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不許對外公布我的生辰,也不許公布夫人們的,更不許泄露小姐和少爺的……總之三節兩壽什麽的一律不許。”

“第二,過往冰敬,年敬,炭敬自我上任後,一律謝絕不收。”

“第三,不論任何人等拜訪於我,不得收取門包,尤其我身邊的人不得私受他人錢財,一經發現,嚴懲不怠!”

前往保定的馬車上,賈六正在就新官上任注意事項做交待。

梵偉、栓柱、保柱、紮木爾四人團擠在對麵,兩個識字的認真作記錄,兩個不識字的在那努力做傾聽狀,並不時點頭。

聽沒聽進去不重要,重要的是態度。

保柱覺得自己得講兩句,便輕咳一聲,道:“大人,千裏做官隻為財,這不收那不收,我們……大人豈不是虧了?”

“虧了我一個,幸福千萬家……沒什麽虧不虧的,我要掙的是大錢,不是小錢……那個以後你要講話就舉手,不要咳嗽,你是大人還是我是大人?”

賈六端起茶壺直接對嘴來了一口。

這要擱他前世隨意打斷領導說話,再大的能耐也得窩著。

他雖然不喜歡官僚作風,但一把手幹久了,難免也有些動搖。

所以說官場就是大染缸,能保持初心者屈指可數。

一百個官,能有三五個清廉的,都是國家大幸了。

又吩咐栓柱和梵偉到了保定後,後者負責接管原直隸總督僚屬,也就是直隸總督衙門下設機構及辦公廳。

相當於縣衙的三班六房。

幾百年後將國家工作人員分成公務員同事業編製,這會本質上差不多。

不過一般意義上從七品以上才能叫官,從七品以下隻能叫吏。

通常一個縣的佐貳官就三到四人,一是縣令,二是縣丞,三是主薄,四是典史。

縣令主抓全麵工作;

縣丞主管賦稅、人口;

主薄負責水利、糧馬、派差;

等於兩個副縣長。

排名以資曆為標準,通常是由舉人擔任。

有些大縣、發達縣高配進士。

典史則負責緝捕,也就是公安局長。

四人中,典史不是官,而是吏的頭目,沒有品級,屬不入流。

三班六房的“三班”指的是“皂、壯、快班”,其實就是衙役、鄉捕,類似刑偵、治安、稅務局的機構。

裏麵的人既不是公務員,也不是事業編,屬於幫閑。

隻不過這些幫閑有國家發給的衣服,掌握了國家賦予他們的某些特殊權力。

沒有這身衣服,誰都敢打。

有,馬大佬見著了都得繞道。

“六房”指的是吏、戶、禮、兵、刑、工房,全麵覆蓋一個地方大到生死,小到吃喝所有環節。

辦事員叫書辦胥吏,需要一定文化,最低也得是個童生,因為六房需要一定的業務能力。

封建時代,三班可能時有更替,六房基本上是被地方鄉紳壟斷的行業。

家裏沒點關係的想進都進不了。

縣往上州府乃至省,都配有三班六房這個僚屬機構,隻是叫法不同。

國家運轉明麵上看起來是一層層的官負責,實際則是一層層的僚屬機構從上而下施展。

沒有這些機構,賈六這個總督大人的命令都不定能出保定城。

所謂治理國家,治理地方,說白了是治理人。

因此,賈六想要把這個總督做實了,做強了,做美了,第一步就是必須全麵接管總督衙門下設機構。

做到總督衙門行政運行快速化,效率化,之後才能對職權範圍內的下屬單位進行係列改革。

栓柱則組織賈辦進場熟悉總督衙門工作流程,等業務方麵順手後逐步接替總督衙門下屬機構。

“原機構辦事人員,要組織一次考試,考試合格留任,不合格的……”

賈六原是要說將不合格的全部開除,但一想這不符合他寬政的工作姿態,便讓梵偉將不合格的往下分配。

就是從省裏分到市縣,甚至鄉鎮。

這年頭文盲率太高,會寫字的都叫高端人材,沒必要把人家一棍子打死。

一個剛上任就砸人飯碗的大人,顯然不是一個好大人。

這是行政方麵的初步安排,軍隊方麵須緩一下,不宜操之過急。

這次隨賈六前往保定的是四個營護軍,連同衛隊有兩千多人,可以說現任封疆大吏除了豐升額那個異種,沒別人上任有賈六這麽拉風了。

“你們倆先下去,臥龍鳳雛留下。”

賈六讓保柱同紮木爾下去傳達他的指示精神,不但是到保定後衛隊同護軍要秋毫無犯,沿途更是不得侵攏地方。

“告訴弟兄們,眼下開春麥子正長,倘若有誰踐踏民田,我這個總督大人縱是不砍他腦袋,也得割了他辮子!”

說完朝後麵跟著的馬車嫖了眼。

伊江阿打出京後除了中途休息下來撒泡尿,其餘時間多在車廂裏研究佛法。

為了給這位新晉滿章京解解樂子,賈六特意讓人給他送了千佛名經一部。

佛經乍看倒是普通,就是裏麵真的夾了千兩銀票三張。

賈六是規定不許人給他送禮,但沒規定自己不給別人送禮。

伊江阿雖隻是四品章京,但他爹永貴是戶部尚書,賈六要在直隸搞工業,不可能不同戶部打交道,左右之前與伊江阿也狼狽為奸過,索性繼續奸下去,不使這份友情隨著時間淡化。

送禮這東西很講究,比如信封上要寫“梅花詩八韻”,說明裏麵就是八兩銀票一張。要是寫耳順則是六十兩,六十而耳順嘛……

千佛名經,就是千兩起步,這已經是王公大臣送禮的待遇了。

然而賈六這邊卻又提高幾個檔次,直接皇帝送禮待遇。

常規千兩,他就三千兩。

總之,他不允許有人送禮比他還拉風。

正如他可能記不得誰送多少錢給他,但他肯定記得誰沒送一樣。

送禮嘛,要麽別送,要送,就得突出印象,讓人深刻。

伊江阿這會肯定很深刻。

兵部那個職方司郎中玉保因為品級關係,以及沒後台原因,賈六當然不會當冤大頭也給他送三千兩,隻叫栓柱去給對方送了個耳順。

六十兩足夠打發了。

“我就任之後,全省財政必須摸清,你們費些心思找些專業人材給我搞一搞,嗯,可以直隸財政司名義辦事……”

“大人,這兩天我理了下,直隸財政主要收入來自地丁銀、耗羨銀、鹽課、關稅四個方麵,大致每年賦稅收入四百萬兩左右,其它如蘆課、魚課、茶課、落地雜稅,契稅、牙當礦稅合一塊,不到三十萬兩……”

直隸財政賈六聽奎尼講過一些,大致屬於財政持平省,就是既不屬於江蘇、浙江這種財政富裕有能力往國庫上交的省份,也不屬於四川、廣西這種財政赤字伸手跟朝廷要錢的省份,勉強混了個溫飽。

這個倒也符合賈六的認知。

直隸這個地盤其實就是以河北為主,以天津為輔,另外還有一些山西、內蒙、河南地盤的大省。

經濟上最好的地方肯定是天津那邊,其它地方卻是一般般,不少地方甚至相當長的時間內屬於貧困地區。

沒辦法,誰讓直隸的精華順天府不歸賈六管呢,而且鄰近順天府的直隸所屬州縣的良田,有一半在國初就被八旗圈占了。

封建時代,地稅肯定是最大的財政收入來源。

良田成了旗產,當然會減少直隸財政收入。

賈六把地圖看爛了,得出的結果還是必須在直隸發展工業,從而帶動直隸經濟騰飛,否則,這片區域因為京師的存在,老百姓甭想過上好日子。

他要不著手改變,任由曆史往前發展,最終直隸地區的百姓就是以打工為掙錢的主要門道,地方想發展工業都沒可能。

“富中堂免我今年夏稅,屆時能夠動用的資金肯定要多一些,你們到地方後把賬盤一下,要給我個準確的收入與支出細表,收多少,收在哪裏,支多少,又支在哪裏,賬目必須分明。”

賈六現在隻是將自己的大致思路給臥龍鳳雛講一下,心急吃不了熱豆腐,人都沒到單位呢,哪裏可能一揮手打個噴嚏全省為之震動呢。

梵偉說省財政支出最大頭無非三塊,一是官員俸祿開支;二是駐軍錢糧開支;三是水利河道開支。

這三個開支也是維係一個王朝穩定的根本。

但這三個開支往往理不清,或者說理不順,而不管是哪塊的開支都會起蝴蝶效應,導致出現災難後果。

駐軍工資發不出自不必說,直接出人命。

水利河道開支這一塊也重要,要是因為工程款撥付不到位導致水利設施出問題,引發洪災什麽的肯定會有流民,也要命。

官員俸祿這一塊,倒是有很大文章可做。

原因在於大清對官員工資開支不透明,稀裏糊塗。

也就是官員收入最大的部分養廉銀存在人為操作空間。

因為清廷規定養廉銀是正式工資的十到一千倍。

那究竟是給十倍還是一千倍,便大有文章可做了。

賈六打算在養廉銀著手,破天荒的在直隸首創工資一體化,也就是給官員發多少養廉銀定個製度,而不是從前看人下菜。

正議著如何將直隸打造為公務員工資透明省時,前方來報,說是涿州官紳聽說新任總督大人打這過,特意前來拜見總督大人。

就是希望總督大人能夠接見他們一下,順便給他們講幾句。

“都是地方父老,也都是地方幹材,今後我的工作還要靠他們多多支持,既然來了,就下去見見吧。”

賈六本不想去見涿州的這幫人,但架不住栓柱在邊上說什麽來都來了,於是無奈下車在眾人簇擁下過去看一看。

來都來了這話,不知道誤了多少有誌青年。

到地方一看,涿州知州吳同明領著一幫佐貳官,並同幾十個當地有頭有臉的士紳正恭敬侯著。

接下來也是老一套,無非是先行禮,然後說什麽總督大人前來保定上任辛苦什麽的,地方怎麽怎麽的,最後則是按官場慣例奉上了一堆錢財。

有箱子裝的銀錠,也有竹筐裝的銅錢。

銀錠肯定是孝敬總督大人的,銅錢則是慰問總督大人隨行的。

隻是沒想到總督大人隨行隊伍多達三千人,所以銅錢準備的明顯不夠,約摸十來筐吧。

賈六輕咳一聲,栓柱立時上前揚聲道:“我家大人有言在先,此來保定就職以往官場慣例概不遵從,還請各位將送來的東西拿回去!若是有心,治理好地方,善待好百姓便是!”

這話一說,頓時現場響起如雲般的掌聲以及阿諛奉承聲。

聽得賈六覺得自己好像兩腳離地了,要飄。

果然,人就聽不得真話。

然而,涿州官紳稱頌了一番新任總督大人廉潔奉公後,卻還是強烈要求總督大人必須把東西收下,說什麽都是地方心意雲雲,總督大人要是不拿的話,未免寒了地方的心。

栓柱拿不定主意,扭頭看少爺。

後方的伊江阿和玉保叫這邊動靜驚動,也摸了過來。

“罷了,”

賈六這人壞就壞在心軟,也見不得別人為難,徑直來到堆放錢財的地方,先是看了眼十幾個銀箱,估計大概也就三四千兩的樣子,還真是官場慣例的迎來接往。

不多,畢竟自己這個總督級別擺在這呢。

銅錢加一塊頂天三四百兩。

栓柱見少爺麵有遲疑,便貼心低聲道:“少爺,反正你還沒上任,要不就收了吧?等上了任不收便是。”

“你當我說話是放屁?”

賈六瞪了眼財迷心竅竟想壞他道心的栓柱,眉頭微皺,轉身看向一眾麵帶親切笑容看著他的涿州官紳,“既然如此,那本官也不好叫你們寒心,這樣吧,銅錢我收下,銀箱你們拿回去。”

涿州官紳顯然不認同總督大人收小不收大的舉動,正欲公推吳知州勸諫,卻見總督大人臉已經掛了下來,大有再敢進言者就地打板子的姿態,頓時嚇得不敢吱聲。

吳知州也是趕緊叫人將銀箱抬走,免得汙了總督大人的慧眼。

賈六這邊象征性的同涿州官紳講了幾句,真就幾句,一句沒多講,因為天冷影響他說話的速度,沒辦法發揮。

愉快的畫麵很快結束。

回馬車的路上,梵偉不解:“大人,您要麽不收,要麽全收,光收銅錢……”

意思這樣做不符合不收禮的規定。

“你們有所不知,銅錢乃我朝法定貨幣,我大清任何人等都不得以任何理由拒收,本官身為直隸總督,怎麽能知法犯法呢。”

言罷,邁上車箱,捧起暖壺繼續取暖。

車外,梵偉同栓柱彼此看了一眼,均是從對方眼中發現商機:是不是以後他們收別人的銅錢就不算違反大人的規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