴少淮原想打趣弟弟一番,但想到小情侶兩年許未見,便作罷了,隻望著弟弟快步出門的背影,登車離去。

幾日之後,林氏見了楊時月,婆媳二人閑敘,很是怡然,林氏看到兒媳偏大些的肚子,關懷問了許多。

等到回到朝露院,林氏才露出些擔憂之色,她同申大家的說:“婦人生子本就凶險,時月一回生兩個,更是艱難,不得不叫人憂慮。”她托腮思忖了片刻,又言,“生兩個與生一個必有許多不同,還是要多方打聽,找幾個牢靠的穩婆。”

申大家的寬慰林氏道:“夫人先莫急,我瞧著楊府那頭好似早有準備,說不定過兩日楊夫人就上門與夫人商量了。”

“此話怎講?”林氏問道。

申大家的這才娓娓道來。原來,自從確定楊時月懷的是雙生後,楊府那邊隔三差五便會派兩個衣著不凡的婆子過來,探探胎相、胎位,問問平日飲食,還一一登記在簿子上,從側門進又從側門出了,從不留夜也不驚擾到裴家人。

如今月份大了,這兩個婆子來得就越勤了,隔日就會來一趟。

林氏聽聞那兩個婆子識字,更心安了幾分。

果不其然,三日後,楊夫人攜禮上門。

知曉裴家門風清正,無需過多贅言,楊夫人略寒暄幾句便轉入正題,她謙虛道:“月兒嫁到伯爵府以來,親家處處待她好,事事都是思量周全的,隻是月兒隨我,體質與尋常婦人有異,頭一回便懷了雙生,有些事我便鬥膽越俎代庖了,還望親家見諒。”

“親家此話見外了。”林氏道,表明了自己的心跡,隻希望時月能平平安安生下兩個孩子,旁的什麽都不重要。

楊夫人一五一十透底,道:“平日裏過來的兩位婦人,不是尋常的穩婆,更不是什麽仆人嬤嬤,論起輩分來,月兒當叫她們一聲大姨母。”

都是楊夫人族係裏的人。

林氏微微詫異。

原來,楊夫人族中女子體質有異,易懷雙生,祖輩們為此吃了不少苦頭,稍有不慎便是殞命。所謂久“病”成醫,族內女子一代代把經驗積攢下來,希望幫助後來人順利挺過鬼門關,一代代長輩為後輩接生,“穩婆”這個位置便在族內傳承了下來。

這些都是族內才知曉的事情。

楊夫人說道:“如今月兒身子月份大了,雙生發動得又急,我便想讓兩位老姐姐住到裴府來,方便關照月兒。她們會限著月兒吃補品,親家千萬莫覺得她們在苛待月兒。兩個小的在裏頭玩鬧,容易胎位不正,她們每日也會探一探、把一把。”

林氏一口承諾道:“伯爵府必會待她們如上上賓,不會幹涉她們對時月的任何安排。”

她作為婆婆,哪怕再疼愛時月,又怎比得過楊夫人呢?

有了林氏這句話,楊府這才把人送過來。

……

關於五個開海點,裴少淮最終定下,上稟皇帝,從南到北依次為廣東廣州、福建嘉禾嶼、浙江明州、山東登州、河間府天津。

隨著時月的肚子越來越大,裴少淮稍緩官府公務,每日酉時前必登車歸家,翰林院、六科的當值都找同仁暫替著。

婦人生子不易,時月懷了雙生,裴少淮心裏是有擔憂的,尤其想到這是自己的妻兒,這份擔憂更甚。

裴少淮從不在妻子麵前顯露擔憂,害怕影響到時月的心態。

四姐裴若英這段時日也回來得勤一些,一來是給弟媳把把平安脈,二來是把反複提純過的烈酒給裴少淮。

英姐兒說道:“正如弟弟所猜想的那樣,婦人生產時所用的布褥,若是提前潑灑過酒萃,產婦則不易患熱毒。”

古人生子如過鬼門關,一怕胎位不正難產,二怕產後患熱毒,尤其是春夏時產子。

英姐兒敢說這樣的話,說明她已用酒萃救過不少人,正在一點點發現這裏麵的門道。

“謝過姐姐。”裴少淮接過酒萃,有了此物,心中又更安穩了幾分。

隨後,裴少淮親自布設了產房。別的府邸布設產房,是為了規避穢物,裴少淮布設產房卻十分用心,處處做到幹淨整潔。

先上上下下清掃過,再每日用酒萃噴灑一遍、通風透氣。所有布褥先放入鍋中煮了一遍,再噴酒萃,晾幹備用。

生產時所用到的器具,一應也都用酒萃擦拭過。

……

八月秋風來,本應是慢慢變涼的過程,今年卻直接來了一場寒。

京都城內到處都是赴考鄉試的學子,桂花香起,又是一年秋闈時,一試定前程。

裴少淮無心關注今年的秋闈,因為楊時月的肚子估摸著該發動了。

他照例每日睡前與兩個小的說說話,每回說完話,把手掌置於肚皮上,總能感覺到他們在調皮蹬腿。

那小小力道的一踢,隔著肚皮傳到裴少淮的手掌心裏,就好似自己今晚說的每一句話都得到了回應。

慈愛油然而生。

深夜裏,小夫妻和被躺下,楊時月無睡意,便找裴少淮說說耳畔話,她問道:“官人想好給他們起什麽名字了嗎?”

“大名還不急,我給他們想好了小名,不管男孩女兒都能用。”裴少淮應道。

他不是沒想過大名,隻是沒想好。

勳貴人家一般不起小名,但裴少淮想給孩子起小名,也沒什麽。

“是什麽?”楊時月問道。

“宋時黔安居士有句吟誦立春的詩,春喻新生,道是‘試問淮南風月生,新年桃李為誰開’,你看,淮和月之間是‘南風’,取此二字,大的便叫小南,小的叫小風,你覺得如何?”裴少淮道。

其實他自己也是臨時起興,想到一句詩便杜撰了兩個小名。

“小南,小風,若是小的是個女孩,還叫小風嗎?”楊時月問道。

“為何不能叫?”裴少淮反問,又用歡脫的語氣道,“怕女孩子家家像大風一樣刮來刮去,太過調皮,不夠安靜?不怕不怕,咱們這麽大的府邸,夠她刮來刮去的……”

楊時月被逗得咯咯笑,答應道:“那就依官人的意思,叫小南和小風。”

不知是不是因為發笑動了胎氣,話剛說完,緊接著便是“哎呦”一聲。

裴少淮警惕,立馬側過身關心問道:“是他們調皮,又踢你了?”

“不像。”楊時月應道,又是哎呦一聲,自己也警覺,道,“恐怕是要發動了……”

雙生發動得急,向來是不按日子來的。

裴少淮想起兩位“姨母”叮囑過他,真發動了也不要急,他一急,妻子便也會跟著焦急。

裴少淮穩穩起身披上衣服,掌了燈,扶楊時月坐起來,道:“兩位姨母說,發動後可以吃頓香的,不再管著你,你先想想要吃什麽,我去叫人。”這才出門。

很快,整個院子亮了起來,上下有條不紊,忙而不亂。

兩位姨母過來看了看,淡定說道:“確實是發動了。”

她們扶著時月往產房走,一邊寬慰時月道:“兩個孩子胎位都正,個頭也不大,你放心,一切都會順順利利的。”

看到大家不慌不亂的,楊時月忍著陣陣襲來的痛楚,卻覺得莫名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