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三十七年,北京。

天剛過中午,約摸午時三刻左右,前門外大柵欄有名的韓家胡同口就來了一位右手提一鳥籠,左手捏兩核桃的少年。

看這少年模樣也就十七八歲,上身穿長袍外罩一對襟馬褂,下身穿一青色褲子,頭上戴著是旗人特有的皮製馬虎帽,腳上穿的是一雙皮靴。

不用問,這是旗人。

事實也的確如此,這少年真就是吃鐵杆莊稼的旗人,不過不是滿洲八旗的,而是漢軍八旗。

要說這少年祖上老太爺可是顯赫的很,乃是曾巡撫河南、加兵部尚書銜、授太子太保,授拖沙喇哈番爵(雲騎尉),為大清平定明朝立下汗馬功勞的賈漢複賈太保。

隻不過賈太保生前再是顯赫,如今距離大清入關都過了百年之久,賈家自賈太保以後也沒再出什麽大人物,所以如今這賈家其實也就京中一普通旗人之家。

一家老小除了領取旗人專有的俸祿口糧外,就靠那雲騎尉每年85兩的世爵俸祿過活。

這點俸祿口糧在漢軍旗人之中可能算好的,但同滿蒙旗人相比,那可就是一點也拿不出手了。

誰讓漢軍八旗大多是後入旗,資曆較淺。

雖說如今漢軍旗人個個都以旗人為傲為榮,可在滿洲蒙古旗人眼裏,他們這幫人還是“本係漢人”,如此待遇肯定是不能和滿蒙八旗相比的。

這是一方麵原因,另一方麵也怪賈家的老太爺賈太保當年實在是太清廉,將一生積蓄全拿出來用於修建書院替朝廷培養人材了,死後根本沒什麽遺產留給他的子孫,導致賈家一代不如一代,屬於典型家道中落的旗人。

更讓人發愁的是,賈家的人丁打這少年祖父那輩起,也是越發凋零,到了少年這代賈家第四代男丁竟然就他一個,當真成了賈家的活寶。

一家子就這麽一個男丁,賈家上下肯定對這少年無比重視,又是指著少年勤奮學習參加科舉,好光宗耀祖重振賈家門楣;

要麽就指著少年認真學習騎射,從軍報國,於沙場之上再現老太爺的光輝,不說掙個一二三等公,怎麽也得替子孫掙個三等哈達哈哈番(輕車都尉),要不然再這樣坐吃山空下去,指不定哪天就要被出旗了。

問題是賈家這位活寶不但文不成、武不就,還沾染了一身京中旗人子弟的壞毛病,成天跟著一幫旗人崽子胡吃海喝,要麽就是溜鳥賭錢,成了這一片有名的敗家子,生生把他爹賈大全氣倒幾回。

但這事真不能怪賈六(前麵兩個姐姐,另有三個哥哥都是出生不久後夭折),要怪就怪這旗人的大氣候。

大清入關之後,新生的八旗子弟沒了父祖的辛苦,不必再南征北戰,除了拿鐵杆莊稼外,朝廷隔三差五還發放賞銀,那打仗的事又都叫綠營給包辦了大半。

久而久之,不管是滿洲八旗還是蒙古八旗,包括這漢軍八旗的新生一代,那是一代不如一代,每日裏除了吃喝玩樂還是吃喝玩樂,祖宗留下的騎射本事早拋到腦後根去。

急得當今乾隆爺連下多道聖旨,要求八旗子弟必須學習騎射,並且要掌握國語。隻是乾隆爺再急,那八旗子弟都百年養成的性子和習慣也不是說改就改的,久而久之,也就不了了之。

賈六這邊,皇帝都管不了旗人子弟,況他那一天到晚望子成龍,自個卻吃喝嫖賭樣樣全的老爹。

日子原本就這樣過去,可是不出意外的意外來了。

一個後世的靈魂不知怎麽的就附到了賈六身上,然後便有了現在這一幕。

“少爺,老爺可是說了你要再進這等勾欄巷,回去要把你腿打斷……要不,咱們還是回去吧。”

賈六不是一個人來的韓家胡同,還帶了一個比他大了兩三歲的仆人楊植,這也是他賈家唯一的家生奴,擔負賈家保安、保潔外加保姆這“三保”重任。

楊植年紀雖比少爺大,可膽子卻很小,加上老爺為了少爺進八大胡同的事都氣病好幾回,所以在少爺提著鳥籠準備昂首邁進胡同時,還是忍不住勸了句。

“怕什麽?隻許他州官放火,不許我百姓點燈啦!他要是學好的話,給少爺我多省些家產下來,少爺我能窮到隻能來這韓家胡同?”

賈六嘴一歪,不管楊植自顧自的就晃進了韓家胡同。

遠處的胭脂胡同、石頭胡同才是這前門真正的銷金窟,上檔次的所在。韓家胡同與這兩處相比,檔次明顯不及。

韓家胡同莫聽是個胡同,但這胡同真的長,且不是一般的胡同,因為這胡同兩側都是青樓。

隻是由於這會是午間,姐兒們都在歇著養精蓄銳,客人們也沒哪個白天過來尋樂子的,所以一眼看去胡同內竟是一個人影也沒有,清淨的很。

楊植嘴裏嘟囔著萬一老爺知道怎麽怎麽的,腳下卻是緊跟著少爺的步伐,並且下意識的就要在前麵帶路,因為他知道少爺最喜歡哪家的姑娘。

輕車熟路的到達老地方門口後,楊植便要先進去替少爺問問姐兒醒了沒有,卻見少爺用很奇怪的目光看著他,然後恨其不爭的搖了搖頭:“沒前途,腦子成天在想什麽。”

“啊?”

在楊植莫名其妙且疑惑的目光中,少爺走到了不遠處的聚春樓,這是一座集青樓與戲院為一體的所在。

樓上是姑娘的場所,樓下大堂則搭有戲台,左右以屏風隔了幾間名曰官座,是豪客專有座位,也可以理解為VIP席位。官座以外是二三十張八仙桌外加長方凳,這才是供普通客人聽戲坐的。

這種集青樓和戲院為一體的場所在八大胡同很是常見,通常都有“站條子”的。

最後戲結束了,隻要客人舍得花銀子……不好這口的則端著茶碗上到樓上,那裏自有好姑娘過來服侍。

整個行業如此,沒人少見多怪,都習以為常。

這會聚春樓同樣也沒開業,所以莫說是客人了,就是夥計都不見一個。

賈六進來之後也沒急著叫人,而是隨意坐下打量戲台。他知道如今京劇尚未誕生,因為四大徽班得乾隆八十大壽才進京,這會北京城流行的戲是高腔和秦腔,同京劇有些相似,但唱腔略有不同。

楊植總算回過神來了,笑道:“少爺你要聽戲的話得晚上來,這會人家可不開鑼。”

賈六卻扭頭哂了一口道:“誰說我要聽戲?”

“不聽戲少爺你來這裏做什麽?”

楊植被少爺今天的舉動搞得實在是糊塗,隱隱覺得少爺怎麽跟變了個人似的。

“太後她老人家八十大壽快要到了,咱們身為旗人子弟總得給太後她老人家盡點孝心吧?我尋思找這家戲班子排出戲,好給太後她老人家的大壽添些喜氣。”

賈六說這話的時候表情極為嚴肅認真。

“啥?”

楊植以為自己耳朵聽錯了,自家少爺會排戲?

“你家少爺我可不是一般人,以後跟少爺多學著點,少爺我帶你飛。”

賈六鼻腔悶哼一聲,從懷中摸出一本他熬了幾個通宵才寫成的戲本扔在桌上,一臉得意之色。

“什麽?”

楊植定睛一看,隻見那冊子封麵用墨水寫著一行大字——《三堂會審伽利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