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少淮身陷詔獄之事,很快便在京都城內傳得沸沸揚揚,莫須有的罪名,令得各種猜測推想紛至遝來。

因東宮被禁足,淮王被詔回京,有人猜是裴少淮膽大包天、上下其手,引發雙龍爭位,使得皇帝盛怒,所以關押了他。

原先眾臣覺得皇帝斷不會動東宮的位置,照如今的形勢看來,鹿死誰手尚未可知。

也有人猜裴少淮在閩南犯了事,觸怒龍顏;或猜裴少淮動了藩王們的利益,宗室施壓,皇帝下令捉拿裴少淮隻是權宜之計;又或猜裴少淮改革京察,意圖獨攬大權、結黨營私……各種猜測形形色色,不一而足。

這期間,“天寒不興木,無木不成農”的說法不知從何傳了出去,眾人得知裴少淮八字屬木,頓時對“木生火,火燒龍巢”、“天火起於木,大亂起於火”、“裴少淮命克天子”的說法有了幾分相信。

原來接一連三的大火,是因為裴少淮身在京中。

如此就說得過去了——不管曾經多麽寵信,隻要命克天子,天子就不可能容得下他。曾經有多寵信,現在就會變得多惱怒。

天子之側,豈容克星?

在陰暗處,還有些隱秘的言論傳出來,如鼠穴裏交頭接耳的嘰嘰喳喳,雖隻有“熒惑守心”四個字,但足以令聞者瞠目驚駭。

原有些官員想替裴少淮出言求情,暗地裏得知“熒惑守心”後,難免會選擇坐觀其變、明哲保身。

那些陰溝裏的老鼠,不僅詆毀裴家人,還謠傳吳監正是死於天譴。謠言道:“天火不偏不倚燒了奉天門,那已是上天的警醒,吳監正為了包庇奸佞,竟敢以‘五星連珠’吉兆蒙騙天子……這不,引發天怒,大火燒毀乾清宮,自己也死於非命。”

老鼠們還聲稱,天子處置裴少淮,斷沒有不處置座師、姻親的道理,隻不過樹大根深,要一步一步來罷了。徐家、張家、楊家、陳家……一家都跑不了。

這幾則暗地裏的謠言,使得朝中麋沸蟻聚,人心紛亂不堪。

有一身清正者,也有惶恐不安者,還有想趁此良機往上爬者。

這是個好機會。

畢竟與裴家聯姻的,多官居高位,皇帝關押了裴少淮,便少了許多能用的人,自然要從別處再選人來用。

……

皇帝手頭上能用的人確實不多了。

張令義一個月不得入宮,徐知意連寫了三封辭呈,吏部尚書位置空缺,戶部馬尚書昨日替裴少淮說話,剛被皇帝怒罵了一頓……看著文武百官的名冊,眼花繚亂,真正能信賴、能扛事的,卻沒幾個。

正巧趕上裴玨隨幺孫裴少炆入京,皇帝得知後,沒經過內閣大臣,立馬一道聖旨下去,重新任用裴玨這柄黑刀。

官複吏部尚書。

這日,胡祁從武英殿趕往禦書房,準備麵見皇上,商議朝廷要事。這幾日,少了張令義、徐知意一人掣肘,胡祁在內閣搞一言堂,過得很是舒爽,日日滿麵春風,一臉喜氣。

不料正巧撞上從禦書房裏出來的裴玨,白發裴玨重新穿回了一身緋色官服,身前縫著正一品的補子。

可謂是冤家路窄。

“裴玨,你怎……入宮了?”胡祁挺直了身姿,揚著山羊胡問道。如今他是首輔了。

“老官複用也不是頭一遭了,胡首輔為何如此詫異?”裴玨綿裏藏針,笑道,“說起來,這麽多年了,我還未恭賀胡大人官居內閣首輔。”

胡祁官居首輔已多年,裴玨現下說這話,分明是嘲諷胡祁,笑話他時至今日才算得上當首輔。

“借著侄孫入獄之機,裴大人得以複用,裴大人卻還能笑得出來,在下實在佩服。”胡祁反諷道,“老臣複用,終究也還是老了。”

裴玨朝天拱拱手,道:“什麽時機被複用,是皇上的旨意,與鄙人無關,鄙人也無暇去猜。”他頓了頓,道,“我隻想問胡首輔一句……胡首輔莫不會是覺得,隻要壓著我那侄孫,讓他無出頭之日,胡首輔便可高枕無憂,一言堂而無人可撼動?”說著說著,甚至笑出了聲。

“若是如此,胡首輔想得可就太簡單了。”裴玨道。

看著胡祁怒氣填胸、大動肝火,卻說不出話來,裴玨從他身側擦肩而過,走了幾步又回過頭,諷刺道:“畢竟世間無人可以一直撿漏……若說有,倒是有人一直撿破爛。”言罷,哈哈大笑離去。

胡祁站在大殿前,再無心思入殿麵見皇上,憋著一肚子的火折返回了武英殿。

沒了張令義、徐知意,皇帝寧可重用一柄舊刀,也不肯把吏部交到他內閣首輔手裏,不可謂不諷刺。

哪怕沒有遇到裴玨回京,皇帝也會從其他地方選人,總之不會選胡祁。

……

欽天監宮殿裏,最是矚目的當屬觀星台。

圍著觀星台有四條回廊,各設衙房,欽天監官員便在裏頭算曆法、授天時、卜未知。

吳見輕承襲了祖父的衙房,自從知曉裴少淮被關入天牢以後,他便將自己鎖在這小小衙房裏,數日未曾離開。

他不知自己做得對錯,也承受不了外頭對祖父的詆毀、攻訐,隻能躲避著。

滿地鋪滿紙張,一卷卷舊時星曆被翻開,散放在椅上、桌上、窗台上,隨手可取。

一張複一張,廢紙鋪成席,吳見輕就躺著這滿地廢紙中,亂了發冠、汙了衣袍,一手舉著古星曆,一手執筆,一遍又一遍地推算。

“歲星十一年一周天,鎮星一十八年一周天,參商世不相見……”吳見輕一遍落筆推算,一邊喃喃念道。

他的筆頓了頓,許久未動,眉間緊蹙微顫,忽而不敢繼續算下來。

“祖父預測的‘五星連珠’才是對的,觀星台被人動過手腳?……”吳見輕不敢再想下去,隻覺自己再一次落入了深淵,彷徨失措。

毛筆落地,吳見輕跌躺在地上,怔怔望著屋頂,“祖父是被人害死的……他們現在又要害裴大人……”

不知過了多久,少年郎驀地起身,粗略把散落的發絲纏在冠上,而後戴上官帽擋住了所有,一張張燒掉推算的廢紙。

吳見輕推開衙門,忘了官員應有的莊重,大步朝禦書房的方向跑去。

……

禦書房裏。

“狂妄無禮,目無尊上!”皇帝對吳見輕震怒道。

吳見輕跪在地上,張著口怔怔然,對於皇帝的突然盛怒毫無預料,他以為,隻要自己向皇帝說明真相,皇帝就會既往不咎,把牢獄中的裴大人放出來。

可事實是,他行禮後,才說了半句:“皇上,微臣重新推算星象,發現有異,此星象並非……”便被皇帝的怒吼震住,沒能繼續說下去。

吳見輕甚至不知自己犯了什麽錯。

又聞:“南鎮撫司來人,將其押入天牢。”末了,皇帝輕描淡寫補了一句,“與罪臣裴少淮關在一起。”

沒人知曉殿上發生了什麽,隻知稚嫩的欽天官匆匆跑來求見,很快便被南鎮撫司的人帶走了。

那少年欽天官似乎被嚇傻了,被錦衣衛架著走,連句“皇上饒命”都不會喊。

……

直到被架入陰暗無光的天牢中,吳見輕這才回過神來,恢複思考能力。

可眼下的路,似乎已經走絕了。

他開始驚恐膽戰,身子止不住發抖,以為自己將會像牢獄裏的其他罪犯一樣,受盡刑罰,血跡斑斑,最後油盡燈枯被抬出去。

南鎮撫司副官前來接應,帶著他繼續往裏走,在走過兩道嚴守的大門以後,獄中愈發漆黑,濕氣、黴臭味撲麵而來。

豈知推開第三道大門後,白日光刺目,竟然連通著一套小院。

小院中,有人一襲白衣,負手望著高牆,對著牆縫裏生出的青蘚怔怔出神。

牆縫盤青蘚,白衣若遊龍。

他身後的石台上,擺著一壺熱茶,幾樣小食。此人正是被“關押”的裴少淮。

裴少淮聽聞聲響回過身,看到少年被副官提拎著進來,稍顯詫異。

“接下來的時日,要委屈大人與這少年欽天官擠一擠了。”副官客氣說道。

“無妨。”

副官退下,鎖上大門。

裴少淮將吳見輕引到石台坐下,倒了一盞茶安撫其情緒,一番談話後,知曉了前因後果。

“若是我在謹慎些,上稟前複演星象,就不會使得大人平遭橫禍,落入……”吳見輕看了看周遭,沒好說出“天牢”一字。

“與你無關。”

“大人為何能住在這裏?”吳見輕心緒平靜下來,提起膽氣問道,他還以為裴少淮在牢裏吃盡了苦頭呢。

裴少淮沒說什麽,從懷裏掏出來一枚金符,置於石台上,金符麒麟盤繞,“南鎮撫司指揮使”幾個字格外醒目。

南鎮撫司見金符如見天子,皇帝若真有意讓裴少淮下獄,理應先收回金符,再派人捉拿。

副官隻得了“捉拿”的旨意,自然隻行“捉拿”之事,入了天牢後,還是聽金符的。

裴少淮道:“你且喝茶暖暖身子,有些事想不明白就慢慢想,總還要在此處再待些時日的。”言罷,又回去看他的青蘚了,有些惆悵。

他在此處雖沒受苦受難,但妻兒父母在外頭必定擔憂,裴少淮的心情豈能暢快?也不知道家人如何了。

……

入夜時,裴少淮在院裏掌起燈籠,預備與吳見輕用膳。

大門再度打開,來者不是副官,而是拎著一壇酒的燕承詔。他剛回京,知曉裴少淮“下獄”的消息,便趕忙進來了,因害怕裴少淮太過鬱鬱,還特地提了一壇酒。

燕承詔見了生人,挑挑眉,問裴少淮道:“少年人是誰?”

裴少淮當下沒得心思解釋前因後果,便假說道:“我新收的學生,燕緹帥無需提防。”

燕承詔坐下,沒急著開始推盞飲酒,而是先完成皇帝交代的任務,他從袖中抽出一小書卷,遞與裴少淮,道:“皇上命我帶給你的。”上頭寫著“製樂篇”三字。

是《呂氏春秋·製樂篇》。

裴少淮本經為《春秋》,呂氏春秋和春秋差別很大,不是一回事,但裴少淮是讀過的。吳見輕身為欽天官後人,也不可能沒讀過呂氏春秋。

一人瞬時了然。

“皇上說,他想與你說的話,盡在裏頭。”燕承詔並不明白皇帝深意,問裴少淮,“皇上何意?”

裴少淮笑笑,一旁的吳見輕充當學生,幫老師解釋道:“製樂篇記載,宋景公時,天遇熒惑守心,問星司如何解,星司說可以轉移給國相,宋景公說國相是肱骨之臣,不可。星司又說可以轉移給百姓,宋景公說,無民何以為君,亦不肯。星司最後道,歲收不好也可化解,宋景公認為,民饑必死,君不獨活,於是決定聽天由命。”

“最後如何?”燕承詔好奇問道。

吳見輕正欲答,裴少淮攔住,把書卷遞給燕承詔,道:“叫他自己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