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事不能隻談付出,不談利益所得。

同在九龍江入海口,嘉禾嶼在北,漳州府月港在南,眼睜睜看著月港在短短十數年間步入繁華,陳氏勢力日益鼎盛。

三位族長豈能不心動?或者說是眼紅。

事關用船、用人,他們卻也不敢一口應下此事,齊族長仍是道:“望知州大人能給一日的時間,讓我等與族人略作商議。”

一日的時間,裴少淮還是等得起的,說道:“無妨,三位族長回去商議妥當了,再給本官答複便是。”

“不知大人是否還有其他事情吩咐?”齊族長問道。

他們打算盡早回去。

裴少淮搖搖頭,道:“諸位請便。”

三位族長告辭,二十七公一瘸一拐走在最後麵,臉上帶著幾分激動,他信誓旦旦對裴少淮說:“知州大人請放心,齊家堂年年出海的這幫後輩,性子不孬。”意思是,齊家堂會答應的。

二十七公又言:“這麽多年來,咱們缺個領頭人罷了。”

但凡有人領頭,群起而攻,豈有輸陣的道理。

裴少淮恭恭敬敬作揖相送,應道:“還盼老丈把這份膽識一輩輩傳下去。”

“大人抬舉老漢了。”二十七公笑嗬嗬道,“一方水土養一方人,生於此地的祖祖輩輩,注定少不了一份膽氣……若是沒得膽氣,如何敢向大海討飯吃?”

古今如此。

……

送走幾人後,裴少淮從議事房回到衙房,燕承詔杯盞裏的茶正好喝完。

“燕指揮聽得清楚嗎?”

“清楚。”

裴少淮與幾位族長的對話不多,卻值得仔細琢磨。

燕承詔從嘉禾嶼過來之前,曾疑惑裴少淮為何遲遲不公布朝廷開海的旨意,打算問一問。今日聽了議事房裏的對話,豁然開朗,他自己琢磨出了答案。

與裴少淮共事愈久,愈發見識裴少淮的“穩”。智者謀勢,能者謀局,唯有庸者才會謀一時之利。

“裴知州善謀人心。”燕承詔說道,“燕某終於明白裴知州為何遲遲不頒布開海了。”

裴少淮端起茶盞,無奈笑笑,自嘲道:“裴某不才,袖中唯獨揣了‘開海’這麽一張底牌,自然不敢一開始就把底牌亮了出來。”

群虎環伺之下,豈敢貿然把肉拿出來。

屆時,辛辛苦苦新開的雙安灣,與泉州港、月港又有何異?

燕承詔又讚道:“裴知州一套話術下來,船隻有了,舟師也有了,在下佩服。”

“還不夠。”裴少淮道,“要破倭寇的海上‘幻術’,除了船隻、舟師以外,還缺一樣東西。”

“缺什麽?若是缺火器,裴知州不必擔憂。”燕承詔問道。

他從京都帶來的精銳中,除了南、北鎮撫司的精兵,還有神機營的兵匠。這些兵匠已經在嘉禾嶼上開爐煉鐵、配製火藥。

雖然規模不大,但長長幾個月,想來也能造出不少火銃、船炮。

不料,裴少淮搖搖頭,道:“非也。”

“缺的是奇人異士。”裴少淮解釋道,“觀天象而知海上雲雨風浪的奇人異士。”

大慶不允許民間私學星曆、私觀天象,更不允許妖言惑眾,違者斬首處決。凡觀天占卜者,皆視為“妖人”。

裴少淮卻稱之為“奇人異士”而已。此事若是放在朝堂中,必定成為眾矢之的,被人群起攻訐。

妖人、妖言常常與“謀逆”有關。

燕承詔雖知裴少淮無心謀逆,但表情還是嚴肅了幾分,問道:“裴知州想做什麽?”

“燕指揮先莫緊張。”裴少淮坦然,反問道,“燕指揮不信倭人會海上幻術,卻忌諱觀測海上風雨的奇人異士?”

裴少淮相信,閩地臨海,絕對不缺這樣的人才。

他又言:“倭人敢在海上故弄玄虛,無非是倭船上有人熟知觀測風雨,借此營造‘呼風喚雨’的假象罷了。”倭寇長年累月在海上遊弋,銖積寸累,更善禦風航行、借浪借風。

知道越多、預測越準,營造出來的假象就越神秘。

“荀子有言‘上將之用兵也,上得天道,下得地利,中得人心’,此‘天道’所指正是天象氣候。若想破了倭人的‘幻術’,自然少不了熟識‘天道’的人,幫我們提前預測海上風雨。”裴少淮解釋道。

他要的隻是預測風雨的人罷了,不是什麽“觀天卜卦定國運”。

裴少淮這樣打算——倭人對自己的“幻術”信心滿滿,那便從他們最自以為是、引以為傲的地方下手。

燕承詔沉思片刻,應道:“這件事交由我來做罷。”

找人這樣的事,他更擅長一些。又補充說了一句:“裴知州要找的不是觀天的奇人,而是嘉禾衛的軍師。”

裴少淮心領燕承詔好意,拱手作揖,無聲言謝。

正事談完,時辰也差不多了,燕承詔起身準備告辭,他忽然想起一件“私事”,遂又提了一嘴,道:“我在同安城南看好了兩處府邸,相鄰而建,裴知州哪日得閑,可以一同去看看。”

“燕指揮身上的煙火氣是愈來愈濃了。”裴少淮打趣道,又言,“等忙完眼下這件事就去看,燕指揮看上的府邸,自然不會差的。”

來到雙安州已有兩月,也該是時候換個住所了。趙縣主和小意兒不好一直住在嘉禾嶼上,楊時月和小南小風也不好一直住在州衙後院裏。

……

下晌州衙無要事,裴少淮比平日裏提早了一些回家。

剛進院子,遠遠便看到兩個孩子在屋簷下晾紙張——他們要把濕透的紙張鋪開,再搭在屋簷欄杆上風幹。因為年歲太小,手腳還不利索,小南小風做得很慢,搭在欄杆上的濕紙張東倒西歪。

兩個孩子挽起衣袖,小心翼翼地,努力把濕透的紙一張張分開,眼睛微紅,顯然剛剛哭過。

而楊時月坐在一旁“監看”著,手裏順便做些針線活。

午後簷下,這一上一下的針線,讓時辰都緩了下來。

見此情景,裴少淮心裏是好氣又好笑——不用猜,必定是兩個小的在家搗蛋,把整一卷紙弄濕了,時月正在罰他們。

裴少淮走過去,小南小風仿若見到救星一般,立馬喊道:“爹爹。”聲音清亮,卻能帶著些委屈。

他們想跑過去抱住爹爹的腿,卻發現手裏還提著一張濕紙,生怕扯碎了,躊躇之下,隻好先趕緊把紙張搭在欄杆上,再跑到爹爹跟前。

裴少淮問:“這是又闖了什麽禍?”

小孩子哪有不闖禍的。

楊時月停下針線活,對小南小風說道:“你們自己跟爹爹說。”

兩個孩子低頭,扯著衣角,半晌才吱聲。

小南先道:“我和妹妹一開始在折紙船玩。”

小風接話:“發現紙船能在水裏遊。”

小南又道:“我們就想折船去接小意兒過來一起玩。”

小風補充:“可是一張紙折的船隻太小了。”

小南抬眸偷看了一眼父親,支支吾吾道:“我們看到爹爹的書房開著門……”

你一嘴,我一句,這對兄妹倒是很有天然默契,後麵的事,裴少淮猜得猜得差不多了,說道:“所以你們就抱走了一摞紙,還把它們打濕了?”

兩小隻的頭垂得更低了。

“娘親說,不能到爹爹的書房搗亂……”

“娘親說,若把這些紙換成糧食,夠吃很久很久了……”

想來該教訓的,楊時月都已經教訓過了。

性格使然,加之公務繁忙、不常在家,裴少淮平日對小南小風總是溫溫和和的,給他們講故事、教學問,注定是個慈父。

而楊時月每日管教兩個孩子,操持大事小事,付出更多,注定是個嚴母。

裴少淮蹲下來,教育兩個孩子說道:“正觀、雲辭,你們的想法是好的,但闖下的禍不能不罰。”一碼歸一碼。

小南小風點點頭。

裴少淮又哄道:“你們先把紙張都晾起來,等到夜裏,爹爹給你們講如何造大船。還有,過不了多久,我們就能和小意兒一家當鄰居了,到時候你們可以天天見到小意兒。”

小孩子是需要玩伴的。

小南和小風眼睛一亮,很是高興。

兩個孩子繼續晾紙張,裴少淮對妻子說道:“時月,辛苦你了。”

楊時月放下針線籮,替丈夫正了正衣襟,見丈夫眼窩暗沉了幾分,顯露出些憔悴,她說道:“家裏不會給官人添亂的,兩個小的很聽話。”又疼惜勸慰,“官人平日要多歇息,身子要緊。”

任何的法子、點子都不是憑空而來的,裴少淮這段時日常常一個人在書房,思索到深夜。

楊時月都看在眼裏。

……

夜裏,裴少淮如約給孩子講了如何造大船,又把兩個孩子哄睡了,這才回到書房裏。

楊時月緊跟進來。

“京都那頭來信了。”楊時月說道,遞給丈夫一封書信,接著道,“家裏一切都好,四姐的醫館步入正軌,擴大了一倍。三姐說,棉花織造坊裏新添了一樣機具,能同時紡出七八條粗細均勻的紗線,是坊裏頭幾個婦人想出來的點子。”

那封家書厚厚一遝,顯然不止幾張紙。

想必是家人們都寫了信,一起寄了過來。

織造坊有了新式的紡紗機,織布速度增快,楊時月感歎道:“官人說得沒錯,這世上不止一個、幾個聰明人,她們隻是缺個機會而已。”

大慶從來就不缺聰明人,隻不過從前的世道裏,沒有給她們施展的機會。

本是裴少淮說過的話,從楊時月口中說出來,反過來又讓裴少淮陷入深思,半晌,他回過神,喃喃道:“沒錯,凡事過猶不及,撕開一個口子就足夠了,自有聰明人緊隨而上。”

似乎想通了什麽。

“官人此話何意?”

裴少淮沒有急著讀那封家書,拿鑰匙打開書櫃,取出了幾份圖紙。

這是他花費兩個月設計出來的火器構造圖,已經初成模型,隻要試造、實驗成功,便可應用於海戰中。可他一直遲疑著,沒有拿出來交給燕承詔。

沒讓神機營的兵匠試造。

今夜,聽了妻子的話以後,裴少淮終於想通,遂毫不猶豫把圖紙伸向燭火。

紙張易燃,屋內亮堂了幾分,不多時,地上火盆中隻剩下幾卷灰燼碎屑。

熬夜畫出來的圖紙付之一炬,楊時月有些不解,但沒有出言阻止,她相信丈夫有自己的考量。

裴少淮說道:“突然出現一支精裝火器的水師,讓倭寇望而生畏的同時,也會讓朝廷望而生畏。”

一旦如此,便是有聖意眷顧,也難長久。

滅寇不成,反是先滅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