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草枯榮總有時,日月往複若循環。一物落敗便有一物興起,於清流們而言,眼下確實是個好時機。

裴少淮能明白皇帝的心思,心裏有意要用徐知意,卻又不得不慎重有加。首輔、次輔接連下台,皇帝要重新製衡朝中群臣。

非疑心,乃慎重也。

裴少淮恪守言官職責,又諫言道:“泰山大人曾提點微臣,九品中正已廢數百年,寒族英才如草澤,出身雖微亦有鴻鵠之誌,故與人相交時,論才論道唯獨不論出身。微臣以為,皇恩如雨露,草澤必欣欣而向。”

未曾直言支持徐大人,但表明了自己的立場。

“楊愛卿真有此言?”

“微臣惶恐,不敢欺君。”

皇帝沒了顧慮,臉上神情鬆快了幾分,道:“朕省得了。”

裴少淮從禦書房出來,來時的細雪下成了中雪,殿外梧桐葉與雪花相伴而落,他才想起方才忘了與皇上論“早雪”了,此時已有其他官員進了禦書房,裴少淮隻得暫且作罷,日後再找機會奏言。

怕的不是一年寒冬早,怕的是年年寒冬早。

裴少淮正打算邁步離開,卻聞蕭內官的聲音:“裴大人且慢。”

蕭內官從禦書房出來,遞上一把褐黃色的紙傘,說道:“陛下聽聞王大人說雪下大了,命老奴送把傘出來。”

裴少淮接過紙傘,道:“有勞蕭內官替我謝陛下關心。”這才撐傘離去。

邁步雪中,黑緞官靴留下一串串腳印,很快又被新雪掩去。

行至半途,裴少淮想起座師張令義為鑄造戰船大炮之事,曾兩次邀他去軍器局,皆因其他事耽擱了。趁著今日六科事少,裴少淮遂折道去了兵部。

這一待便是一整日,回府比平日晚了一個時辰。

……

雪夜天黑早,裴少淮到家時天已全暗,他在偏房裏暖了身子、換下官服,又匆匆吃了晚膳,才往正房走準備看兒子女兒。

小南和小風才一個多月大,大部分時候都在安靜困覺。大抵是從娘胎裏帶出來的習慣,每日入夜掌燈這個時辰,兩個娃娃皆醒著,格外精神,等著父親回來同他們“商量說話”。

走在簷廊下,裴少淮聽到時月在屋裏哄孩子,孩子咿咿呀呀鬧著,又加快了兩步。

“官人回來啦。”

裴少淮邊走邊搓熱雙手,伸手去接孩子,道:“月兒,讓我來哄吧,你先歇息歇息。”

是小風在咿咿呀呀鬧,裴少淮剛接過手,打算“訓斥”她幾句,結果小丫頭立馬安分了許多,亮著眼睛,小嘴在吹泡泡。

哥哥小南原躺在榻上,安安靜靜的,聽聞父親的聲音,也望了過來,兩隻小拳揮舞著。

裴少淮嫻熟一手摟抱一個,輕輕晃動手肘哄他們,言道:“今日爹爹回來晚了,你們倆到了困覺的時辰,我們長話短說,若有‘要事’,留到明晚再商量可好?”說得煞有介事。

兩個小娃娃雖想多玩鬧一會兒,但沒扛住困意,不多一會兒便沉沉睡去,裴少淮輕輕將他們置於榻上,得以脫手。

他注意到,榻上一旁疊放著各式的小衣服、虎頭帽和小軟靴,每一樣都很精致細膩。

“這是?”

“小南小風的幾位姑姑送來的,說再過兩個月就能用上了。”楊時月應道,又添了一句,“這裏頭有二姐的一份,她托人從山海關城帶回京都,再讓大姐送來的。”

裴少淮感慨道:“有段日子沒見二姐和二姐夫了,不知他們今年能否回來。”

山海關城恐怕比京都城裏要寒冷幾分。

又問妻子:“三姐的棉織造坊近來如何了?”三姐既來了,必定會與時月談及此事。

時月對此事興致很高,回應時喜色露於言表,道:“三姐說,農戶每畝棉鈴收成雖不及鬆江府七成,但總量頗為可觀,棉織造坊裏的機具都動起來了。”

畢竟是第一年種,收成差些很正常,以後慢慢就好了。

“三姐還說,來年又多十八個縣的農戶們願意在坡地上種棉株,三姐打算繼續往河間府、保定府一帶推廣。”

棉織造坊已經存了一批棉布,卻並未對外售賣,顯然三姐心裏有其他主意。裴少淮問道:“三姐接下來有什麽計劃?”

楊時月應道:“三姐從我這要走了一台花樓雲錦織機,說是想在棉布上織些錦紋,在歲末賜宴前進宮見一見皇後。”

裴少淮當即明白三姐的打算,心中感慨,三姐果然有膽有識也有謀。

他還未開口,便聽到妻子讚許道:“三姐這一步走得又實又巧,她不是在做生意而已。”

夫妻二人想到一塊去了。

……

寒夜三更燈猶在,雪落庭間筆落紙。悉悉簌簌比聲大,紛紛揚揚又一篇。

裴少淮今夜有事,將小南小風哄睡後,獨自在書房裏待得晚,豈料回去時見到少津的書房還亮著燭火,窗紙上依稀可見筆影揮動。

寒冬之後是春日,少津很快就要參加春闈了,裴少淮晃晃想起自己三年前,也曾這般深夜寫文章。

夜裏寂靜,文思最盛。

待筆影撂下,裴少淮才敲了敲門,道:“仲涯,是我。”

少津開門,歡喜又有些詫異,道:“大哥,你還未睡下?”連連請大哥進屋坐下。

案上文章墨跡未幹,映著燭光生輝,裴少淮取來一閱。這是一篇策論,論的是大慶九邊如何抵禦北元的南侵,把九邊軍屯的利與弊分析得很細,是一篇上佳的文章。

文章有理有據,渾然一體,亦寫出了自己的文風——犀利直入,細敘鋪開。

相比於遊學以前,進步很大,可見少津並未虛度這兩年。

裴少淮尚未來得及點評什麽,便聽聞少津自己評價道:“文章尚可,可細讀之下,與大哥三年前所作相比,文章立意上還差得遠。”頓了頓,又言道,“大哥五年前便敢造船建碼頭,初入朝廷就敢與尚書當廷辯駁,成功推廣銀幣,若是換了我,必定是做不到的。”

少津冷靜訴說著,言語中不免有些許失落之意。

他立馬解釋道:“我的失落並非緣於大哥,而是緣於自己……自遊學歸來後,見識漲了見解新了,文章也夠詳實了,然我總覺得筆下之物宛若浮於空中,如何都不能落下來。”

裴少淮了然,能夠自己辨別出這種感覺,本就說明少津是個很有天分的人。

屋外夜已深,他問少津:“明日休沐,可得閑與我出去一遊?”

少津點頭,應道:“自然得閑。”

“那便先歇息罷,明日再說。”

……

翌日天晴,仍寒。

兄弟二人未曾商量,卻都穿了青色立領衣袍,外披鶴氅禦寒。

林氏與沈姨娘閑敘,正巧見到兄弟二人登車出去,恍惚以為是時日倒轉,又回到了兄弟二人每日一早趕往徐府上學的日子,年歲相當,個頭齊高。

隻是,昔日少年長成了青年,少了嬉鬧,多了儒雅。

林氏笑道:“少津的人生大事也該往前趕趕了,最好是把日子定在春日後,雙喜臨門。”

又打趣道:“省得陸家姑娘費心思想各種由頭,變著法子給少津送吃食。”少津剛回京的那幾日,陸府的食盒當真是流水一般送過來。

這麽多年過去,沈姨娘不再似昔年那般小心翼翼,亦跟著趣道:“少津是該追一追他大哥的步子了,來年這個時候,小南小風都該滿院子跑了。”

誰曾想過兩人年歲隻差了不過七日。

林氏和沈姨娘都開懷笑了。

……

城東道上,尋常百姓的集市不比江南夜市千燈,卻也算得上熱鬧,瓦市裏鋪子林立,道路兩側亦擺滿了攤子,吆喝聲迭起。

車廂內,裴少淮問道:“仲涯以為,城內何處最適合打探消息?”

少津想了想,應道:“若論熙攘往來,自然是在茶樓酒肆裏,往來的人多,能打聽到的也多些。”

少津的話不假,南鎮撫司的暗樁就常常設在這些地方。

裴少淮未置可否,領著少津下了車,一同步入鬧市中,閑逛的路線很是嫻熟。他一路上到處問米價布價,也會適時讓長帆掏錢買一些,意思意思。

最後來到了柴市裏,近來小雪不斷,擺出來售賣的柴火皆有些潮濕。

“老人家,你這柴火怎麽賣?”裴少淮問道。

那老農看裴少淮不似要買柴火的人,卻仍仔細應了,末了又道:“今年願意上山砍柴的人不多,柴火價高了一文,老爺府上若還未囤積冬日柴火,可得叫管家盯緊著些。”

“我省得了,謝老人家。”

“可不敢當老爺的一句謝。”

隨後,又見瓦市的角落裏,有不少攤子在售賣熏羊肉,那些攤販身材壯碩,一瞧便知不是大慶人。

大抵是價格厚道,圍著買肉的百姓不少。

兄弟二人遠遠路過,少津本想提醒一聲,卻見大哥淡然處之,視之如未見。

再次回到馬車上,兄弟二人相對而坐,裴少淮才進入正題,開口解釋道:“茶樓酒肆瓦舍裏,確實能打聽到不少消息,卻多是高談闊論、爾虞我詐,聽到也未必是真。而集市裏的米價布價柴價,多一文少一文,卻是騙不得人的。”

集市最易察覺多與缺。

裴少淮舉例道:“今年順天府無旱災水患,眼下剛過秋收,農戶家中尚有存糧,理應是糧價最穩的時候,可這一帶的米鋪叫價隱隱上漲,你可知為何?……你若是多打聽幾回,便會發現這個時候忙著買米的,多是城中的小攤販。”

說到柴火時,少津主動接過話,分析道:“農閑時,農戶常上山砍柴添補幾分家用,今年天寒柴價高,砍柴翁卻少了,並非人變懶惰了,而是農戶找到了更好的活計。”

裴少淮頷首,笑道:“言之有理。”

他繼續引導少津,道:“‘市’不僅存於市井之間,亦存於國與國之間,若能借‘市’之力,則可不戰而勝,免於一場戰亂。”此處顯然是在點評少津九邊禦敵那篇文章。

單單靠九邊軍屯抵禦北元人是不夠的,餓極的狼最易成群結隊。

裴少津若有所思,思忖著長兄的每一句話。

“若是為了想良策而寫良策,則文章少了立意,容易懸浮於空。”裴少淮說道,“百姓的一寸布一口糧一根柴火,皆可成文,‘為民’是最好的立意。”

裴少淮認真說道:“仲涯,你筆下所寫非字句而已,若是心有所守、為其所爭,則一筆一畫皆如箭羽,殺敵於千裏之外。”他從寬袖中取出一封信,遞還給少津,繼續道,“你在太倉州時寫的這封信,便是如此,乃確確實實可以落地執行的良策。”

信中寫的是——開海之後,設立船引,約束船隻。

裴少淮一直覺得少津的建議很好,但並未將其納入到自己的諫言中,奏報朝廷。這樣的好建議,理應由少津自己上奏。

少津心間少了許多茫然,目光變得堅毅,接過大哥遞來的信紙時,有些動容,說道:“謝大哥今日解惑,時至今日,我的筆下不能再為寫文章而寫文章了。”

兄弟齊心,皆為民而守,為民而爭。

從學子到入仕,總是需要些時日慢慢摸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