狹長山道,一支隊伍行進其中,正是禦前頭等侍衛兼領隊大臣賈佳世凱的隊伍。

從羅博瓦山出發到此已有兩日,眾人精神看著都是不振。

騎在白馬上的賈六同樣如此,蔫頭蔫尾的很不得勁,沒其它原因——太陽太毒,曬得。

隊伍整體氣氛肅穆、莊嚴。

眼看太陽就要落山,賈六突然勒馬停住,側身問索倫營參領新達蘇:“此地離大營還有多遠?”

新達蘇估摸了下,說差不多五裏的樣子。

“噢。”

賈六微一點頭,繼而翻身下馬,徑直向後方走去。

新達蘇雖是不解,但也隻能跟著下馬,疑惑的看著賈圖魯獨自走到隊伍最後麵,負手在那,不知在看什麽,想什麽。

“大人,怎麽了?”

臉上用酒水作消毒處理後包上白布的楊遇春,看著好像半邊臉都毀了似的。

“我在想人死之後究竟有沒有鬼魂一說?”

賈六一臉認真,不信科學信上帝的樣子。

楊遇春答不上來,楊植在的話肯定會侃侃而談,同少爺好生探討一下聊齋裏麵的那些女鬼究竟存不存在。

“可能有,”

賈六不確定,反正這兩天身子越發不得勁,竄稀。

此陰毒侵體,也可理解為冤魂纏身,致使他賈大人頭頂上的三昧真火不夠旺。

科學上的說法,叫水土不服。

“人,要有所敬畏才好。”

念及於此,賈六遲疑再三,咬牙從懷中摸出五張一百兩的銀票用火折子點上,拿在手中朝虛空搖了三下,放聲大呼:“福大人,魂兮歸來,魂兮歸來!”

這叫喊魂。

把死鬼帶回家,省得陰魂不散。

要是家裏親人的話,得這樣喊:“家來啊,家來啊……”

一般是燒紙錢,不是給親人用的,而是賄賂牛頭馬麵準許死者回到家中看一眼再走。

出門在外行軍打仗,賈六哪來的紙錢,隻能用真銀票代替。

想來,效果更佳。

魂兮歸來,於山穀來回飄**,當真是叫楊遇春難過,為賈大人燒掉的五百兩心疼。

喊完,賈六覺得好受許多,走到拉福康安屍體的馬車邊。

按慣例,福康安身上覆蓋的是滿洲鑲黃旗幟。

由於天熱又沒有冰塊原因,旗幟下的福小三子屍體明顯腫脹,到了大營必須馬上焚化,否則易生瘟疫。

輕歎一聲,賈六便要離開繼續趕路,想了想還是彎下身子,湊近福康安右耳低語一句:“爾康,回家了……你還年輕,有什麽想不明白的就算了。”

……

福康安應該是想不明白的,在這邊想不明白,到了那邊也想不明白。

連意氣之爭都算不上的事情,怎麽就升級為了你死我活的鬥爭。

賈佳世凱沒有任何殺人的動機。

作為八旗真滿的既得利益者,作為大清皇室的外戚,作為大清的特級戰鬥英雄,他的殺人動機是什麽?

鬼,也不知道啊。

到了大營,早已經有幫滿蒙要員侯著了,瞻仰過福副都統遺容後,賈六同新達蘇被帶到了定西大將軍的中軍大帳中。

帳中,七個人。

除了阿桂這個主帥,還有豐升額同明亮兩位副將,此外是博清額同博靈阿兩位滿洲副都統,另外一個是賈六不認識的滿洲正紅旗副都統成果,以及雲南提督常青。

要授予軍銜的話,估計就是大將、上將和中將。

阿桂說不定能授元帥。

“叭叭”,賈六上前打千行禮。

接下來是問答遊戲。

阿桂主問,賈六主答。

從出征到開戰,再到福康安殉國,阿桂事無巨細,一一盤問。

賈六一一奏答,並直言到達博羅瓦山後,福康安便將他這個烏能伊巴圖魯拋在一邊,自行指揮吉林索倫兵同江西營兵攻打山頭。直到連攻不下,損失慘重,這才命他披甲率部與之一同攻堅。

右副將軍明亮看向吉林索倫營參領新達蘇,後者點頭,因為是事實。

阿桂沉吟不語,其餘諸將交換眼神,得出一致結論,福家那位三阿哥立功之心太切,所以一開始不想讓賈佳世凱分功,最後沒辦法了才讓對方助戰。

其死亡,是意外。

現在擺在眾人麵前的是如何向皇上稟報此事。

“你們怎麽看?”

一夜未睡的阿桂看著明顯老了許多,精神很是憔悴。

沒辦法,誰讓死的是皇上當兒子一般養在宮中的福三阿哥呢。

“大將軍,如實奏報便可,福都統身先士卒,為國盡忠,功雖不成,忠義凜烈……”

明亮昨天得知消息時就琢磨怎麽向皇上稟報此事了,最後結論當往最好方麵報,使這位皇上“養子”能如溫福、海蘭察般極盡哀榮。

副都統成果歎了一聲,也道:“福康安勇略過人,雖身死殉國,然壯我軍威,大破賊膽……”

想再用些好聽的忠烈之語表述,卻是沒法說了,畢竟福康安這是第一次上戰場。

用事實說話就是蠢得一塌糊塗,要不是皇上寵愛此人,活著回來都要參他喪師折員。

“大將軍?”

豐升額看向阿桂,究竟怎麽報,還得這位大將軍拍板才行。

阿桂正要開口,賈六突然抬頭道:“大將軍,末將可否實言?”

“講。”

阿桂一擺手。

賈六當即說道:“末將以為福副都統雖壯烈殉國,但其死不足以贖其咎!”

此言一出,帳中嘩然。

阿桂也是變色,沉聲道:“賈佳世凱,何出此言?”

賈六不顧博清額拚命朝他擠眼,坦然列舉福康安之罪。

其一,驕狂自大,剛愎自用;

其二,不恤士卒,視將士性命如草芥。

其三,臨陣魯莽,毫無章法。

其四,遇挫即潰。

總之,在賈六的描述中這位福都統典型紈絝子弟,既不懂兵事還死要麵子……

帳中陷入寂靜。

阿桂也不吭聲。

最終還是明亮開口說道:“賈佳世凱,福都統既已殉國,這些話就不要再講了。”

賈六一愣:“那死傷的上千將士怎麽辦,就這麽枉死了不成?”

結果卻被明亮示意博清額將人直接拉了出來。

“你剛才胡說什麽,你難道不知道福康安深得皇上恩寵?”博副會長一臉埋怨。

“得皇上恩寵,就不讓人說實話了?”賈六表示不理解。

“你還年輕,不知道厲害!”

博清額以過來人的長兄身份告誡賈六萬不可糊塗,一切都按大將軍上報結果為準。

“他上他的,我報我的。”

賈六不理會,他有密折上奏權力。

“你!”

博副會長急了,這小子怎麽這麽不懂事。

賈六四下看了眼,壓低聲音道:“我要是不如實奏報,皇上必定會派人調查此事,到時我必受牽連。但我報了,此事反而與我沒有幹係。”

言罷,“老頭子多疑,你難道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