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人已經猜到了大半。

“元兒,你要選那外派官職?”老太太直盯盯看著裴秉元,顫顫問道。

即便是外派,尋常亦隻能任八品縣丞,豈會有從七品的官職?可料見,這外派的地方,非同尋常。

裴秉元輕輕頷首。

大廳之內,二老沉默,林氏張張嘴又停住了,隻低頭,眼淚在眼眶裏打轉,說不出話來。裴家有爵位在身,又可承襲,在家人們看來,裴秉元留在京都,從各部各寺謀個小職,體麵又正經,是最好不過的。

誰曾想,他會打外派的念頭呢?

家人又知,莫看裴秉元平日裏雖是個溫和、鮮有生怒的,但拿主意卻是十分強,輕易勸不動他。他今日既然提了,就說明,他早有這樣的念頭,深思過了。

既然勸不動,倒不如問清楚是個甚麽情況,裴老爺子問道:“官居何處,是何職務?”

裴秉元見繞不開,隻得如實道:“京都三百裏外,東陽府玉衝縣,任知縣一職。”

眾人一凜,老太太頓時生淚,抹淚勸道:“元兒,趁還未上報朝廷,早打消這個念頭罷……那樣荒苦的地方,哪裏是你能挨得住的?咱們就待著這府上,消停過日子,不去當官也沒甚麽。”

京都城裏,誰人不知,去歲,東陽府湧水決堤,那玉衝縣正正就在決堤口下,淹成了一片汪洋。聽聞,大水退去後,這玉衝縣正中間,硬生生衝出了一條新河,蜿蜒向東。

雖洪災已過,但從前修建的種種,或被河沙掩埋了,或被河水衝倒了,玉衝縣如今一片荒涼。還留在玉衝縣的百姓,多是無可去處的流民,隻能重墾故土。

去這樣一個地方當官,與開荒也並無甚麽不同了。無怪朝廷提高了一級官銜,授命知縣。

唯一的長處是,這玉衝縣位處中原之地,距離京都城不算太遠,車馬數日即可抵達。

裴老爺子也勸道:“咱們這樣的人家,實在不必為了這七品官級,去吃那樣的苦頭。”

裴秉元搖搖頭,道:“孩兒已經下了決心了。”目光毅毅,唯不敢抬頭去看妻子。

又道:“爹娘也省得,孩兒為的不是榮華。”

“那你為的是甚麽?”老太太追問道,見勸不住,不知是惱了還是急了,聲音陡然重了幾分,道,“甚麽值得你拋家棄子,不顧妻母,非要去那荒糟之地……若是有個三長兩短……”老太太沒敢說出不吉利的話,隻得含淚咽了下去。

裴秉元無言以對。

三年國子監,尚能初一十五休沐歸家,有甚麽急事,一兩個時辰也能趕回來。真去了玉衝縣,官職在身,有所不便,恐怕一年到頭也見不上幾回。

裴秉元終是開口了,道:“為了爭口氣。”

從一路科考,到進入國子監,再到畢業為官,這一路,裴秉元的情緒敏感而複雜。

裴少淮已經開始讀書,邁出了科考的第一步,他理解父親——年已四十,不惑之年,多年來,一直看著身邊人在前麵領跑,如今終於到他開跑了,豈能忍得住不放手一搏?

爭的就是這口氣。

至於妻兒老小,興許是他心頭的羈絆,但並攔不住他。

對於這樣的父親,裴少淮並不好評價甚麽,可以誇讚他有上進心,撲得下身子去吃苦,也可以怨他“甩手掌櫃”,拋開家室,管顧不到。在這世道裏,興許裴秉元這樣的,才是常態。

……

夜裏,裴秉元回到林氏房裏。

他見妻子隻顧著替他掇拾明日要穿的學服,不聲不響,主動道:“世珍,你若是怨我,想哭便哭出來罷,總比悶在心裏不同我說話好。”

林氏頓住了,手裏的衣裳落到地上,下一瞬,再也繃不住,撲在丈夫懷裏,靠在他肩上嗚嗚哭出聲來。

“這些年,你把這個家料理得這麽好,產業生意撐起來了,英兒懂事,淮兒聰慧,都是你的功勞。”裴秉元輕拍林氏後背,哄道,“往後幾年,又要辛苦你一個人操勞了,都是為夫自私,不能陪伴在你身邊。”

玉衝縣那樣荒涼之地,裴秉元豈忍心把妻兒帶上,叫他們一起受苦。

林氏推了一把裴秉元,嗔道:“我哪是為了這個。”

又道:“官人身子單薄,去了那樣的地方,身邊沒個貼心照料的,豈能叫我不擔憂不牽掛?我怕的,是你太過辛勞。”

“我省的夫人關心我。”裴秉元道,“我想好了,等到要去的時候,希望夫人鬆鬆口,把老周一家讓我帶著,他同他的三個兒子,都是能幹事的,我用著能少操心。”

林氏既哭著,又被裴秉元逗笑了,真是哭笑不得,道:“官人少在這裏編排我,說得我是個母夜叉,甚麽事都要管著你一樣……你是這個家的爺們兒,還不是你想帶誰就帶誰走,我哪管得住你。”

林氏心裏雖還是堵得慌,但裴秉元的態度,算是給了她些許安慰。

二人調蜜了好一會兒。

林氏嗤道:“早知曉官人這一把年紀了,還要出去到處闖**,是個這麽不消停的,我就……”

“夫人就如何?”

“我就不嫁與你了。”

“那為夫自然是不肯的……再說,為夫怎就一把年紀了?”裴秉元果真不消停、不安分起來。

……

裴秉元選擇外派官職的事,就這麽定了下來,隻等幾個月後,國子監畢業,朝廷下旨,他便會奔赴玉衝縣任職。

……

下個月十九是段夫子的五十生辰,徐家準備替他操辦一場,淮哥兒、津哥兒作為夫子的學生,自然要備上一份禮。

這日散學後,回府路上,裴少淮提醒弟弟道:“下個月夫子的生辰,津弟莫忘了。”

“嗯嗯,我打算去玉鋪子看看是否有合適的物件,或是找人雕磨一個。”津哥兒應道,又問,“大兄打算送些甚麽,想好了嗎?”

這反叫裴少淮為難了,他如實道:“你已經有了主意,可我還未想好,今日回去再想想罷。”

回到院裏,裴少淮與母親談起夫子生辰一事,林氏第一反應,亦是送一塊好玉。

白玉無瑕,溫潤如水,讀書人送玉玨,自然是不會出錯的。

裴少淮相信,母親必定能替他尋到一塊不錯的玉料,再雇以巧匠雕磨……隻是,津弟已然決定送玉了,他這個當大兄的,明知如此,還要再送玉,恐怕不妥。屆時,玉料好壞一相比,工匠技法有高低,隻會傷了兄弟二人的和氣。

裴少淮搖搖頭,道:“津弟已經送玉了,我還是送個別的物件好一些。”

林氏又想起家裏收藏的那塊洮河硯,不過很快,她自己否決了,道:“本就是蓮姐兒從徐家送來的,如今送過去,叫她知曉了,指定不高興,還是留著你用好。”

段夫子所坐的輪椅,已經有些舊了,雖是極好的木工,但兩個木輪打造得太生硬,推動起來時有吃勁。裴少淮早注意到了,上個月,他照著前世的思維,重新替夫子設計了一把輪椅,打算用上好的梨木來打造,更貼合體態,可靈巧使勁。

圖送去匠房已有半月,如今初成雛形。

這本是裴少淮的選擇之一,可也被他否決了——生辰上送輪椅這樣敏感的物件,萬一惹得夫子念及往事,觸及心頭傷,反倒不美。

這新輪椅,還是挑個時當的時機,再給夫子送去的好。

既是送禮,心意隻是一方麵,亦要投其所好。裴少淮跟在夫子身旁學習數年,知曉夫子還有一個喜好——收藏大家畫作。

當朝許多作畫大家裏,段夫子最喜歡的一位,當屬京都郊外芒山觀裏的吳老道,技法細膩,用色大膽,最善靜中取動。

隻是,這老道亦是個脾氣古怪的小老頭,正是為了避著世人,才入觀為道的,若想得他的畫作,隻能憑一個“緣”字。

金錢權貴皆無所用。

裴少淮決定去試上一試。

……

芒山觀築在半山上,爬上去一趟,並不容易。裴少淮休沐兩日,爬了三回,幸得以見到了吳老道。

他知曉吳老道的規矩,所以不敢入觀打攪,也沒有催著小道士前去通報,而是守在道觀門口,盤坐在石板上,邊等邊背誦書文。

這日,吳老道提著竹簍長竿要去釣魚,故此,見了裴少淮。

吳老道出來就道:“你這小童,要讀書上別處去,在我門口守了兩日,你想做些甚麽?”

“給先生添擾了。”裴少淮規規矩矩作揖致歉,述明來意,道:“小子早聞先生大名,是來求畫的。”

吳老道笑了,見他年紀小,覺得有趣,道:“來向我求畫的人多了,卻鮮有人能帶走寸墨,我瞧你有趣,想聽你說說,緣何求墨?”

裴少淮如實道:“小子的老師過生辰,小子替老師求畫。”

“原來又是一個拿我畫作去巴結他人的,好沒意思。”吳老道一下子沒了興致,提起漁具順著台階往下走,邊走邊道,“我看你年歲小,不同你計較,你早回去罷。”

拒絕了裴少淮。

“老師說過,先生的《采荷》,妙不在荷,亦不再那半舟,而在倉皇而出的河鷺。”裴少淮在老道身後道,“老師是真的喜歡先生的畫。”

吳老道往下走的腳步停住了,顯然,這句話說進他心裏了,反問道:“他是個懂畫的,既如此,他為何不親自來求畫?”

裴少淮娓娓而道,說明了夫子的不便,最後道:“夫子於我有蒙教之恩,小子心切,故此莽莽來了,還望先生體諒。”

“你可知,我畫得最多的,是險山奇木。”

“小子知曉。”

吳道子問:“你的老師既是因山而疾,緣何還要求山圖。”

裴少淮應道:“夫子言,錯不在山。”

吳道子繼續快步往下走,半晌,才遠遠道:“下回休沐,再來取畫。”小老頭清亢的聲音,在山裏回響。

“小子謝過先生。”

吳道子石階小道上揮揮手,不一會,樹木掩住,不知去了何處垂釣。

半月後,裴少淮拿到畫作——半部青山蒼翠,半部山石險峻,卻融成了一體,石壁上,一棵蒼鬆牢牢抓住山石,可見盤根交錯,又見鬱鬱蔥蔥。

裴少淮再次叩謝吳老道。

吳老道言:“快去罷,可不興再在道觀門口背書了……我最怕,就是背書了。”有趣得很。

……

……

段夫子生辰那日,他所教過的學生——徐望、徐瞻、徐言成,裴少淮、裴少津,還有最年紀最小的小言歸,一一上前叩頭賀壽,送上禮件。

隻有徐、裴兩家人,未請外人,自然也沒那麽多講究。段夫子每接到一件禮物,便拆開同大家一起分享,不再像往日那般嚴肅,臉上一直笑嗬嗬的,很是高興。

不管是徐瞻送的梨花醉,津哥兒送的手握玉貔貅,還是小言歸親自捏的壽桃,他都很喜歡。

裴少淮送上一幅畫,段夫子徐徐展開,才看一半,未露落款,他便認出了這是吳老道的筆法,嘖嘖讚歎道:“難得難得,竟是吳先生的大作。”

展開全圖,看到是蒼鬆倚山圖,忍不住叫所有人來同他一起欣賞,滔滔不絕地點出吳老道的筆法畫技是何等巧妙恰宜。最後,段夫子將畫交到老阿篤手中,讓他掛在書房最中間,以便時時觀摩。

學生們送禮完畢,夫子自然是有回禮的。

裴少淮上前,段夫子取了一本書卷,遞予他,道:“書讀萬遍始築基,你已把四書五經背完,總算築基完成,可以往上一步矣。”

“謝夫子。”

翻開書卷,隻見裏頭,左邊是曆屆一甲進士的文章,右邊是段夫子的朱筆圈解,文章妙在何處,一目了然。再往後翻,則是夫子自己寫的文章,每一篇都是仔細揣摩而得,字字句句皆精巧,內有玄機。

裴少淮隻是略略翻看,已知其珍貴,若是回去細讀,隻怕更受啟蒙。

無怪徐望、徐瞻兩兄弟如此厲害,光是夫子、教材,已經領先他人一步了。

輪到裴少津了,段夫子送了一本翻印的畫冊,道:“天下學問,非字句而已,你且觀此畫冊,結合平日所見,感悟其意境,每三日交來一篇文章,我再有話同你說。”

“謝夫子。”津哥兒高高興興領回課業。

徐言成緊接著上前。

裴少淮的書,裴少津的畫冊,夫子都拿了一本給徐言成,最後還搭上一幅字,上麵疾筆寫著個“慎”字。

段夫子道:“言成言成,成出自口,敗亦出自口,往後,於外人前,你要謹言慎行,不可莽撞。”

“是,夫子。”

徐言成“滿載而歸”,同兩位同窗打趣道:“我就知曉,不僅是課業,就連禮物,每回都是我最多……值矣,值矣。夫子叫我少說話,不過,你們倆不是外人,可以多多益善,在你們跟前說得多了,我自就沒力氣在他人麵前胡說八道了。”

令淮津兩兄弟哭笑不得,三人自然又是相互打趣一番。

賀壽完畢,徐瞻問起,道:“段叔,這三個小子如今的課業學得如何了?”

段夫子應道:“來年的童試,皆可占個數了。”他說的是“占個數”,而非試上一試,這份信心,既因為三個小子機智聰慧,天賦不凡,又因為段夫子對自己的授課,有足夠的的把握。

童試,即縣試、府試和院試。

徐瞻有些吃驚,又有些高興,他與長兄徐望,直到十三歲,段夫子才點頭,同意他們去參加童試。果真是後浪推前浪,一浪更比一浪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