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隸布政使是從二品大員。

對應的是侍郎這一級別。

梵偉什麽出身?

首先老滿的不是,蒙古漢軍的更不是,連漢人都不是,準確說是漢奸(漢人奸細)出身。

什麽資曆?

除了教匪常勝軍師這個雜牌身份,於大清這邊隻在去年七月於臨清投降後,被授予從七品侯補知縣缺(軍中聽用)。

後來隨賈佳大人進京立下諸多功勞,於整頓護軍時期被破格提拔為從四品的協理事務翼長,這個職務隸屬步軍統領衙門,屬後勤文職人員。

就是個上校參謀。

就梵偉的資曆和出身,想連升四級當直隸布政使,這是什麽想法?

挺大膽的想法。

饒是賈六剛當上首席拜唐阿那會,想的也不過是給自己先買個九品官,慢慢再掙錢買更高一級的,可沒奢想一開始就給自己弄個巡撫、布政幹幹啊。

他能走到今天,除了自身能力外,壓根就沒靠別的。

真正是一步一個腳印,腳踏實地,頭頂青天,任勞任怨。

就是完全靠自己,闖不出來隻能回去繼承他爹大全的五品爵位。

所以,對於狗頭軍師不現實的要求,他肯定要講幾句。

深深的看了眼要求進步的狗頭軍師後,賈六幽幽問了一句:“劉邦當年撞見出巡的秦始皇,你猜他說過什麽?”

“哈,卑職曉得,劉邦說大丈夫當如是也!”

作為民間傳統造反人士,梵偉對此類業務還是鑽研過。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嘛。

賈六“喔”了一下:“哈兒懂得蠻多,那劉邦死對頭項羽啷個說的?”

“彼可取而代之!”

梵偉就差振臂了,也特別的興奮,沒辦法,誰讓鬼家大人問到他心坎上了呢。

“吆,你還知道什麽?”

賈六沒想到梵偉知識這麽淵博,不禁來了興趣,要考較一二。

“嗯,還有,他時若遂淩雲誌,敢笑黃巢不丈夫!……大人,這是梁山好漢宋江說的。”

生怕旗人出身的鬼家大人不懂漢人的經典,梵偉特意提醒了下。

然後就發現鬼家大人看著他的目光漸漸變得深邃。

屋內更似有一把無形之劍正在凝聚,隨時都會劈落。

“大人?”

梵偉直覺背有點麻,不知道自己又犯了什麽錯,甚是忐忑。

“叫你不要讀這麽多書,你偏不聽!你知道麽,有時候一個人知道的東西太多並不是好事。”

賈六皮笑肉不笑的拍拍梵偉的肩膀,“你的學問是夠做布政使的,人有進步想法也是對的,所謂大丈夫生於天地之間,怎能鬱鬱久居人下!……因此我鼓勵包括我在內的所有人主動追求進步,因為唯有進步才能證明自己的價值。什麽是進步?就是當官,當大官,當最大的官,所以你要求當布政使,說明你把我的教誨放在心裏了,但是!”

說到這裏,話鋒一轉,陰側側的幹笑一聲,“但是你們進步的前提是在我這個大人的帶領下,而不是妄圖超越我這個大人,甚至取我而代之!”

“啊?”

突然扣下來的嚴重罪名嚇得梵偉身子一顫,“撲通”跪下:“大人,冤枉啊!冤枉啊大人,卑職從未有過取大人而代之的念頭,若有,卑職便叫那五雷轟頂,喝水嗆死,出門叫車撞死……”

“少跟我來這一套,你可曉得我發的誓不比你少!”

賈六龍爪用力扣在梵偉左肩之上,“我早知道你個叛徒靠不住,你就是潛伏在我身邊的赫……反正你對我不夠忠誠!”

“嗯?”

梵偉錯愕,半響才明白鬼家大人說的啥意思,趕緊搖頭解釋:“大人,你說卑職是叛徒,卑職認了,但你要說卑職想爬到大人頭上,那真是冤枉死卑職了……卑職對您忠心耿耿,癡心一片,”

“少來。”

賈六不吃這一套,怒罵梵偉他花了三年半時間才從不入流的吏晉升為大清的正二品總督,你小子連個旗人都不是,還是個叛徒出身,憑什麽就想一年不到當從二品的布政。

“今年升布政,明年升巡撫,後年是不是就要把我這個大人踩到腳底下單幹了?”

賈六臉黑的難看。

“大人,你說的栓柱多病,讓我姑勉之的。”

梵偉覺得自己真是冤枉,明明就是照鬼家大人的意思主動尋求進步,替大人分憂解難,怎麽就成了他陰謀篡位,取而代之的罪證了。

“少爺,你幹嘛冤枉人家梵偉,他可是老實人,哪有你想的這麽不堪。”

在門外偷聽了半天的栓柱進來給梵偉證明,他可不能讓少爺冤枉好人。

“是啊是啊,大人,梵先生真不是你想的那樣,他就是太渴望為大人分憂了,絕對沒有超越大人的想法。”

保柱也見不得總統閣下如此冤枉好人。

“是麽?”

賈六的目光在三人臉上掃來掃去,總懷疑這三個家夥是不是背著自己狼狽為奸了。

苦於沒有證據。

“起來吧,”

沒好氣的拽起被自己嚇得臉都綠了的梵偉,“布政使你暫時不要想了,老楊這個人雖然有缺點,但對我也是忠心耿耿,在直隸又幹了好多年了,縱是有些問題隻要改進就好,哪裏能把人家一杆子打死呢。”

賈六當然不可能趁機把楊景素給辦了,他還指著老小子替他衝鋒陷陣呢。

不管怎麽說,楊景素在直隸都幹了六七年,總督當過,布政當過,於直隸那就是正兒八經的地頭蛇,根深葉茂著。

自個初來乍到就把人老楊拿下,震動是震動了,可接下來誰還替他做事呢。

他是要當青天,是要整頓吏治,清理刑獄,但不是要把直隸大大小小的官都給換了。

梵偉的資曆現在肯定是沒法升任直隸布政的。

目前為止,能當布政使的都必須是進士出身,光這一條就夠卡死梵偉了。

而且,老楊對他的忠誠是絕對過關。

當初在泰陵,首倡額駙當封王的就是老楊。

同阿思哈、奎尼一樣,都是簡在帝心。

“起來吧,少爺嚇唬你呢。”

栓柱和保柱一左一右將被嚇得都哆嗦的梵偉給扶住,後者耷拉著腦袋不敢抬頭,一臉委屈。

主動要求進步,卻被鬼家大人劈頭蓋臉一陣罵,擱誰都不好受。

賈六看著怪不好意思的,想了想道:“布政使你就別想了,回頭把保定府辦了,你來做。”

當知府也是要進士出身的,不過有時候也可以破個例。

四品官任免權限,總督原則上隻有向朝廷薦免權力,沒有直接任免權力。

就是賈六可以上書說誰不好,誰好,希望朝廷罷了誰,換上誰。

然而,僅供朝廷參考。

問題是老富為了哄六子賢弟滾蛋,將直隸官員文四品以下,武三品以下給了出來。

吏部尚書阿思哈又是賈黨。

所以隻要借孫樂和冤案拿下保定府,賈六這邊以總督名義上報吏部,軍機處走個過場,梵偉這個從四品的協理事務翼長就能當上保定知府。

最多再給梵偉編造一些功績。

本來賈六也是打算讓梵偉出任直隸重要城市一把手的,就是沒想到這家夥不實事求是,竟然跟他要求直隸布政使的高位。

因此,必須予以敲打。

朕給你的才可以要,不給你的你不能隨便要。

你要我就給,不顯得我這個大人沒什麽價值麽。

你不要我才給,才是正道。

大概就是這麽個事。

“喔?”

梵偉精神一振,保定可是正四品的大府,當不了布政當知府也可以啊。

“大人英明!啊,不,陛下英明!”

一掃先前頹喪,容光煥發。

賈六撇了撇嘴:“你有點表裏不一。”

梵偉趕緊表態:“沒,沒有,卑職跟隨大人這麽久,大人對卑職還不了解麽?卑職為了進步,天天都在苦讀大人的書,大人的言行對卑職那是深受啟發,大人的精神對卑職那更是極受鼓舞……”

栓柱咳嗽一聲打斷梵偉:“少爺為人務實,不喜歡表麵文章,你不要說深啟受發,極受鼓舞這些老套話,隻要用心去理解少爺的指示,用心去做少爺的差事,以後莫說一個布政使了,總督巡撫都是可以的嘛。”

梵偉恍然大悟,忙道:“我可不是說老套話,你楊主任不知道,我自從跟隨大人以後,腰不酸了,背不疼了,腿也不抽筋了,走路也有勁了……大人於我,那就是救命的良方,深夜的啟明星啊!”

“嘿,說話怪好聽的!”

賈六聽的高興,“叭”的一掌拍在梵偉屁股上,“能說會道的,晚上過來侍寢。”

等鬼家大人走後,梵偉一臉發懵的咽了咽喉嚨,問柱柱和保柱大人剛才說的侍寢是啥意思?

保柱口直心快:“就是讓你陪他睡一覺的意思。”

栓柱嗯了一聲不說話。

梵偉臉一下白了:“可我是男人啊。”

“京師胡同男人多了去了,少爺可能也好這一口。”

栓柱唯恐天下不亂,一臉壞笑的打量著梵偉的屁股。

“楊主任救我!”

梵偉打死也不願意被鬼家大人當女人。

栓柱意味深長:“事到如今,你要想保住清白,就得犧牲別人的清白……剛才少爺走時,我感覺到一股燒氣和邪火。”

“對,對,我也感覺到了。”

保柱深有同感。

“犧牲別人?”

梵偉若有所思,“劉氏?”

栓柱抬頭看房梁,大冬天的哪來蒼蠅的。

保柱摸了摸下巴,不吱聲。

“罷了,苦一苦劉氏,罵名我來背好了,夫人們要是知道,我梵偉跟他們賠罪去!”

梵偉一咬牙,為了自個的清白悄悄去找丁慶安排。

無論如何得把鬼家大人的邪火冒了。

……

如秀她們沒留在安肅縣,賈六讓紮木爾護送她們先去保定。

處理完孫樂和的案子,又叫縣衙刑房的人將現關押在牢中所有犯人的案卷搬過來。

不是打算挨個看一看,搞一夜就清理一縣積案的政績來,而是表個姿態。

因為孫樂和冤案平反一事已經傳遍安肅縣城,倘若該縣還有其它類似冤案,一定會有人前來鳴鼓喊冤。

所以事先把案卷都提來,省得到時還要去找。

凡事都想在前頭,是賈六對自己的一貫要求。

隨便看了兩樁案子,發現並無不妥,也沒聽有人擊鼓,便想到牢中看看犯人情況。

丁慶給劉氏的判詞及定罪挺狠,也真是挺可惜的。

這娘們犯的是私。。通之罪,擱後世都不違法,隻是道德有問題。

其父同趙秉恩合謀殺人嫁禍一事她也不知情,所以丁慶給人家判個赤體受杖流放寧古塔,屬實過了些。

尤其流放寧古塔便宜的是關外老滿,還不如……

正尋思是不是法外開恩,降一降劉氏的懲罰時,親兵來報說是直隸布政使楊景素大人求見。

“來得這麽快?”

賈六微怔,轉念想安肅離保定不過幾十裏,老楊收到什麽風聲趕來也正常。

“下官參見總督大人!”

老楊見到額駙時行了標準參見禮,就是官場上常規禮節。

“是聽到什麽風聲,還是特意過來接我的?”

賈六似笑非笑,示意親兵搬張椅子給老楊坐。

老楊坐下後,先是有些猶豫,繼而很是尷尬的坦承他是聽到風聲趕過來的。

這個老實態度讓賈六略微點頭。

“這樁案子你還有什麽說的?”

賈六將案卷副本遞給老楊,明白無誤告訴老楊所謂的受害人劉氏好端端活著,如今就關在縣牢,所以縣、府、省三級認定的孫樂和殺妻案根本就是一樁冤案。

老楊也幹脆,看都不看案卷直接起身,坦承此案確是冤案,但他本人從來沒有收過趙秉恩的錢財,而是手下一個姓廖的師爺收了趙的錢財,故而背著他將前來布政衙門告狀的孫翠兒趕走。

“你真沒收趙家的錢?”

賈六不置可否。

老楊苦笑一聲:“大人,趙家能送幾個錢?下官好歹也是一省布政,又曾為本省總督,區區二百兩就讓下官包庇於他,那下官未免太對不住這身官服了……再者趙家雖是功臣之後,然那趙秉恩並非趙家襲爵之人,不過一普通富戶……”

楊景素說的可能真是事實。

他真的沒收錢,此案經辦是按察使司衙門而非布政使司衙門,所以他的過錯在於沒能管好身邊人,導致那孫翠兒未能通過布政使司衙門複核此案。

賈六點了點頭:“除了你,保定那邊還有沒有其他官員過來?”

老楊道:“目前當下官一人知道此事。”

繼而遲疑,詢問額駙是否是要借孫樂和之案整頓直隸吏治。

“不錯,我確有此意。”

賈六也不瞞。

“大人,恕下官直言,直隸大小官員近千人,與朝中關係錯綜複雜,大人欲整頓吏治是好事,可下官有個擔心。”

老楊知道額駙性格,也是有什麽說什麽。

賈六問道:“什麽擔心?”

“下官擔心大人動作搞的太大,易激起直隸官員集體反彈,屆時大人雖是督憲,卻有令不出總督府之憂啊。”

楊景素不是危言聳聽,而是真心站在額駙角度考慮。

新官上任三把火是不假,但要是第一把火就要把直隸官場燒得通紅,那怕是就沒有第二把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