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懂蕭瑾,一如蕭瑾懂皇帝那般。

幾十載轉逝如夢,鏡花水月也有幾分真。

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一輩子都在這高牆深宮裏,即便真的事成、當了主子,又能快活幾日呢?

皇帝心底的悲痛惋惜多於憤怒怨恨,他看出蕭瑾一心求死,道:“念在一場主仆,朕留你一份體麵。”

一個年輕的小太監戰戰兢兢捧著托盤入殿。

無論如何,皇帝都不可能留蕭瑾性命,因為蕭瑾背叛的不隻是自己,還有整個大慶,皇帝沒辦法代替大慶子民原諒這個罪人。

兩杯鴆酒隨著小太監的顫抖泛起漣漪,織金紅綢映著杯身青瓷,像是洞房花燭夜的交杯酒。

蕭瑾陡然跪地,哀聲道:“陛下……”

皇帝轉身走上台階,回到了禦座上,閉目道:“不必求情了,喝了罷。”

這座皇宮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孑然一身的人不被權勢富貴所收買,孤獨的靈魂卻能在深宮後院被俘獲。

蕭瑾端起其中一杯鴆酒,與托上另一杯酒輕輕碰盞,無聲訴別,一飲而盡。

毒性發作,蕭瑾沒有掙紮、沒有呻·吟,隻是靜靜側卷在地上,慢慢沒了動靜,未瞑目的雙眼流下兩行濁淚。

皇帝始終閉目,不忍心看這些。

待蕭瑾被宮人抬下去以後,殿外傳來衝天的煙花聲,像是白日裏的驚雷,仔細一辨認,正是從奉天門外傳來的。

這是信號炮,看來鎮撫司與神機營已經把叛賊盡數拿下了。

皇帝坐在禦座上,透過殿門往外看,目光過了金橋便被一堵高牆遮住。高牆居中開的幾扇門,就像是銅板子上開的小方孔。

宮變平定了,逆臣盡數被抓,紫禁城恢複平靜,皇帝卻高興不起來。

萬壽節這一日,他理應坐在太和殿上接受百官進表,與普天同慶。可事實卻是——與他同床共枕的皇後大開神武門,給叛賊行方便;他的次子覬覦皇位,試圖弑兄殺父……伺候了他幾十年的老內官,與異族聯手布局,受人欺愚而至死不知。

他豈能高興得起來?

皇帝走出禦書房,想看看宮裏的嬌豔日光,當他踱步時,發現緊緊追隨他的唯有孤影而已。

……

另一邊,裴少淮與燕承詔還在忙碌著,忙著挖出最終的幕後黑手。

閩地時,他們倆進了對家圈套,被對家擺了一道。這一次線索充分,藏匿在京都城裏的對家插翅難飛。

隨著王高庠身死、黃青荇被捕,對家的“麵目”漸漸明晰——他們是金人長年埋藏於大慶朝的奸細,是金人王族完顏姓的一個分支。

他們趁著大慶建朝之初,混入山海關中,自稱為“王”姓,偽裝為琅琊王氏的一個分支,一步步崛起為世族,把手伸得越來越遠。

若有出息嫡子,則舉全族之力將其送入朝廷為官,助其登上高位;若得了庶子,則去母留子,棄養農家,任其自生自滅,令其自幼便一身的戾氣。

一邊在京中運籌帷幄、布局養奸,一邊扶持各地棋子,指使他們壟斷斂財,為日後的造反積攢錢財,暗裏飼養軍士。

王高庠為太子黨首,黃青荇投奔淮王,而對家的最終目的是推翻整個大慶朝。

如此不惜一切、步步為營,叫裴少淮後脊直生寒——倘若父親沒去太倉州為官,沒發現鎮海衛養寇自重,楚王的勢力與日俱增,那麽今日的宮變是不是還要再添一個角色?

倘若任由泉州港繼續壟斷斂財,等到金人聚足萬金之金,大慶國庫窮無一物,屆時大慶的將領士卒到底會聽誰的指令?是奮起一戰還是舉手投誠?

倘若小冰期連年長冬,北地百姓收成慘淡,朝廷的救濟遲遲不到,金人趁機略施好處,百姓會不會擁立他們為王?

對家奉行的是愚民政策,這個天下落入他們手中,可以料見百姓們會遭遇什麽。

裴少淮與燕承詔來到王氏府邸前,錦衣衛早將此處團團圍住。

一股濃鬱嗆鼻的燈油味飄散出來,使得他們不敢強行衝闖,不是怕死,而是怕損了重要物證。

推開大門,裴少淮與燕承詔走進去,隻見正堂下鋪著一塊毛氈,有一老者盤坐於毛氈之上。

老者頭戴金人尖笠,身穿盤領窄袖袍,夏日裏猶不忘套著他的狐貂裘衣,以彰顯他完顏姓氏的貴族身份。

地上散落著許多白發,想來尖笠之下,也已梳成了金人發式。

他的周圍堆放雜物,倒上燈油,一盞燈火在他腳下幽幽發光,仿若下一瞬便會踢倒在燈油上。

看著老者這副武裝,裴少淮道:“看來施謀用智、坐籌帷幄之人,已算到了今日的結局,早早做足了準備。”

又問:“裴某好奇,你就一點不關心兩個兒子的死活?”

“我輩這一宗支,本就是為布局而存在。”老者白眉白胡,一雙三角眼狠意似狼,毫無情緒波瀾道,“他們可死,我亦可死。”

“死在一個敗局上,也毫不惋惜嗎?”裴少淮問。

“敗局?你覺得這是一個敗局?”裴少淮的話觸碰到了老者痛穴,他猖狂又自傲,道,“裴少淮,這世上不止你一個聰明人而已?我既然敢上台,與你把戲盡唱完,便說明我大金朝不會輸。”

“你們可以殺了我那兩個兒子,也可以殺了我,甚至可以殺盡潛入宮內的數千死士,可你改變得了兩王奪嫡、朝廷動**的局勢嗎?那些參與宮變,舉淮王為皇的臣子,朝廷還敢再留再用嗎?不止他們,滿朝文武百官誰是真忠誰是假忠,你們分得清楚嗎?”老者得意道,“不是抓幾個替罪羊,這場宮變就算有交代了……事情遠沒有結束。”

顯然,他很滿意自己布的局。

又大笑道:“更艱難的選擇還在後頭。”

言罷,老者一腳踢翻了腳邊的燈盞,火苗陡然竄高。

老者一臉決然,等待熊熊烈火的吞噬,然而燕承詔一個騰空而起,順勢解開鬥篷,再一揮手,把撐開的鬥篷蓋在了火上,壓滅了火勢。

要論敏捷,誰能比得過燕緹帥呢?

“你所說的艱難選擇,是指選擇出兵還是退守嗎?”裴少淮問,“勞你辛苦布局,若是不親眼看看我大慶人的選擇,豈不可惜?”

“除了退守陪都金陵,你以為大慶還有別的選擇嗎?”老頭在燕承詔手裏一邊掙紮一邊叫囂道,“西北疆有韃靼起亂,那群隻會養羊騎馬的莽夫已經識破大慶的商計,隻要三大部重新聯起手來,試問大慶的衛所能擋得住萬裏鐵騎的連番衝闖嗎?駐守京畿的禁軍,敢不前去支援西北疆嗎?”

韃靼三大部重新聯手,實力確實不容小覷。

“百二關河草不橫,十年戎馬暗秦京”,西北疆若生戰事,為防鐵騎**,朝廷必須增兵西北。

增兵西北,糧草優先西北疆,後果是山海關、京畿一帶守兵變少,防禦戰力大減。

對家離間、攪亂大慶與韃靼的茶馬生意,在秦晉散布謠言,引發民亂,為的正是擊潰整個西北疆。西北疆愈亂,對於金朝愈是有利。

老頭得意洋洋,頂上尖笠落下,露出金人的彩辮,他道:“我大金至少能收回幽雲十六州,一寸土一寸金,這豈能說是敗局?”

京都為幽州,大同為雲州,幽雲十六州指的京都至山西大同一帶,其位置十分緊要,否則大慶也不會把京都設在“幽州”。太·祖設立九邊重鎮,修築長城,也是為了守住幽雲十六州。

西北疆戰事不斷,京畿兵力不足,大慶為了自存,隻能退守陪都。金人則趁此機會,在遼東集結重兵攻下山海關,山海關一破,整個遼東還有幽雲十六州,自然就入金人之手了。

老頭又道:“我奉勸諸位不要在我這裏浪費時間,趕緊入宮如實上稟,趁早商議退居陪都之事……若是動作晚了,隻怕連金陵城都沒得選,隻能退回鳳陽老家了。”言罷哈哈大笑,諷刺之意十足。

裴少淮心想,果然,對家不僅聯手韃靼來牽製大慶,還聯手海上倭寇,企圖讓倭寇在南邊製造麻煩。

黃青荇的窩點就在金陵城裏,淮王一敗,金陵城裏的逆臣必如捅了窩的馬蜂,四處亂逃。

倭寇乘船而來,便可趁亂入城燒殺擄掠,占領金陵城。

“裴少淮,你以為你抓到幕後主使了嗎?”老頭搖搖頭,挑釁道,“你的對手不隻是一個人。”

既然對家的布局與早前猜想的相差不多,這就好辦了。裴少淮笑應道:“正巧,裴某也不是一個人。”頓了頓,繼續道,“你當好好看著,大慶不會南遷京都,金兵也不可能入得了山海關。”

隨後,燕承詔給老頭鎖上鐐銬,將其關入運送重犯的鐵籠中。

在一股濃鬱的燈油味中,錦衣衛仔仔細細將整座府邸翻了個遍,除了老頭,其餘家眷皆已畏罪自盡,隻有三五個仆婦躲在地窖裏逃過了一劫。

裴少淮沒能找到“王家”的家譜,卻在王高庠的書房裏找到了一遝舊書信。根據王高庠死前說的那番話,裴少淮推導出了事情的梗概。

親眼目睹父親殺死姨娘,棄養庶弟之後,王高庠立誓這一輩子絕不納妾,不成想入官第一年愛上了一漢人女子。王高庠以為能瞞得過父親,私養外室生下次子,結果一朝事發,外室被灌下鴆酒,繈褓中的孩子按照家規,棄養農家。

裴少淮對這個悲情故事並不感興趣,隻是,當他看到王高庠寫給外室的最後一封信,不由一怔,久久不能回過神來。

信中寫下了孩子棄養的地方,被哪家人收養了。

“愛婉,這對農家夫婦對誌兒視如己出,甚至未讓他知曉自己是抱養來的,你在九泉之下安息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