毋庸諱言,清代中葉以前,湖南人在國史上罕有表現,“碌碌無所輕重於天下”。

融合殷商文化末流、楚蠻文化餘緒所形成的楚文化,雖以宏闊奇詭、驚才絕豔著稱,但畢竟遠離中原而踽踽獨行,終歸不是主流。更何況在荊楚、湘楚、巴楚這“三楚”之中,荊楚最得楚風,湘楚隻算有三分餘韻。

自古以來,湖湘一地的錦繡山水與大塊文章就兩相呼應。正如陸遊詩雲“不到瀟湘豈有詩”,三湘大地上有《九歌》之瑰麗奇幻、《過秦論》之汪洋恣肆、《桃花源記》之詩酒田園、《嶽陽樓記》之心係天下蒼生,有“詩仙”李白登臨嶽陽樓留下的“巴陵無限酒,醉殺洞庭秋”的風情,有“詩聖”杜甫在離亂的潭州街頭偶遇長安故人而發出的“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又逢君”的絕唱,有秦觀傾倒眾生的“霧失樓台,月迷津渡”,也有黃庭堅客居衡陽時寫下的“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

然而尷尬的是,無論“屈賈”“李杜”還是“蘇門四學士”,都是瀟湘過客。反觀曆代湖南本土人才之稀,寥若晨星。除了蔡倫、歐陽詢、周敦頤、王夫之寥寥幾人外,乏善可陳。唐朝好不容易有個名叫劉蛻的湖南人中了進士,被稱為“破天荒”。這也是成語“破天荒”的由來,算是湖南對中華成語界的少數貢獻之一。

近代以降,湖南卻突然登上了曆史舞台,群星璀璨,攬天下興亡之責於一身。

從晚清“無湘不成軍”,到“中興將相,什九湖湘”,再到“一群湖南人,半部近代史”,百年間湖南湧現出來的人才,論質論量,蘇、浙、粵三地集合全力差可抗衡。

平定太平天國一役,湘軍前後打出總督十四人、巡撫十三位,封侯拜相,風頭無兩。此後,每一波的社會風潮,總有湖南人挺立潮頭,守舊者有曾國藩、左宗棠、彭玉麟、胡林翼,維新者有魏源、郭嵩燾、譚嗣同,革命者有黃興、蔡鍔、宋教仁……

在民族“救亡圖存”的關頭,一批又一批湖南人以天下為己任,赴湯蹈火,確實挺起了中國的脊梁。湖南政治家楊度曾寫道:

若道中華國果亡,除非湖南人盡死。

這是何等自信與豪邁。

在開國將帥名錄中,湖南人的表現更加卓異。1955年新中國授銜時,“十大元帥”中湖南人占三位,“十大將軍”中湖南人占六位,“五十七名上將”中湖南人占十九位。

湖南人以生命和鮮血,以責任和擔當,照亮了中國近代的深邃夜空,書寫了中國近代史上最絢爛的百年風流,也把原本壅塞、貧窮、落後的湖南推上了曆史的舞台。

對比周邊省份,會發現湖南崛起得很突然。

先看兩湖之比。此前兩湖地區的中心一直在湖北。在漢代以來的兩千多年的曆史中,湖南都是唯湖北馬首是瞻。到了近代,湖北卻稍遜一籌,拿得出手的也就是張之洞和“武昌首義”寥寥數筆;湖南卻是敢為天下先,引領百年**。

再看湖南和廣東。湘人與粵人同樣叱吒風雲,在近代中國史上都留下了濃重的一筆。但是,廣東更像是一個旋轉舞台,新思潮、新革命多肇始於此而流傳到全國,曾經引領時代的報春花廣東則開始沉寂,靜待下一場春天的到來,而湖南卻是長達百年的薪火相傳,綿延不絕。

湖南和江西的對比也很有意思。曆史上江西可謂物華天寶、人傑地靈,甚至很多湖南人都有著江西的血脈。然而到了現在,江西卻變得不甚顯眼,提到江西外省人大多一臉茫然;湖南卻血性不改,一路火花帶閃電地走到今天。

湖南的突然崛起,究竟有什麽奧秘?有人說奧秘在於三閭大夫屈原。不過,他給湖南這片蠻荒之地帶來了綿延文氣和家國情懷不假,但終歸千年往矣,隻剩曆史深處的隱約餘響。也有人說奧秘在於船山先生王夫之。在我看來,船山先生作為精神教父固然重要,但畢竟囿於湖南一地,而且隻見義理不見事功。

真正讓“三湘四水”為之一開,引領百年風流的,我認為是曾國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