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家世代從軍,領兵打仗,鎮守疆土,個個性情驍勇。

司徒暘的父親,司徒武義,原是西北軍的統領,深得天子信任,委以重用。

如今天下太平,邊關安定,西北疆敵患前些年已滅,天子便將司徒武義抽調回京,賜左都督,跟守禦前,直聽聖意。

京都共有二十六衛,司徒武義轄其中九衛。

雖然官途順遂,可司徒武義的後院,卻是一地的雞毛。他的正妻陳氏,是勇國公府的嫡長女,亦為武將之後,為人強勢,性情潑辣,穩穩把住了將軍府的後院,司徒武義成婚前養的那些個鶯鶯燕燕,一幹都被陳氏打發了出去。

是以,夫妻二人的感情並不算和睦。

司徒暘乃是司徒武義的次子,是司徒武義領兵輪換操練時,在駐紮地,養的一外室所生。回京時,司徒武義原是要將母子接回將軍府的,陳氏氣急,豈會遂了他的願,鬧了一通,又以勇國公府相脅迫,逼得司徒武義隻能作罷,將司徒暘母子安養在老家。

司徒暘長久被養在鄉下,野生野長,養了一身粗鄙的毛病。老家族人得了陳氏的好處,對其亦是放縱不管,甚麽教養、規矩、學問……根本無人同司徒暘講過這些。

司徒武義軍務繁忙,無暇看管,若不提及,鮮能想起還有這麽個兒子。

司徒暘的生母,是個略有姿色的貧家女,目光短淺,隻會仗著自己為將軍生了個兒子,攬收好處。被養在了鄉下以後,三五年都見不著將軍一次,心生幽怨,把氣都撒在了司徒暘身上。

爹不疼,娘不愛,無人管教,司徒暘也是淒慘。

十數年後。

陳氏所生長子司徒晫,本是要承父業的,卻不幸墜馬隕了,隻留下一個幼女。萬般傷痛,萬般無奈,這般情形之下,陳氏才不得已點頭,把養在鄉下的外室子司徒暘接了回來。

司徒暘被接回將軍府時,已經十四歲,品行基本定了下來,很難還能掰正回來。最是叛逆的時候,乍貧乍富,主母還不時從中作梗,司徒暘在京都將軍府過得並不快活,幹脆放縱自己,整日找人出去吃喝玩樂,不務正業。

得了不長進的“紈絝”名聲。

到了司徒暘說親的年紀,這京都城裏,但凡是有些臉麵的人家,知道將軍府這個情況,都不會把女兒嫁過去。丈夫不長進、不受看重,婆母凶狠獨斷,哪有貴女願意趟這渾水。

倒也有些想巴結將軍府的諂媚者,把女兒八字送過去,欲與結親。這回輪到司徒暘不肯了,他道:“都是些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玩針弄線的,好沒意思,我才不娶。”

這話傳出去,更是無人再來。

因司徒暘的不長進,這兩年,司徒武義、陳氏反倒“齊心”了許多。陳氏年歲大了些,不能再生了,她不再耍脾氣,主動把勇國公府裏的庶堂妹,納給司徒將軍為妾。

如今,那小妾已經挺著個大肚子,隻需生下個帶把的,往後,司徒暘隻會更受白眼。

……

……

司徒暘的身世,裴少淮是從外頭左一句,右一句聽來的,他同意母親的觀點,如此複雜的家庭關係,司徒暘確非良配。

“他或許隻是一時起興而已,等他在二姐跟前吃了癟,自不再來了。”裴少淮寬慰林氏道,“母親不必憂愁此事,依二姐的性子,是決計不會看上司徒二的。”

“瞧我這,一說起來,又開始操這心,操那心的。”林氏訕訕笑笑,變了話頭,道,“今日寒露,我叫申媽媽燜了羊肉煲,滋補溫熱,你多吃些。”

午後。

英姐兒來到裴少淮院裏,追問道:“弟弟,城南書局新印的《本草集》,替我取回來了嗎?”這是裴少淮早早應了她的。

“長舟方方出門,估摸還要半個時辰才能回來。”裴少淮應道,“姐姐等著無趣,不如先同我下一盤棋?”

“好。”

縱橫線盤,黑白子你來我往,相互圈圍,終還是裴少淮棋高一籌,勝了姐姐。

“下回我叫上竹姐姐,殺殺你的銳氣。”英姐兒嘟囔道。

一局下完,時辰剛好,長舟從城南書局回來,抱著一大遝的書卷進院子。裴少淮取了自己需要的書,英姐兒也拿到了《草本集》,卻還餘出一套——用精致的小盒封裝著的《詩經》。

紙張是極好的,幀裝也比尋常書卷精美,上頭還繪有彩圖。

裴少淮心道,自己沒讓長舟買這樣一套書呀,遂問道:“長舟,怎多了一套《詩經》,可是取錯了?”

長舟這才想起來,連忙解釋道:“差些叫我給忘了……這套書,書局掌櫃說是咱們府上蘭小姐訂做的,讓順道我取回來,免得叫人多跑一趟。”

裴少淮了然,蘭姐兒素日裏張揚一些,偏愛華麗繁錦的,專門叫人定製一套好看的書,倒也符合她的性子。

他正想讓長舟趕緊給送過去,巧了這時,跟在蘭姐兒身邊伺候的丫鬟——碧羽,來了。

“奴婢給淮少爺、英小姐請安。”碧羽款身行禮,說明來意,道,“小姐在城南書局訂了一套書,方才派人去取,不巧,掌櫃說讓長舟先一步取走了……小姐特叫奴婢過來拿。”

“是這套罷?”

“正是。”

碧羽拿到東西,又行禮道:“謝淮少爺,奴婢告退。”

等碧羽走之後,裴少淮後知後覺,愈是深思,愈發覺得內有蹊蹺——

蘭姐兒素來喜歡辭藻華麗的詩詞,既是花了心思定製,為何選了詞句清平的《詩經》?再者,蘭姐兒表現得,太在意這套書了罷?長舟前腳剛剛回來,沒一會兒,碧羽後腳就跟來了。

何時見過蘭姐兒如此熱愛學習?

可見,這套書裏,有她極看重的東西。

聯想到原書裏蘭姐兒的遭遇和下場,裴少淮心間冒出一個可怕的念頭——這套書該不會與那混球秀才有關係罷?後背嚇出一身冷汗,濕津津的。

他不是沒有出現,他隻是在裴少淮盯不到的地方,悄悄出現了。

裴少淮愈想愈怕,愈發覺得自己的猜想合理。可他又不敢打草驚蛇,經過這些年的相處,他已經看明白,蘭姐兒天生就是個不省事的主,倘若此時驚動了她,攔得住這一回,未必攔得住下一回,趕走了一個混球書生,興許後頭還有一群混球排隊等著。

隻有搞清楚怎麽回事,才能根除隱患,裴少淮不希望頭上一直懸著一道雷電,不知何時劈下來,誠惶誠恐。

裴少淮一邊心裏祈求,希望蘭姐兒隻是初生情愫,還沒到那幹柴烈火的階段;另一邊,他推測,蘭姐兒這段時日隻去了戲樓,若說幽會,也隻能是在戲樓裏,他打算今晚跟過去打探清楚。

……

晚膳過後,蘭姐兒先一步去了戲樓。

裴少淮對林氏道,說自己也想去看看新戲。

“你不是素來不喜看戲,覺得無趣嗎?”

“看書倦了,要找些其他事做,解解乏。”裴少淮掩飾道。

林氏替他備好了人馬,吩咐下人好生照看著,盯緊了。又叮囑淮哥兒看完頭場就趕緊回來,不可貪頑,明日還要回學堂念書。

……

戲院裏,今夜的聽客並不算多。

裴少淮在蘭姐兒對麵選了個包間,偷偷盯著她。戲開演了,一切如常,蘭姐兒安靜坐在包間裏,與兩個丫鬟一同仔細聽戲,並無甚麽異常行徑。以致於,裴少淮都懷疑是不是自己太過敏感,想岔了。

戲演到後半部分,台上一聲悠長唱腔,台下人紛紛叫好,進入最精彩、最感人的片段,隨後便是有情人終成眷屬的結局。

如此不可錯過的橋段,蘭姐兒竟然起身了,對兩個丫鬟不知吩咐了甚麽,從包間後門悄悄離開了。

裴少淮見了這一幕,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兒上——果然有詐。

他也跟著起身,對身邊伺候的婆子小廝道:“我出去透個氣兒。”

長舟尾隨,要跟著自家少爺,裴少淮擺了擺手,道:“我就在後門的回廊裏,你們繼續看戲,無需跟著我。”

這才抽身出去,一路遠遠尾隨蘭姐兒到了戲樓後的園子裏。

……

戲園子今日未排戲,戲台無人出演,四周隻掛著些燈籠,有些昏暗。戲樓裏傳出陣陣歡呼聲,襯得園子裏寂靜無人。

小徑通幽,幾棵桂樹半掩住小亭,唯有一盞燈籠,微光打在蘭姐兒臉上,依稀可見她欣喜期待之色。

她倚靠在憑欄上,望向戲園的後門,正在等人。

木門吱呀一聲,一白衣男子推開虛掩的後門,一前一後端著手,風度翩翩走來。夜裏雖看不太清楚,可這輪廓,大抵可猜到是個模樣不錯的白麵書生。

娘子嬌羞,才子風流。

興許是互生情愫不久,蘭姐兒還未完全陷進去,二人隻對站交談著,說些卿卿之詞,未有進一步的逾越之舉。末了,戲樓裏傳出戲子謝幕的唱詞,時候到了,蘭姐兒該走了。

白衣男子留住了她,遞上一封信箋。

蘭姐兒接過,羞得垂頭,稍猶豫之後,把手裏的帕子投了出去,這才轉身小跑離開,回到戲樓裏。

看到此一幕,裴少淮顧不得氣惱,心裏已經開始盤算,應當如何妥當料理此事。既已到了互換情物的地步,蘭姐兒再往前一步就是深淵,此事勢必不能再瞞父親母親。

好就好在,事情還沒到完全不可挽回的地步。

此時,他心裏唯一擔心的是,要如何取回蘭姐兒的帕子,若這混球書生把帕子拿出來說事,賴上了伯爵府,逼伯爵府嫁女,可如何是好?雖是蘭姐兒不知好歹,拎不清,自己犯的錯,卻也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她嫁入賊窩罷?

可惜他人小力薄,很多事沒辦法去做。

白衣書生沿著小路,準備從後門離開,裴少淮正猶豫著要不要尾隨出去。

忽的,從牆角竄出一道黑色身影,提著書生的衣領,拉到了園子外無人的暗角裏,狠狠把他摁在了青石牆上,廢話不說,揮起拳頭朝那小白臉就是幾拳,打得書生鼻青臉腫,慘叫連連,與那戲樓裏傳出的喝彩聲交相和唱。

黑影比書生高大許多,朝書生臉上啐了一口,道:“好你個一肚子壞水沒安好心的齷齪肮髒黑心玩意兒,吃了豹子膽了,竟敢搶走蘭小姐的手帕,小爺非好好教訓教訓你這不肖子孫,讓你長個記性,知曉你爹是誰。”

說罷,又是一頓拳頭。

那白麵書生既看不見是誰,又沒任何機會狡辯,隻能抱著頭慘叫。

末了,黑影一手伸進書生的袖袋裏,掏走了蘭姐兒的那條手帕,仔細一摸,竟又掏出好幾條手帕,不知是哪個府上的小姐也被騙了。

黑影怕拿錯遺漏,就一並全收走了。

“小爺果真是沒打錯你。”狠狠給書生補了一腳。

書生不知道那黑影是何人,可躲在樹叢裏的裴少淮,卻認得那粗鄙的聲音。

竟被他也看到了,不知道是喜是憂,裴少淮這般想。

……

回到戲樓當中,長舟見到自家少爺,臉上焦急之色方才緩了下來,道:“少爺你去哪了?方才急死我們了。”若是出了甚麽差池,他們這幾個婆子小廝,一個都逃不了。

“去解急罷了。”裴少淮應道,“回府罷。”

……

……

父親還在國子監,祖母溺愛孫女,時有糊塗,祖父不善處置後院之事。思來想去,還是得母親出馬。

夜已深,黑鴉掠過,聲音呱噪而短促。

裴少淮找到母親,關上了房門,道:“請母親立馬叫人封鎖伯爵府。”

聽聞封鎖二字,林氏神情抖一下嚴肅起來,她知曉,兒子早慧,這絕非甚麽玩笑話,問道:“怎的了?”

“二姐夜裏看戲歸來,行走到暗處時,被惡奴肆意推倒,受了重傷,此等事態惡劣,望母親封鎖全府,嚴禁人員進出,務必要將惡奴找到。這段時日,二姐待在院內養病,要仔細伺候著。”

林氏聽得出是托詞。若真有此事,哪裏會是淮哥兒來跟她通報,外頭管事的那些婆子又不是吃素的。

裴少淮湊近母親耳畔,低聲把今天夜裏所見,蘭姐兒和白衣書生的事兒,一一說給母親聽。

林氏色變,知曉事關重大,甚至顧不得氣惱,也顧不得問兒子更多細節。她立馬找來親信,照著兒子所說的幌子,封鎖了府邸,又派人把蘭姐兒院裏的一幹人等,全部隔開,分頭看管著。另外,申嬤嬤帶著婆子,把蘭姐兒綁了起來,親自看管著。

林氏親自帶人去蘭姐兒的房間搜查,果然在床頭發現了幾封信箋,又從那套《詩經》盒子的暗格裏,抽出了一本詩集——

《春色園》,吳琅子著作。

那幾封信,用了諸多華麗辭藻,明目張膽地表達愛意,聲稱要娶其為妻,相守一生。這些話兒,在三媒六聘跟前,何等的可笑與無理。

偏偏蘭姐兒,就是能被這些花言巧語,迷了心竅。

蘭姐兒身邊那兩個膽大的丫鬟,也很快招了,說是——小姐上個月,得了吳琅子的第一卷詩集,十分喜歡,愛不釋手,不知是誰從中牽線,替她打聽到了此人,介紹與她認識。二人原隻是書信往來,戲樓裏隔遠相見,昨日夜裏,是第一次私下會見。

竟是第一次私見,那信中的用詞就如此濃烈。

若是多見幾次,豈還了得?林氏一陣後怕。

……

……

既已得了證據,林氏才好把此事跟老爺子、老太太報了,又派人去國子監,說家中有要事,把裴秉元臨時叫了回來。

老爺子氣得胡子直抖,老太太暈了又醒了,哭道:“都怪我把她給寵壞了,世珍,你該怎麽辦,就怎麽辦罷,再不用看我的臉麵……”

蓮姐兒是長姐,也是胞姐,理應也叫她過來的,林氏歎氣說道:“蓮兒挺著個大肚子,若是叫她知道了,氣出個好歹來,豈不是造孽?往後同徐家,隻怕連親戚都沒得做。”專程吩咐,這幾日和徐家的往來還照舊,淮哥兒、津哥兒按時上學堂,但不能顯露半分。

戲樓那邊,林氏不敢停了生意,隻怕讓外人看出端倪來,一切照舊。

……

房內,蘭姐兒被緊緊綁在椅上。

林氏走上前,坐到她跟前,再不是以往那樣善意的麵目,徑直把那些不堪的書信甩到蘭姐兒臉上,道:“我本是要把這些汙了人眼的東西燒掉的,可你父親還沒回來,我不好擅作主張。”

“你好狠的心。”蘭姐兒咬牙切齒道,直到此時,她仍未意識到自己錯了。

“你還不知錯!”

“我有何錯?”蘭姐兒聲嘶力竭地辯駁著,“長姐嫁了個讀書人家,就是千好萬好,如今我找了個讀書郎,怎就成了這不堪那不堪,莫不是就隻因他家境貧寒……”

啪、啪——

沒等蘭姐兒說完,林氏就給了她兩記響亮的耳光:“這是替你胞姐和徐家打的。”

“我原以為你隻是任性,如今看來,是個沒腦子的白眼狼。”林氏道,“你長姐,是徐家三媒六聘,八抬大轎,明媒正娶抬進門的,何等風光。你這是甚麽?是恬不知恥,是私通,是自賤,竟還好意思說出口……枉費你長姐,自幼對你跑前跑後、掏心掏肺地好。”

林氏又道:“正經的讀書人,哪個不刻苦讀書,替家族、替自己掙一份前程,誰會把心思放在這些**詩豔曲上?拿徐家同這樣險惡用心的人相比,你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些甚麽?”

林氏知曉,蘭姐兒有這樣的想法,空口白牙是勸不回來了的,也懶得再費口舌,吩咐婆子看管好,離開了。

翌日,裴秉元急急忙忙趕回來,知曉事情來龍去脈以後,這樣一個脾氣好的人,也被氣得麵目全赤,端起椅子說要打死這個不孝女,幾番被林氏和老太太攔了下來。

裴秉元指著蘭姐兒罵:“你置兄弟姊妹於何地?你置父親於何地?又置這個家於何地?”

林氏經過一夜的深思,此時已經平靜理智了許多,她攔在裴秉元身前,勸道:“眼下她被迷了心竅,走不出來,你說千句萬句,她都未必能聽進去一句……且平和平和心態吧,我已經派人去查那混球的底細了,再等兩日,就能有回信。到時,叫她知道錯了,再勸也不遲。”

裴秉元順了順氣,又問起那個混球書生,林氏避開蘭姐兒,應道:“昨夜裏不知道被誰拳打腳踢狠狠教訓了一頓,鼻青臉腫的,我叫人把他看住了,翻不出什麽浪來,等料理完家裏的事,再去論他罷。”

又低聲安慰道:“我叫官人回來,不是想叫官人焦急的。總歸早早被發現了,也沒發生甚麽,處理妥當了,再慢慢教導就是了。”

裴秉元覺得有理,心態平靜了許多。

這日剛入夜,徐家那邊派人來傳話,說蓮姐兒肚子發動了,等到子時,徐家再來人傳話,說是已經順利生了下來,是個千金。

母女安好,一切順利。

第二日,本應是一家人歡歡喜喜去看望蓮姐兒的,隻是,家中這攤爛事還沒收拾妥當,老太太眼睛還是紅的腫的,隻能林氏把情緒都收斂起來,一個人去看了蓮姐兒。

蓮姐兒剛生產完,甚至還虛弱。她心思十分敏感通透,問林氏道:“怎不見祖母和蘭兒過來……家裏頭是不是出了甚麽事?”蘭姐兒自幼與她相依,她剛生了孩子,妹妹斷不會無緣無故不過來的。

“你想多了。”林氏趕緊掩飾道,“寒露剛過,天已經入寒,她們不小心著涼了,這時候過來,怕把寒氣渡給你和孩子……你好好養著身子,等她們打好,自然就歡歡喜喜過來看你了。”

好不容易,總算掩飾了過去,這個理由,也不知道蓮姐兒能不能真信。

從徐家回來,林氏再也繃不住,來到蘭姐兒跟前,兩人獨處,林氏直罵道:“你真真是個白眼狼,配不得蓮兒的疼惜。”言罷,眼淚兒嘩嘩地流下來,止都止不住。

同為女子,林氏知曉生孩子是何等凶險的事。

她哽咽著道:“她剛從鬼門關裏走了一趟回來,隻因見不著你,就急著問你是不是出了甚麽事……有這樣好的長姐,你卻自私自利至此,捅出這樣的簍子來,我就問問你裴若蘭,倘若你的事傳出去了,且不論這伯爵府會如何,單說你的胞姐,還有她剛生下來的小娃娃,你對得起她們嗎?你讓她們在徐家以後如何自處?這不是狼心狗肺是甚麽……”

裴若蘭從未見過繼母哭得如此戚戚,那番話也委實直戳她的脊梁骨,好似一隻隻小蟲在啃咬她。

她確實沒有想過這個家裏的任何一個人,包括嫁出去的長姐。

是沒良心嗎?是的。

可她……她真的隻是想要一個一心一意疼惜她的夫君而已。

……

又過了兩日,林氏派出去打探消息的人終於回來了。

林氏叫人在蘭姐兒的隔壁,騰空了一間房,不一會兒,一個被蒙著眼的農家村婦被引進來,坐在椅上,有些惴惴不安。

林氏坐在她的跟前,親自問話,道:“一會兒,我問甚麽,你隻管如實應答,隻需是個實誠的,貴人答應你的報酬,自然如數給你。”

村婦連連點頭稱是,提前道謝。

“你可認識吳琅子?”

“認識。”

“你與他是甚麽關係?”

“俺是他的表姐,我倆是一個莊子上的。”

“還有呢?”

村婦顯然遲疑了一陣,吞吞吐吐的,蒙眼的黑布滲出淚來,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氣,哽咽道:“俺同他睡過,喝過三回紅花湯……”

又道:“俺承認,俺看上他是個秀才,模樣又俊,所以偷偷跟他處……可他也不該騙我,分明沒想過娶我入門,舅母也沒看上過我,卻騙我說,一定會給我名分,叫我信了……”

“是俺自甘墮落。”村婦嗚嚶嚶地哭著。

林氏又問:“他們家為何看不上你?”

“他是秀才,舅母指著他,娶個富貴娘子回來,帶著一家人到縣城裏過好日子。”村婦道,“他模樣那樣好,招小娘子們喜歡。”

林氏不好再問下去了,她知曉,繼續問,還能問出更多不堪入耳的東西來。可她覺得這些就夠了,無需再給村婦繼續遞刀子,太傷人心神。

“帶出去,送回去罷。”林氏吩咐道,“按照她開的價給銀子。”

若非無奈,她又豈想當這個惡人。

……

回到隔壁房中,隻見蘭姐兒癱軟在椅子上,若非綁著,恐怕就要倒下來。她臉色蒼白,眼睛空洞洞地望著房梁,分明傷得夠慘,卻流不出一滴淚水來。

“你若是覺得,是我故意找個人來欺騙你,便也隻能由著你了。”林氏道,“我不過是你的繼母,不曾得過你的一聲‘母親’,這樁事,我做得夠多了。”

蘭姐兒嘴唇抖抖,卻說不出話。

“你想說甚麽?”林氏走近。

蘭姐兒的眼神清明了一絲,喉間漸漸發生聲響,仔細聽,隻聞:“柳嬌嬌,柳嬌嬌……”

林氏臉色大變。

“……此事,還有柳嬌嬌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