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朋友多有政治情結,每每見麵,他們多津津樂道於政軍兩界有多少湖南人之類的話題。畢竟湖南一向有此資本,晚清全國二十二個省,十個省督撫是湖南人。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後,湖南政軍兩界的大員也很多。然而近幾年來,這個話題卻說得少了,想來和湖湘人才青黃不接、局勢進退失據不無關係。

的確,湖南人麵臨著有些尷尬的局麵:湖南經濟不差,但也不算好;風流人物的寶座早已旁落,但又不怎麽甘心。

麵對湖南的沉寂,有人分析說:從天時上來講,國家承平日久,既無入侵也無內戰,湖南人最拿手的打仗功夫無用武之地;從地利上來講,改革開放以來,我國推行外向型經濟,內陸地區與沿海地區的差距日益擴大,深處內陸的湖南已經無法繼續開風氣之先;從人和上來講,慣出領軍人物的湖南,也一代比一代邊緣化,其帶動效應也日趨式微。最終得出結論:湖南人適合掃天下,不適合治天下;君子之澤,五世而斬,湖南人的輝煌到頭了!

真的是這樣嗎?我看未必。

首先天時一說就不成立。雖說“無湘不成兵”,但湖南人也不是天生會打仗,靠的還是骨子裏的血性和家國天下的情懷。從古至今,戰亂不休,也不見湖南人有多大聲響,直到晚清才冒了出來,所以,說到了和平年代湖南就落寞,顯然有問題。

至於地利說,倒有一定道理。湖南深居內地,的確機會相對少,但架不住湖南人往外闖得勤。從20世紀50年代初“八千湘女上天山”,到改革開放後大批湖南人走天涯——下廣東、闖深圳乃至過海峽,全國各地都有湖南人的身影。

一位在深圳政府工作的朋友告訴我,深圳常住人口有2100萬左右,其中外地人有1200萬,湖南人就占了350萬,四個外地人中就有一個湖南人,簡直就是湖南省深圳市。

不止國內,湖南人還跑到了國外。七八年前我和一家央企在老撾合作項目時,發現了一個非常有趣的現象:老撾的中國新移民,以湖南人的數量最多、分布最廣、影響最大。據不完全統計,在老撾長期經商務工居住的湖南人有15萬左右。這些人主要來自邵東市、邵陽縣,多數人自20世紀90年代初來老撾創業。他們分布於老撾各省、市、縣、村,幾乎涉足了老撾全行業。據當地官方統計,在老撾每年的摩托車銷售額中,湖南人占了90%的份額;同時,老撾手機生意的60%、服裝和箱包的50%以上的市場份額,亦是湖南邵東人的天下。在老撾開五金店的老板,十個有九個是邵東人。十萬湖南人正在老撾演繹著一段經商傳奇。

由此可見,地利說雖有一定道理,但也架不住“樹挪死,人挪活”。核心症結也不在此。

湖南真正的問題,出現在人和上。

近代以來,湖南人的抱負多在從政、從軍、從文這三條路上。改革開放後,金錢成為社會通行的價值尺度,財富與欲望像洪水一樣席卷過三湘大地,湖南人傳統的軍、政、文三條路被衝得七零八落,進退失據。

在軍、政、文這三者中,軍商合流是大忌,軍隊經商已經是塵封的曆史;政商合流直接導致了層出不窮的賄選和貪腐現象;文商合流則讓很多湖南人的心態發生了微妙的改變,本來在文壇獨樹一幟的“文化湘軍”紛紛棄筆從商,娛樂至上成為了三湘大地的主流。其中典型案例,就是詩人劉波。

現在很多人不知道劉波是何許人也,但在20世紀末21世紀初,他可是個風雲人物:神童、詩人、北大博士、季羨林關門弟子、文化產業巨子、擁美在懷……他可以將當今風流於世的很多人甩幾條街。我曾同他也有過若幹交集。

二十多年前,一位大佬邀我一同去見一個非常神秘的人物,同行者是兩個正部級幹部。走過了王府井,拐到胡同裏,迎麵看到一個非常巍峨的大院。我曾經去過很多相當高級別的中央領導家,也沒見過比這個大院還氣派的。

大門打開,一位滿頭銀發、風度翩翩的老人出來迎客,這副扮相放在電影裏麵至少是省委書記。我還以為他是主人,正想搭話的時候,他說:“各位來賓好,我是管家。”

連管家都像省委書記,遑論主人。兜兜轉轉到了最後一進院子,卻看到躺椅上有個前搖後晃、優哉遊哉的青年人,看樣子不過三十多歲,我差點沒問他:“你爹在哪裏?”沒想到一介紹,他就是這裏的主人劉波,自稱是個詩人,也是季羨林先生的關門弟子。

大家坐定之後,就開始談生意。話說盛世修典,劉波策劃了一套《傳世藏書》,把經史子集、詩詞歌賦全部囊括,希望流傳後世。那天他找我們來談的就是這個生意。

談得七七八八後準備吃飯,劉波帶我們到了包廂,各分賓主坐下後,隻看他巴掌啪啪拍了兩下,音樂聲起,一幫宮娥彩女端著盤子,就像演出一樣魚貫而入,環佩叮當,婀娜多姿。我當時就暗想,他畢竟是搞文化產業的,排場上夠講究。

上桌後我坐中間,他在左邊,右邊空了一個位置。開席時,突然一位仙女飄然而至,坐到了我邊上。這位姑娘的確氣度不凡,貌若天人。但我是真不認識,就問旁人說這位女士是誰,他說是某某,我說某某是誰?

這個問題就惹禍了,所有的人都睜大眼睛瞪我,說某某這麽大的明星你都不知道,簡直就是土鱉啊!搞得這位女士嘴巴噘上天,從頭到尾再也不理我。但是,沒想到佳人一來,飯桌上就像多了盤超級下酒菜,氣氛頓時活躍了起來。

那頓飯吃得賓主盡歡,走的時候很多話就好說了,劉波拿出幾套《傳世藏書》,和幾位領導說,這套請你給某某副委員長,另外一套請你轉給某某主任。這兩位高官拍著胸膛說一定轉到。我在旁暗自感慨,看來我這個文化人的生意經還是沒有修煉到家。

劉波的背景我也是日後才慢慢了解到的。1990年代初期,曾是湖南株洲市團委工作人員的劉波,帶著夢想南下海南,成為百萬“闖海人”中的一員,開始了他在海南的傳奇生涯。在海南混跡幾年後,搖身一變成了國學大師季羨林先生的關門弟子。掛著季老的金字招牌編製《傳世藏書》,讓他實現了飛躍,也讓他的“誠成文化”被譽為“文化產業第一股”。

日後我與劉波還有一些交集,就不多展開了。劉波的失敗,歸根結底還是被人性的三大弱點——貪婪、虛榮、僥幸——所驅馳。2003年劉波出逃日本,因騙取銀行巨額財產,還上了紅通名單,直至2017年猝然離世。

斯人早逝,“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不論是非成敗,劉波把湖南人身上的野心、聰慧、氣魄和投機心理展現得淋漓極致,同時也成了湖南這幾十年快起快落的,從百年風流、鐵血瀟湘轉向娛樂至上、活色生香的真實縮影。

湖南不僅有劉波,更有湖南衛視。我和魏文彬先生也是老朋友了,對湖南衛視的發展也有一定了解。

現在的年輕人們,要是回到1997年之前打開電視,肯定會懷疑自己看的是個假湖南衛視。彼時湖南衛視格調甚高,而且內容深刻,“指點江山,激揚文字”,頗有《湘江評論》風範,吸引了一大批有誌青年的加入。

老魏本身也是一個很有追求的人,然而形勢多變,發現新聞立台這條路走不通後,他的態度一下子發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轉彎,從“文化湘軍”的先鋒,變成了“娛樂湘軍”的探路者,堅決走年輕化、偶像化、娛樂化的道路:麵向市場,娛樂至上,開創了《超級女聲》《快樂大本營》等一係列娛樂節目,在娛樂化的道路上越走越遠。

不止湖南衛視,從影視節目到日常生活,“重度娛樂化”成了三湘大地的新主流。長沙因遍地洗腳房而被稱為“腳都”,雖說是調侃,但也帶有一些隱晦的意味。

2018年去長沙考察,我問,湖南既然是文化大省,有哪些代表性的文化作品可以一看?於是,幾位湖南朋友帶我去了“田漢劇場”。以田漢大劇作家命名的劇場,想來水準很高。當我心存莊重地去了劇場,卻發現和趙本山的“劉老根大舞台”沒什麽區別。理應嚴肅的劇場裏演出的是搞笑低俗的脫口秀。主持人不斷高呼“娛樂至死”,人群聽眾不時哄笑,充滿了快活的空氣,真是讓我感慨萬千。

在跟一部分湖南老板打交道的過程中,我發現他們確實百無禁忌,底線頗低,加上湘菜多味、湘女多情、湘水多姿,離醉生夢死也差不遠了。

關於湘女多情,還可多說兩句。我年少時讀了《李宗仁回憶錄》,書中寫到李宗仁當年駐軍湖南時與一位湘女的纏綿糾葛故事。因此,湘女多情也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以上所述種種,不是說娛樂不好,娛樂化、年輕化也是當下文化產業發展的潮流,但湖南真正的底蘊絕不僅僅是唱歌、跳舞、捏腳這些,湖南應當追尋更大的舞台。

在曆史的舞台上,誰都有機會成為主角,也都會迎來謝幕時刻。“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曆史的規律向來如此。世上哪有千秋不熄的香火?百年風流已經足以彪炳史冊。湖南真正要思考的,是如何光大百年風流留下了的豐富遺產。

湖南人心高氣傲、能幹事、肯幹事、百折不撓、敢於求新求變的性格,最適合做有挑戰性、自由度的事業。今日之中國,麵臨著百年未遇之大變局:政治改革風起雲湧,經濟前途撲朔,科技天翻地覆……如今更需要的是“破壞性創新”,需要協同合作的精神、開放的眼光和勇於任事的態度,這些恰好都是湖南之所長。

在移動互聯網時代,多少湖南人也逐漸走到了尖端領域的台前。“微信”的張小龍、“快手”的宿華、“陌陌”的唐岩、“IDG”的熊曉鴿,還有姚勁波、李一男、龔海燕……“湘軍”崛起、群雄逐鹿的盛況正在重新浮現。

湖南能否把握機會再書風流,就要看七千萬湖湘子弟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