衙門從來就不是個能藏住秘密的地方,更何況死了十多年的人回來,還是以這樣一個身份,那也由不得人不去關注。

這事兒的傳奇性可太大了,也因此,根本不用誰特意去宣傳,隻短短一瞬間就傳遍了整個晉州官場。

眾人都覺得桑拂月這次來者不善,晉州怕是有熱鬧看了。

事不關己的高高掛起,甚至還心情頗好的等著看熱鬧;至於那些做了見不得人的事兒的,此時俱都如喪考妣,戰戰兢兢的等著隨時會落下的鍘刀。

但是,能活著,誰還想死不成?

也因此,根本不等桑家這邊安頓好,那些心思還算靈活的人,就想著,是不是能將功折罪?是不是看在他們隻是一時走岔路的份兒上,能不將這事兒鬧得盡人皆知,給他們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

機會都是爭取來的,為了活命,更為了前程,這些人不得不舍棄了僥幸的心思,趕緊讓人送了厚禮和拜帖來。

桑拂月簡單看過後,就將那些拜帖隨手扔在了一邊。

父母離世後,妹妹和弟弟受了那些苦,吃了那些罪,那些人與他們家有恩,那些人和她們有仇;更有甚者,桑家早先的家業落到誰手裏了,又是那個賬房和掌櫃背主了,這些雷霜寒早已經查的一清二楚。

……若是他早回來個十年八年,許是這些還不那麽好查。但是時間過去的太久了,久到晉州好些人都已經忘記、甚至根本不知道晉州還曾有過大書商桑家。桑家的過往被抹平,那些人以為不會有人繼續追究,就可以高枕無憂了。他們光明正大的打開門做生意,背後的主家更是連遮掩的心思都沒有,都到這份兒上了,雷霜寒要是還不知道趁火打劫的是哪個,那他也白長了一副腦子。

按照雷霜寒的意思,他這趟來晉州就沒想著息事寧人。不攪風弄雨,將弟弟妹妹早先受苦的驚慌還回去,不把家業全都尋回來,讓作惡的人得到報應,那他就不叫雷霜寒。

但不是現在,現在他隻想好好祭拜下父母,好好看看他從小長大的地方。

桑家的老宅這些年隻有一個耳聾眼瞎的老伯看守,隻逢年過節才打掃一番,肉眼可見的破落不少。

即便常敏君和桑擰月及早派了人過來修繕,但如今也隻是把雷霜寒和桑擰月居住院子裏,屋頂破碎的瓦片更換了,牆壁重新粉刷了而已。

整個宅院還是透漏著一股破落的味道,但這院子是祖宅,當初修建時用的都是上好的材料,且建造時布局非常雅致。即便如今院中空****的,寂寥又破敗,但是也不難看出,這院子隻要好好修修,那是絕對不差的。

桑擰月帶著兄嫂和三哥侄兒,幾人繞過中軸線,徑直往家中的祠堂去。

桑家的祠堂在西邊的院落,祠堂中供奉著桑家的列祖列宗。隻是許多年沒供奉,連祠堂都破落下來。好在打掃的人提前將祠堂的角角落落都清理了一遍,這才看著沒那麽磕磣。

祠堂中一排排的牌位上下整齊的排列著,桑擰月看著看著,眼角汪出了淚,“噗通”一聲悶響,便狠狠的跪在了蒲團上。

雷霜寒和常敏君也都跪了下來,連帶著雷戰雷鳴和雷聲,三個小家夥知道這是認祖歸宗來了,而這上邊的都是他們的祖宗,也都規規矩矩的跪下磕頭。

祠堂內傳來壓抑的哭泣聲,常敏君磕過頭、上過香,便拉了雷戰三人出來,留下桑擰月和雷霜寒在裏邊哭的泣不成聲。

雷戰何時見過父親落淚,一時間大為震驚。若換做平時,這小子早就跳出來嘲笑他老子了。此時換位思考一下,不由就覺得,若換做他,指定比爹好不到哪裏去。他才不要麵皮呢,指定抱著牌位嚎啕……不能想,一想到家裏經曆的這樁樁件件的糟心事兒,他就覺得心情沉重的不得了。

母子四人在外邊守著,可孩子還小,也呆不住,常敏君便讓王奶娘和她身邊的嬤嬤,將幾個孩子帶去了今晚上他們要安置的地方。

而她則靜靜的等著雷霜寒和桑擰月紅腫著眼睛從祠堂出來。

雷霜寒神情已經平靜了,桑擰月眼裏卻依舊噙著淚,哭的臉色煞白。

常敏君一把扶住小姑子,提醒她,“不好再哭了,你懷著胎呢。知道你想念爹娘,可你也要為孩子考慮幾分。”

雷霜寒看向妹妹的肚子,他剛才將這事兒忘得一幹二淨。

桑擰月其實也忘記了自己懷孕的事情,此時經由嫂嫂提醒,就趕緊停止了啜泣,說道:“我記住了,我身體沒有不適,嫂嫂別為我擔心。”話是這麽說,可回頭看看爹娘的牌位,腦海中就不由的想起爹娘的音容笑貌。可惜,斯人已逝,爹娘再也不能站在她麵前,取笑她貪吃、愛睡、愛躲懶,也不知道像了誰。

想起這些,眼淚又不受控製的溢出了眼眶,桑擰月側過臉,不著痕跡的將淚水擦幹淨,神情也慢慢平靜下來。

接下來,三人一邊往主院去,一邊商量何時去祖墳祭拜爹娘,何時將常敏君和三個孩子的名字記入族譜等。

這些事,有些他們自己就可以做,有些卻是需要見證人的。

可桑家本就人丁單薄,即便有些血脈親緣,大多也都出了五服。且因為當初桑擰月不將家中的產業如數交付到他們手中,雙方鬧得很不愉快。

桑擰月簡單提及,雷霜寒就立馬拍板說,“既然已經出了五服,這些年也都沒來往,那就沒有來往的必要了。”

桑擰月看過去,有些躊躇,“其中有幾位堂兄,之前與大哥頗為交好……”

雷霜寒懂她的未盡之意,便雲淡風輕的道,“若他們是好的,當初也有維護你,那便罷了。若隻是看著他們長輩仗著身份欺壓你,他們卻坐享其成,甚至是躲在長輩身後出餿主意,那以後再不來往就是。”

桑擰月點點頭,“這些可以以後再說,這邊有幾位長輩,我覺得大哥該早些去拜訪才是。”這才是如今最重要的事兒。

桑擰月說的幾位長輩,有兩位是祖父的至交好友。他們比祖父壽命長,在祖父去世後,父親也多有帶她們兄妹過去拜訪。老爺子們早就不管事兒了,可聽說她家中的慘狀後,及時出手將他們姐弟倆庇護了下來。也正是有他們的顏麵在,她和清兒才沒有直接被人生吞活剝了。那兩位長輩憐惜他們,還想將他們接到家中撫育,但那時候他們也都是耳順之年的人了,連自家的兒孫,他們也不管了,瀟灑的隱居起來,過著自在悠閑的日子。

她自覺自己和弟弟麻煩兩位長輩太多,也是太認生,是以並沒有答應,隨後帶著弟弟去了舅舅家……

卻說,上一次她回晉州,兩位老人家都還健在人世,如今過去六、七年,也不知老人家是否康健。

桑擰月就叮囑哥哥,“先去拜訪兩位老人家,他們若是見到大哥還活著,肯定很欣慰。”

又說起其餘幾位長輩,那都是父親的至交好友。這些叔伯與父親誌趣相投,平時往來頗為頻繁。隻是他們大多是讀書人,清高、自傲,眼裏揉不得沙子。他們有身份,但卻沒什麽高貴的地位,更沒有顯赫的家世與財富。這就導致,在有人趁火打劫瓜分桑家的產業時,他們能大義凜然的將那些人罵的狗血噴頭,甚至借助輿論,讓那些人不敢用太過放肆的手段。但他們不能能阻止一時,卻不能阻止一世。也因此,有些長輩覺得愧對他們,無言對父親交代,之後便不再見他們,隻交付了些銀錢,讓她拿著好應急。

不管這些叔伯們最後有沒有幫上忙,但他們的心總是好的。

也是他們雪中送炭,給桑擰月爭取了時間,她才能安穩的辦完了父母的喪事,送他們下葬。

更是有他們暗中打點和照顧,她才可以將一些家財隱匿起來;更甚者,就連他們一路風平浪靜到達晉州,而不是死在半路的某個水匪手中,都是有人在特意照應。

桑擰月道:“以前我雖將這些恩情銘記在心,但我並無力去回報些什麽。今時不同往日,大哥回來了,那我和弟弟欠下的人情,就由大哥替我們還了。”

雖然別人不一定能用上他們還人情,但他們回來了,卻一聲不吭,這說不過去。主動上門拜訪,這是該有的禮節。也是讓人看清楚,桑家的人從不忘本。誰對他們有恩,他們心裏一清二楚。

雷霜寒梗著聲音應了一句“好”。

接下來,三人來到了主院中。

主院是桑父桑母的居所,一般人家中,當家的長輩離世了,新的掌家人會搬來居住。一是為了確定權威,二來,這也代表著一種新舊交替。

桑擰月啞著嗓子問雷霜寒,“大哥要不要搬來這邊?”

如同她所想的那樣,雷霜寒搖頭說,“不用了,這是爹娘的院子,我們給他們留著。”

桑擰月應了一聲“好。”

主院是座三進的院子,其實麵積非常廣闊。裏邊一草一木都是桑父精心布置,處處可見雅致用心。桑母最是一個精細的女人,她生前將這些打理的非常仔細,時常在院子中一坐就是半天。

可桑父桑母離世,如今這邊再無人精心打掃,一切都荒了下來。

屋內還保留著主人家慣常用的東西:茶壺茶盞在原位放的好好的,衣物都收斂在箱籠裏,門後放著沙漏,靠近牆角的位置有一個仙鶴蓮花的青銅香爐……一切的一切,好似遠行的當家主人和夫人隨時會回來,可他們再也回不來了。

這一晚,桑擰月睡在自己的閨房中,難得的一夜到天亮。

翌日早上起來,雷霜寒交代下房屋修繕的事情,一邊又詢問妻子和妹妹,是否要與他一道出門拜訪長輩。

他昨天遣人往妹妹提及的那幾家都送了拜帖,那幾家也都立即回複,誠摯歡迎他登門做客。遺憾的是,有一位老太爺已經離世,如今即便過去,也隻能見到他的後人了。

桑擰月聞言看了眼嫂嫂,隨後姑嫂倆一道點頭,“要去的。”去祭拜老人家,這是應有之義。

三人出門,三個小的也有意跟出去。雷霜寒對著兒子可沒那麽好耐心,直接讓文武夫子們壓著孩子上課去。他則邊走邊嘀咕,“什麽事兒都上趕著湊熱鬧,也不知道這毛病像了誰。”

常敏君氣笑不得的瞪他一眼,桑擰月則有些心虛的看看大嫂,又看看大哥。

侄兒的性子能像誰?

還不是像了大哥。

想當初大哥在家時,也是一聽說哪裏有熱鬧,人就往哪裏竄。

在家中若是尋不到他,那去街上熱鬧的地方找,保準一找一個準。

這作風很不文雅,也不君子,父親為此屢屢出言威脅,若是大哥再敢往人堆裏擠,就打斷他的腿……結果自然是沒打斷腿,畢竟大哥猴兒一樣,能跑能跳能竄,父親一個文人根本不是大哥的對手,每次都讓大哥順利逃走。

三人出了門,府門外很明顯安靜了一瞬。

桑家大宅就在福壽街上,這邊雖然不是主幹道,但因為街道寬闊,距離衙門近,一般宵小不會在這邊作惡,是以有很多攤販在這邊擺攤賣東西。

三人出了門,桑擰月再次看見一個眼熟的婆婆。那位婆婆賣糖人,在桑家這附近擺攤也有許多年了。

桑擰月對著婆婆頷首一笑,那婆婆立馬“哎呦”一聲叫出來,“還真是大姑娘啊,還有大少爺。哎呦呦,還是咱們大姑娘了解大少爺,那時候多少人都說大少爺肯定活不了了,隻有大姑娘相信大少爺還活著。如今可好了,皇天不負有心人,大姑娘可是把大少爺盼回來了。”

“大少爺還認得我不?之前我孫子患急病,還是您給送到醫館醫治的。”

“大少爺,之前我被人汙蔑偷東西,還是您為我主持公道,還了我清白。大少爺,您的恩德,我沒齒難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