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竹聲中一歲除,春風送暖入屠蘇。”

對於大慶官員而言,元月是一年當中放假最多的時候,先是春節休了七日,到了上元節,又可再休七日。

朝廷對京官們如此慷慨,隻因平常的“旬休”已形同虛設——忙起來時,幾個月無休都是常事。

官員們格外珍惜元月假期,便是平日裏罵罵咧咧的言官們,這時也都識趣地閉了嘴。

火樹銀花燦九天,黑夜白晝,家家戶戶熱鬧非凡。

東宮裏同樣如此,張燈結彩。太子燕有政癡迷於亭宇樓閣,並不癡迷於美色,尊於祖製,宮中不過正妃一人、側妃兩人,外加兩個選侍。

初五這日,太子得閑,去了西北角的偏院,這是他的木倉,堆滿了各色建築的部件,皆由木料雕刻而得。

這些都是乳母客氏和她兩個兒子幫著收集到的,又借著采辦運進宮來。

有了這些部件,太子的設計的圖紙雖不能付諸實踐,卻能通過拚搭過過癮。

太子才搭了一半,親隨前來稟話,說是王尚書在詹事府裏等候,求太子一見。沒說是什麽事,但大年初五進宮,必定是急事。

懸在半空的“屋脊”沒能搭上去,太子怔怔輕歎一聲,放下部件,抖抖衣袍上的木屑,走出了院子。

可身上染的那股鬆木味,一時未能散去。

左春坊正堂裏,來者不止王高庠,還有首輔胡祁,顯然這兩人已經聯手了。

“殿下,若再不未雨綢繆,壓一壓裴氏兩兄弟,待他日成了氣候,可就晚了!”談話時,王高庠情緒有些激動,原本耷拉著的三角眼,因為揚起了眉梢,像是狐狸開了眼。

胡祁幫腔,語重道:“老臣身在內閣,原不好與殿下走得太近,免得叫皇上心生猜忌……隻是熒惑星漸漸放亮,光輝隱隱有蓋過紫薇星之勢,預示天降奸佞,權傾朝野,天下大亂。為大慶的江山社稷著想,老臣不得已,才與王太保過來這一趟。”

熒惑星代表災星,“熒惑守心”為最凶天象,預示天子亡、天下亂。

太子雖不善禦權,卻也聽得出胡祁是詆毀裴家以謀私權,若真有熒惑守心之相,欽天監早就上報了。大年初五被叫來詹事府,太子本就不甚高興,談的又是這些拉拉扯扯的事,叫他頭疼,就愈發惱怒了。

“兩位先生看得太偏頗了,裴氏兄弟遠談不上身居高位,推行新京察,也是為朝廷選用能臣。”太子言道,“孤以為,實在不必冠以熒惑星之災名。”

他對裴少淮兩兄弟,心底帶著些妒意,並不喜,卻也談不上恨之入骨、欲屠之以後快。

又道,“兩位先生有什麽事就直說罷,若是沒有,孤就先回去了。”

“殿下也要被裴伯淵所惑嗎?”胡祁道。

一個“又”字,讓王高庠趕緊打斷胡首輔的話,他放緩了語氣,打圓場說道:“殿下,胡閣老所言不止緣於天象,也緣於朝相,若非急火中燒,臣等豈忍心這個時候前來打擾殿下。”他身為太保,與太子相處得久,更清楚太子的性情。

王高庠沉痛道:“殿下,底下的人實在無心過節,都是實心做事的,京察之後不知還有幾人能留下……”

“底下的人”指的是太子黨。

太子耳根子軟,向來厚待幫自己做事的官員,他沉思片刻後說道:“若真是實心做事的,孤會替他們到父皇跟前求情。”

“那往後呢?”王高庠問,“殿下可記得,臣曾講過,《邴原傳》中有一段‘曹丕宴請群臣’?”意有所指。

《邴原傳》中記載,曹丕身為世子時,宴請功臣,席上問道:“君父各有篤疾,有藥一丸,可救一人,當救君耶,父耶?[1]”

皇帝跟父親,救誰?好一道臣子送命題。

可邴原不懼,直呼:“父也。”

邴原為何不懼?因為東漢末年,君主是要依仗權臣門閥的。

太子聽後,微微色變。

王高庠見此,順勢火上澆油,話語這才加了幾分厲氣,道:“皇上對裴氏兄弟信任至極,聖眷朝中無人能比。倘若裴氏兄弟借著這份聖眷,上下打點,拉攏爪牙,權柄在握,不懼天威而在堂上高呼‘父也’,屆時,殿下又拿他奈何?臣子目無君父,大慶重返‘王與馬共天下’之亂世,這難道是殿下想看到的嗎?”

又道:“倘若皇上一時怒火攻心,殿下又當如何麵對一個‘孝’字?皇上再是英明,也難免有武斷的時候,殿下要當皇上背後那雙眼才是。”

太子不應不答,端端坐著不走,這便說明他聽進去了。

胡祁從王高庠話中找到了“竅門”,也幫著勸道:“南平伯爵府執掌棉織造坊,歲歲募捐冬衣收攬邊防軍心,林府、陸府手握馬政,朝中馬匹皆經他們之手,再加裴氏父子開海,大肆購置糧食……樁樁件件,難道還不值得殿下提防嗎?等京察之後,朝中魚目混珠,可當真就晚了。”所謂的魚目混珠,隻要不是他們的人,再有才幹,都是魚目。

布、馬、糧、官,若這四樣全都跟裴家有關,確實不得不妨。

這簡直就是造反的先兆。

即便不造反,也大有發展成門閥之勢。裴氏獨大,姻親滿朝,可不就是權傾朝野嗎?正好印證了胡祁所說的“熒惑星亮”的天象。

太子思忖了許久,道:“兩位先生且先回罷,孤再想想。”

胡祁、王高庠達成目的,起身告退。

東宮偏院裏還有好幾箱部件沒開,太子此時全無心思,獨自坐在偌大的正堂裏,顯得有些形單影隻。

自幼失了生母,父皇先忙於爭位,後忙於朝政,久而久之,他遇了事情,再不知道該問誰,也不知道該信誰。嫡長皇子的身份給了他尊貴,也給了他身邊人攀炎附勢。

太子忽想起,今日晨時,長子燕琛說要到詹事府左春坊裏習書。他輕步走至正堂偏門,陡地推開了書房的門。

門後少年一驚,趕緊回到座上,佯裝繼續讀書,眼睛卻一直往外偷瞄。

少年約莫十二歲,一身暗紫圓領衣袍,肩上盤著踏火麒麟。生於帝王家,少年卻有一副敦厚相,都說隔輩相像,他長得確與祖父有幾分相似,笑時憨,怒時厲。

許久,燕琛才放下掩人耳目的書本,道:“父親……”

太子並未生怒,隻是關上了房門,溫聲問道:“你都聽見了?”他對兒女們的態度向來極好。

燕琛點點頭。

十二歲已經不小了,太子問道:“你如何作想?”

帝王出少年,少年自不凡,長得敦厚的燕琛頗有這種氣度,他應道:“‘王與馬共天下’確實不得不防,然孩兒有兩惑。”

“何惑?”

“以皇爺爺的脾性,焉不知‘王與馬共天下’,且不設防?裴氏或有‘共天下’之心,而胡王二人就沒有嗎?若是要防,豈能隻防一個裴。”燕琛道,“‘王與馬共天下’這句話聽著深奧,卻是最淺顯的道理,君強而臣弱,君弱則臣強……倘若君強且臣強,則天下皆在大慶麾下。”

看見兒子起身侃侃而談,身高已與自己比肩,恍惚間,太子欣慰又有些失落——曾記得許多年前,當太子還是少年時,也如今日這般場景,父皇考校他時,目光中常有期待之色。

可這份期待,卻在日複一日的失望中磨滅了。後來,父皇更多時候在“教”,“問”更像是在檢查交代的功課。

興許父皇曾經期待的,正是琛兒現下這樣的侃侃而談、有理有據罷。

是自己辜負了父皇。

“父親?”

太子回過神來,道:“你說得很好。”

“君臣不能防死,亦不能死防,父親若是對裴氏兄弟不甚了解,不妨先接觸接觸,再做決斷。總歸眼下是這兩人處於弱勢,先露出了狐狸尾巴。”燕琛建議道。

燕琛少年氣盛了些,所幸太子不是那般父子提防的人。

……

另一邊,詹事府門外,胡祁與王高庠從兩個不同的門先後出來。

春節年休,宮中人少,尤其是詹事府這樣冷清的地方,更是沒什麽人路過。

卻正巧叫蕭瑾遠遠看見了。皇帝今日讀到了一本好書,特意讓蕭瑾跑一趟東宮,宣皇長孫燕琛覲見,而詹事府就在去東宮的路上。

蕭瑾眼尖,憑著二人的步態、身姿,很快便認出了二人的身份。

他停了腳步,心間咯噔一下,頓時又急又亂,大年初五跑到詹事府來,不難猜出胡祁、王高庠打的是什麽目的。

蕭瑾往詹事府走,快到門前了,卻又陡一個轉身,調頭往回走,他“呸”了一口,發發心中的怒氣,暗自誹道:“真是惹人嫌的三角眼,盡把人往死胡同裏引。”

因滿心想著這件事,擔心太子行差踏錯,蕭瑾竟忘了皇上了吩咐,把此行的目的忘得一幹二淨。

直到回到乾清宮裏,皇帝見他端著一把拂塵就回來了,還心不在焉,問道:“琛兒呢?”

蕭瑾回過神來,沒聽清皇帝的話,問道:“陛下什麽吩咐?”

皇帝笑出聲來,又說了一遍,道:“朕讓你把琛兒帶過來,他人呢?”

“啊呦,老奴該死,把陛下的吩咐給忘了……”蕭瑾道,“老奴再跑一趟。”

“回來回來。”皇帝招招手,笑道,“吩咐個年輕的跑一趟就是了,不必事事都自個辦。”

“老奴遵旨。”

明知皇帝是體諒他,可蕭內官心底還是忍不住若有所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