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下午,他去凱斯頓車站接克拉拉。在站台上待著的時候,他心裏思來想去,老覺得自己有種未卜先知的預感。

“我為什麽感覺她來定了呢?”他想道,覺著要弄個明白,心裏怪怪的,忐忑得厲害。這就好像是種預兆一般。然後他又突然產生了另一種預感,感覺她不會來了。她不會來啦,他也沒辦法跟想象中那樣陪她一起走過田野回家,而是要自己一個人回去了。火車晚點了。整個下午都泡湯了,晚上也一樣。他恨她。她怎麽能不來呢?要是她不能說話算話,那就不要輕易答應好了。也許她錯過火車了,他自己就經常錯過的。可這不能成為她錯過這班車的理由啊,因為這班車的意義是不一樣的。他惱火了,開始生起她的氣來。

突然他看到火車偷偷轉過拐角,緩緩地爬了過來。這車終於是到了,可她卻肯定是沒來的了。綠色的火車頭嘶嘶地吐著白氣駛進站台,棕色的車廂緩緩停下,幾扇門開了。沒來,她沒來。不對,啊,她來啦!戴了個大黑帽子。他一下子就跑到了她身邊。

“還以為你不來了呢!”他說道。

她向他伸出手,笑得喘不過氣來。兩個人的眼神相交。他拉著她疾步穿過站台,嘴裏滔滔不絕以掩飾自己的感受。她看上去很漂亮,帽子上鑲著兩大朵絲做的暗金色玫瑰,深色的衣裝襯著潔白的胸脯和肩膀異常美麗。他跟她走在一起的時候不由得意氣風發,感覺車站裏認識自己的人都倍感驚豔地望著她。

“我剛才還肯定你是來不了的。”他笑得直發顫。

她也回以一笑,聲音高得有點像在喊叫。

“我哪,還在車上想,要是你不來接我可怎麽辦!”她說道。

他自然而然地抓住了她的手,兩個人沿著樹籬間的狹道往前走。他們挑了去納塔爾的路,從分賬屋農場那裏過。天氣明媚柔和,到處都是散落的黃葉。林邊的樹籬上紛紛點點地掛著許多紅豔豔的玫瑰果。他采了一些來給她戴上。

“其實,”他說道,一邊把果子嵌在她上衣胸前,“你不該讓我采的,鳥兒還要吃呢。不過在這個地方它們倒不太在乎玫瑰果了,因為有好多其他好吃的。春天的時候經常能看見漿果都爛掉了也沒鳥吃。”

他一路說個不停,對自己到底在講些什麽卻毫無意識,隻知道自己在她胸前的衣服上別了些果子,她耐心地站在那裏等他放完。而她望著他麻利的雙手,感到那上麵充滿了活力,似乎以前就從來沒見過如此生機勃勃的東西。在此之前,一切都是那麽地模糊,讓人毫無印象。

他們到了煤礦附近。礦山靜靜地矗立著,在麥田裏顯得黑黢黢的,大堆大堆的煤渣仿佛要從燕麥叢中溢出來。

“真可惜,本來這兒很漂亮的,結果攤上了個礦井!”克拉拉說道。

“你是這麽想的嗎?”他說道,“你瞧,我對它已經熟得不能再熟了,要是不見了的話倒要想它了。我喜歡身邊有礦井,喜歡看見大排的車皮,吊架,白天裏的蒸汽,還有晚上的燈火。我小時候經常覺得日裏一條白煙,夜裏一條火柱,成天蒸汽嫋繞,燈火通明,煤坡上燒得紅通通的,這就是所謂的煤井了。那時候我還以為上帝就住在煤井頂上。”

他們快到家了,她開始一聲不吭,好像要拖在後麵。他緊緊攥著她的手指。她臉紅了,不過沒有掙紮。

“你不想來我家嗎?”他問道。

“想啊,我想來的。”她答道。

他沒有意識到,她到他家裏會感到別扭和難堪。對他來說,這就好像是自己要帶個男性朋友來家裏介紹給母親一樣,而且情況還要更好一些。

孟若家住在一條醜陋的街道上。那條街從一個陡坡上鋪下去,讓人感覺麵目可憎。他家的房子比街上的大多數房子都要漂亮,不過也顯得老舊不堪,有些灰頭土臉的。房子和旁邊的一棟相連,正麵有扇巨大的飄窗,不過看上去還是黯淡無光。保羅上前開了花園門,頓時柳暗花明。園子裏好像是另一片天地,仿佛周日的下午一直都逗留在這裏一般。小徑上種著金黃的艾菊和柔嫩的小樹。窗前的草地光燦燦的,周圍是一圈紫丁香。陽光下,大叢**紛繁點綴的花園一直通向遠處的梧桐樹和更遠處的田野。極目望去,還可以看見後麵幾棟房子的紅頂,再上麵則是連綿的群山,沐浴在秋日午後的陽光之下。

孟若太太正坐在搖椅裏,穿著黑色的絲綢上衣,灰褐的頭發自鬢角和寬闊的額頭往後梳去,妝容一絲不苟,不過臉色卻白得厲害。克拉拉心裏惴惴不安,跟著保羅進了廚房。孟若太太站了起來。克拉拉覺得她有貴婦的派頭,感覺上像是不太好說話。這個年輕的女人有點慌了神,不由得露出些求懇的表情來,竟像是在表示順從。

“媽媽,這是克拉拉。”保羅說道。

孟若太太微笑著伸出手來。

“他跟我講了你很多事。”她說道。

克拉拉臉上火辣辣的。

“我希望沒有打攪到你。”她期期艾艾地說道。

“他跟我說要帶你來,我覺得很高興。”孟若太太答道。

保羅在一旁看著,心裏覺得一陣抽痛。母親看上去幹巴巴的很瘦小,跟光彩照人的克拉拉一比好像已經完全凋謝。

“天氣真好啊,媽媽!”他說道,“我們還看見了一隻藍鳥呢。”

母親望著他。他剛才已經向她轉過身來,一身深色的上好衣服,看上去英氣逼人。他臉色白皙,神色超然。這麽好的男人,任哪個女人都很難守得住吧,她暗暗想道,有些心花怒放,同時也為克拉拉感到遺憾。

“你可以把東西放在客廳裏。”孟若太太和顏悅色地對年輕女人說道。

“來吧。”保羅說道,引她來到前麵的小房間。裏麵架著一個老舊的鋼琴,家具都是紅褐色的,大理石的壁爐台麵已經開始泛黃。屋裏生著火,書本和畫板丟得到處都是。“我喜歡把東西隨意亂放。”他說道。“這樣想在哪裏用就在哪裏用。”

她喜歡他這藝術家的一套行頭,還有那些書,還有家裏人的照片。很快他就開始給他介紹起來:這個是威廉,這個穿晚禮服的是威廉的未婚妻,還有安妮跟她的丈夫,以及亞瑟、妻子和小孩子。她感覺自己好像被當成了家庭一員似的。他把照片、書本、素描一一給她看過去,然後聊了一會兒天。之後兩個人又回到廚房。孟若太太把書放在了一邊。克拉拉穿著一件精致的雪紡綢細黑白條上衣,頭發簡單地盤著,看起來雍容嫻雅。

“你們搬去斯奈頓大街住了?”孟若太太說道,“我還是個小姑娘的時候,嗨,什麽小姑娘!我年輕的時候就住在麥那瓦排屋。”

“啊,真的!”克拉拉說道,“我有個朋友就住在麥那瓦排屋六號。”

於是倆人就聊上了天。她們講起了諾丁漢和那裏的人情物事,兩個人都興致勃勃的。克拉拉還是很緊張,孟若太太也還是有些威風凜然的樣子,講起話來毫不拖泥帶水。不過兩個人會處得好的,保羅看得出來。

孟若太太暗自跟年輕的女人做了比較,覺得自己很輕易地就占了上風。克拉拉畢恭畢敬的,因為她知道保羅對母親驚人地看重。之前她對這次會麵心懷畏懼,覺得會受到冷遇,結果卻吃了一驚,原來是個對自己挺有興趣,願意搭茬的小老太太。她不想礙孟若太太的事兒,也不願意讓保羅難做。他母親看上去堅毅沉穩,好像這輩子就從來沒有吃不定的時候。

不一會兒孟若也睡完午覺下樓來了,頭發一團糟,嘴裏打著哈欠。他撓著斑白的頭發,隻著了襪子沒穿鞋子的腳踩得地板咚咚作響,馬甲敞開著搭在襯衫外,看上去和家裏的一切是那麽的不協調。

“爸爸,這位是道斯太太。”保羅說道。

孟若登時精神起來。他頷首握手的姿態和保羅如出一轍,克拉拉一眼就認出來了。

“啊,見到你真高興。”孟若大著嗓門道,“真的,我擔保是這樣。不過不要放不開啊,自在點兒好了,我們可歡迎你啦。”

克拉拉對老礦工身上洶湧而出的熱情感到詫異。他太客氣,太殷勤了!真是個討人喜歡的主兒。

“那你是遠道而來的吧?”他問道。

“不遠,就是諾丁漢。”她說道。

“諾丁漢!那你今天的旅程一定很愜意了。”

接著他晃**著進了洗碗間,洗了手和臉,然後拿了條毛巾出來到爐子那兒去擦幹淨,這完全是習慣使然。

吃茶的時候克拉拉感到這個家庭異常的文雅從容。孟若太太一副雲淡風輕的樣子,一邊倒茶一邊招呼著大家,下意識之間一心多用,一點兒都不影響她說話。橢圓形的桌子地方很大,桌布光滑亮澤,襯得青色的柳條花紋瓷器愈發素雅。桌子上還放著一小盆**,花朵又黃又小。克拉拉感覺自己在保羅家填補了一個空缺,為此有些樂滋滋的。不過孟若一家是那麽泰然自若,倒讓她有點害怕。不管是做父親的還是其他人都是如此。她也學著用他們的腔調講話,這樣就不感到突兀了。氣氛整體上輕鬆平靜,每個人都很自在,感覺挺和諧的。克拉拉喜歡這樣的氣氛,不過內心深處卻隱隱有些懼怕。

保羅讓母親和克拉拉談天,自己收拾了桌子。他那敏捷又充滿活力的身體四處忙碌著,好像給風推著來回走似的,讓克拉拉禁不住留意。這身影就像是片葉子在空中搖曳,沒人猜得著下一刻會怎樣。她的心大半都係在他身上,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前傾,好像在聆聽著什麽。孟若太太一看就知道她說話的時候心不在焉。年長的婦人不由得再次為她感到惋惜。

幹完活兒,他踱著步子去了花園,讓兩個女人自己聊天。這是個霧氣朦朧的下午,日頭不小,不過照在身上暖暖的很是舒服。克拉拉透過窗子瞧著外麵,見他在**叢中徘徊。她覺得自己好像給什麽有形的東西綁在他身上一樣,而他的一舉一動又是那麽悠閑舒雅、毫不費力。有些花朵太沉了,他就把花莖係在一旁的樁子上,一副老神在在的樣子。克拉拉看著他,心裏有些無助,幾乎就要放聲大叫。

孟若太太站起身來。

“讓我幫你洗碗吧。”克拉拉說道。

“嗯,沒什麽好洗的,幾分鍾就好了。”孟若太太答道。

可克拉拉還是幫著把茶具給擦幹了。能跟他母親相處融洽,她感到很高興,可是不能跟他一起去花園又是一種煎熬。終於,她放自己過去找他了,感覺好像腳踝上的繩子被拿掉了一般。

太陽正在慢慢落下,德比郡的群山一片金黃。他站在對麵花園裏一株淺色的紫苑旁,定定地看著最後幾隻蜜蜂歸巢。聽到她的腳步聲,他不慌不忙地轉過身來,說道:

“這些小家夥快忙完了。”

克拉拉站到他邊上。兩人身前是一堵紅色的矮牆,外麵是大片的野地,遠遠地可以看見一處處山丘,全都是黃蒼蒼的。

此時米蘭從花園門進來了。她看見克拉拉走到他身邊,看見他轉過身來,也看見他倆走到一起站著。看著他們靜靜的、和周圍完全隔絕的樣子,她知道兩個人已經成了。在她心裏,他們已經是一對了。她慢吞吞地沿著長形花園的煤渣路走過去。

克拉拉從蜀葵莖上摘下一個籽盤,用手剝開,把種子一粒粒取出來。她低著頭,身後的粉紅色花朵怒視著,好像在守護她一般。晚歸的蜜蜂終於全部落到巢上。

“快數數有多少錢吧。”保羅看著她把扁平的種子一粒粒從硬幣一樣的籽盤上掰下來,笑著打趣道。她看了他一眼,也笑了。

“我可賺了好大一筆呢。”

“有多少?噗!”他打了個響指道,“要不要我點籽成金呢?”

“恐怕用不著。”她笑道。

他們互視著大笑起來。就在這時,他們注意到了米蘭。哢嗒一下,氣氛馬上就變了。

“你好啊,米蘭!”他叫道,“你說了要過來的!”

“對啊,你沒有忘記吧?”

她跟克拉拉握了手,說道:

“在這兒見到你,感覺有點奇怪。”

“是啊,”克拉拉應道,“到這兒來是有點奇怪。”

兩個人都有點猶疑,一時無話。

“這裏很漂亮,是吧?”米蘭說道。

“我很喜歡。”克拉拉答道。

米蘭立刻意識到,從來就對她很抗拒的保羅家接受了克拉拉。

“你是自己過來的嗎?”保羅問道。

“是的,我先去阿加莎家裏喝了茶,等會兒我們一起去做禮拜。我就是過來看看克拉拉。”

“你應該到這兒來喝茶的。”他說道。

米蘭微微笑了笑,克拉拉轉過頭去,一臉的不耐。

“你喜歡這些**嗎?”他問道。

“喜歡啊,很好看。”米蘭答道。

“你最喜歡哪一種呢?”他問道。

“我也不清楚。我覺得是古銅色的吧。”

“有幾種你可能還沒見過。過來看一下吧。克拉拉,你也過來看看,不知道你會喜歡哪種多一點。”

他領著兩個女人回到了自己的花園。那裏到處都是一簇簇五顏六色的花朵,沿著園中的小徑紛亂地立著,一直延伸到田野裏。在他意識裏,現在這樣的情形也沒什麽好尷尬的。

“米蘭你過來看,這些白色的是從你家花園裏移來的,在這兒長得不如你們家漂亮了,是不是?”

“嗯。”米蘭說道。

“可是比原來結實了。你家的遮護太好,長得是大了,不過就嬌弱一點,容易死掉。這些黃色的小花是我喜歡的。你要不要摘一點去?”

他們在外麵站著的時候,教堂裏的鍾開始敲了起來,洪亮的鍾鳴在鎮子和田野中回響。米蘭望著層層屋頂中鶴立雞群的鍾樓,不由得記起了他曾經帶給她看的那些素描,一時間恍如隔世。不過到現在他倆依然是藕斷絲連。她問他討一本書來看,於是他跑進屋裏去了。

“怎麽回事!那不是米蘭嗎?”母親冷冷地說道。

“對。她說會過來見下克拉拉。”

“這麽說來還是你透的口風?”這話裏帶著挖苦。

“對,有什麽不妥的嗎?”

“你要這麽做,當然沒什麽不可以的。”孟若太太說道,自顧低頭看書去了。母親的諷刺讓他心頭一凜,皺起了眉頭,猶自賭氣想著:“我就不能想幹啥幹啥嗎?”

“你之前沒見過孟若太太吧?”米蘭對克拉拉說道。

“沒有,不過她人真好!”

“對。”米蘭說道,垂下了頭,“有些方麵是非常好的。”

“我覺得是。”

“保羅跟你講過好些她的事情吧?”

“講的確實不少。”

“哈!”

接下來兩個人都不再吭聲了,直到保羅拿了書回來。

“什麽時候還你?”米蘭問道。

“你看著辦好了。”他答道。

克拉拉轉身準備進屋,他則陪著米蘭往院子門口走。

“你有時間來威利農場嗎?”米蘭問克拉拉。

“說不好。”克拉拉答道。

“我媽讓我跟你說下,隻要你願意,什麽時候過來她都會很歡迎的。”

“謝謝啦。我肯定願意過來,不過時間上還說不好。”

“哦,那你隨意好了!”米蘭氣苦地大聲說道,轉身出去了。

她順著小路往前走,把他給自己的花兒抵在唇間。

“你真的不進來坐坐了嗎?”他問道。

“不坐了,謝謝你。”

“我們一會兒也去做禮拜。”

“啊,那我們待會兒見好了!”米蘭心頭十分淒苦。

“好。”

兩個人告別了。他對她有種負罪感。她心裏很難過,也瞧不起他。她相信保羅還是屬於自己的,不過他卻可以大搖大擺地跟克拉拉交往,帶她回家,做禮拜的時候跟她一起坐在母親身旁,遞給她多年前曾經遞給自己的讚美詩集。她聽到他飛快地跑進屋裏去了。

不過他卻沒有直接進門,而是在門前的草地上停了下來,因為他聽見母親的聲音,然後是克拉拉的應答。

“我最恨的就是米蘭那副四處打探的樣兒,像條狗似的。”

“沒錯,”母親急急地說道,“沒錯,現在就是,你不恨她才怪!”

他的心頭冒起一陣怒火,對她們背後議論米蘭感到不忿。她們有什麽權利說這樣的閑話?這話讓他心裏刺痛,也不由得生出對米蘭的恨意。對克拉拉這樣肆無忌憚地指斥米蘭,他又發自內心的不滿。不管怎麽說,要比較心地善良的話,還是米蘭更勝一籌。他進了門。母親看起來很興奮,她的手有節律地拍打著沙發的扶手。女人累了的時候總是這樣。他看了這樣的動作就忍不住難受。屋裏一陣沉默,然後他開始跟她們講起了話。

在禮拜堂裏米蘭看見他為克拉拉在讚美詩集上找到要唱的地方,跟他以前為自己做的一模一樣。講道時他也可以看見另一邊的米蘭,臉遮在帽子投下的陰影裏。他和克拉拉在一起,她看了會怎麽想?他沒有去思考這個問題。不過他感到自己對米蘭是冷酷了一點。

禮拜做完之後,他跟克拉拉一起去了奔切奇村。秋夜裏一片黑茫茫的。他們跟米蘭道了別。讓這個女孩子獨自離開,他心裏隱隱生疼。“可這是她活該。”他對自己說道。在她眼皮底下和另一個漂亮女人一起走開讓他幾乎感到快意。

黑暗中彌漫著潮濕葉子的氣味。克拉拉的手懶懶地擱在他的掌中,熱乎乎的。他心頭焦躁不堪,內心的掙紮讓他感到絕望。

到了奔切奇山上,克拉拉靠住了他,兩個人緊貼著走路。他的手滑過去,摟住了她的腰。她的身體隨步伐在他懷中擺動。漸漸地,米蘭給他胸中帶來的那種緊張感消失了,熱血重新湧動起來。他把她越抱越緊。

然後,她平靜地說道:“你還在跟米蘭來往。”

“隻是說說話罷了。其實我們之間除了說話,就從來沒有太多別的東西。”他苦澀地說道。

“你媽看不上她。”克拉拉說道。

“對,要不我們現在都可能是夫妻了。不過一切已經全結束了!”

他的聲音突然間充滿了強烈的恨意。

“要是我跟她一起的話,現在準保是在大談什麽宗教奧義,要麽就是類似的東西。謝天謝地,我們分手了!”

接下來一段時間,兩個人繼續走著,誰也不說話。

“可你還是不能完全放手。”克拉拉說道。

“我沒有放手,是因為沒什麽好放的。”他說道。

“對她來說還有。”

“我不明白,難道我跟她這輩子就不能隻做朋友嗎?”他說道。“隻是朋友而已。”

克拉拉抽身出去,不讓他碰。

“你這是做什麽?”他問道。

她沒有作聲,不過離他更遠了。

“你想要一個人走嗎?這是要幹啥?”他問道。

還是沒有回答。她氣呼呼地低著頭走路。

“就為我說要跟米蘭做朋友,值當嗎?”他叫道。

她不願意再跟他說任何話。

“我都跟你講了,跟她就是說話而已。”他堅持道,一邊想把她再摟過來。

她掙紮著。突然他跨了一大步,站在她身前,擋住了去路。

“見鬼!”他說道,“你到底想要幹啥?”

“你還是去追米蘭好了。”克拉拉嘲諷道。

他的血一下子冒到頭上,咬著牙站在那裏不動了。她低著頭,氣鼓鼓的。路上黑漆漆的,一片淒涼。他突然把她抱在懷裏,俯身向前,狠狠地在她臉上吻了起來。她拚命掙紮,可是他抱得很緊。他的嘴倔強而不停歇地吻著,她的**硌在他的胸腔上都有點疼了。她怎麽也掙不脫,漸漸地在他懷中癱軟下來,任他不斷親著,親著。

他聽見有人從山上下來。

“站起來,快站起來!”他低聲說道,手攥得她的胳膊生疼。要是放開她的話,她肯定就摔到地上去了。

她歎了口氣,暈乎乎地走在他身旁。他們無聲無息地繼續走著。

“我們穿過田野去。”他說道。她此時才開始清醒過來。

不過她還是讓他攙著自己爬過樹籬,來到石階上。兩個人默默地穿過第一片黑暗的田野。到諾丁漢和車站都要走這條路,這她是知道的。他好像一直在四下張望。他們到了一個光禿禿的山頂上。有個廢棄的磨坊黑乎乎地豎在那裏,他停了下來。兩個人在這黑茫茫的高處並肩站著,看著眼前的夜色中散落的燈火。那一叢叢晶瑩的光點,就是高高低低的一個個村莊,在黑暗中四處分布著。

“咱們這樣就好像是在星空裏漫步一樣。”他笑道,笑聲都有點發顫了。

然後他又把她抱在懷裏,摟得緊緊的。她挪開嘴,用低沉而固執的聲音問道:

“現在幾點了?”

“無所謂吧。”他懇切地低聲說道。

“有所謂,有所謂!我必須得回去了!”

“還早呢。”他說道。

“現在幾點了?”她追問道。

漆黑的夜幕中星星點點地閃爍著燈火。

“我不知道。”

她探手到他胸前去找表。他感到全身上下都好像著了火一般。她在他的馬甲口袋裏摸著,他站在那裏,喘氣粗重。黑暗中她可以看見圓圓的白色表麵,可是指針卻看不清楚。她低下頭來仔細看著。他深深地呼了幾口氣,這才感到平靜下來,重新把她摟在懷中。

“我看不清楚。”她說道。

“那就不要管了。”

“不行,我得走了!”她說著轉身就走。

“等一下,我看了再說。”可是他也看不出來,“我劃根火柴看吧。”

他暗自希望時間晚一點,這樣就趕不上火車了。他點亮火柴,攏在手裏,光芒自指間散出來,仿佛一盞小燈籠。他的臉也被照亮了,眼睛盯著手表。瞬間一切又都重歸黑暗。她眼前一片黑色,隻有腳邊的火柴還在發出紅色的微光。他在哪兒呢?

“幾點了?”她問道,心裏有些害怕。

“趕不上了。”他的聲音自黑暗中傳來。

有一刻她什麽都沒說,感到自己好像已經置於他的掌握之中。他的聲音一直在耳邊回響,讓她惶恐不安。

“到底幾點了?”她又問道,語氣平靜、堅定而又無助。

“差兩分九點。”他答道,猶豫了一下才決定說真話。

“那從這兒到火車站十四分鍾夠嗎?”

“不夠,不管怎麽說——”

這時她又可以再度分辨出他那黑乎乎的身影來,就在身前一碼左右。她想趕快逃離他。

“可我趕不到嗎?”她懇求道。

“要是你抓緊的話還有可能。”他粗魯地說道,“可是走路回去也不費力的,克拉拉。隻要再走七英裏就可以乘到電車了。我陪你走好了。”

“不行,我要去坐火車。”

“可這又是為啥?”

“沒什麽,我就是想趕火車。”

他的聲音突然變了。

“隨你好了。”他語氣生硬,幹巴巴地說道,“那就趕緊走吧。”

接著他一頭躥進黑暗之中。她跟在後麵跑,直想哭出來。他現在的態度冷硬殘酷。她跟著他,一路在黑沉沉凹凸不平的田野上奔行,氣都喘不過來,隨時都準備停下來不走了。可是車站那兩排燈光越離越近。突然間,他大叫一聲:“車來啦!”然後拔腿就跑。

一陣低沉的轟鳴傳入耳中。在他們的右邊,列車好像一條閃光的青蟲劃過夜色穿行而來。轟鳴聲漸息。

“火車正在過高架橋,剛剛趕得上。”

克拉拉氣喘籲籲地飛跑起來,最後終於一頭栽進火車裏。火車鳴著笛出發了。他走了,不見了!而她已經到了一個擠得滿滿當當的車廂之中。她感到現實的殘酷。

他轉過身,拚命往家趕,還沒緩過勁來,就已經坐在了自家廚房裏。他臉色煞白,眼神鬱鬱,看起來很危險,好像喝醉酒了似的。母親打量著他。

“好吧,你這鞋子真夠幹淨的,我可一定得說道說道。”

他看了下自己的腳,然後脫下了外套。母親心裏猜度著,不知道他是不是喝醉了。

“那她是趕上火車了?”她問道。

“對。”

“我希望她的腳沒你那麽髒。你到底是把她拉去什麽地方了,我真是奇怪!”

他一動不動,也不說話,過了一會兒才幽怨地說道:

“你喜歡她嗎?”

“喜歡,我喜歡她。不過你會厭倦她的,兒子,這你自己也清楚。”

他沒有作聲。她留心到他正在小心平抑自己的呼吸。

“你剛才跑來著?”她問道。

“我們必須跑著才能趕上火車。”

“你這樣不把自己撞了才怪。最好還是喝點熱牛奶吧。”

牛奶倒是可以讓他平靜下來,不過他沒要,直接上床去了。他把頭埋在床單裏,憤恨痛苦的眼淚唰唰往下流。這是種肉體的痛苦,他咬得嘴唇都出血了,心中翻騰成一片,根本沒法思考,甚至連感覺都麻木了。

“她就是這樣子對我的,是不是?”他一遍又一遍對自己說道,把臉壓在被子裏。他恨她。適才的情形又在腦海中浮現,他對她生出了更多恨意。

第二天他的神色前所未有的冷淡。克拉拉對他很溫柔,那態度都能稱得上溺愛了。而他卻疏遠著她,神氣中透著一絲輕蔑。她歎著氣,繼續對他百依百順,這才讓他的心意回轉過來。

那一周有個晚上莎拉·伯恩哈特會在諾丁漢的皇家劇院上演《茶花女》。保羅想見見這位上了年紀的著名女演員,於是他讓克拉拉陪她一起去,然後告訴母親,把鑰匙放在窗戶底下,他晚回時好用。

“那我去訂票啦?”他問克拉拉道。

“好啊。你能穿晚禮服嗎?我還從來沒見你穿過呢。”

“可是,老天啊,克拉拉!在劇院裏穿晚禮服,你想過那是個什麽樣子嗎?”他抗議道。

“那你是不願意嘍?”她問道。

“要是你一定要我穿,那我就穿好了,不過感覺比較傻罷了。”

她衝他笑笑。

“那就為我傻一回吧,好嗎?”

這樣的求懇讓他渾身的血直往上湧。

“那就義不容辭了。”

“你帶個手提箱做什麽?”那天母親問他道。

他一下子臉紅耳赤。

“克拉拉要我帶的。”他說道。

“那你們坐什麽座位呢?”

“樓廳的,每張票三先令六便士!”

“哈,確實要那麽貴才行!”母親嘲諷地叫道。

“幾十年就這麽一遭吧。”他說道。

他在喬丹工廠換了衣服,外麵罩了件外套,戴了個帽子,在咖啡館跟克拉拉碰了頭。她和另一個女權運動的朋友一起來的,外頭穿了件舊長外套,跟她很不搭,頭上裹了一小方頭巾,他也很不喜歡。三個人一同往劇院走。

克拉拉把外套脫下,擱在台階上。他這才發現她身上穿的是件類似晚禮服的裙子,臂膀、脖頸和半個胸脯都露在外麵。她的頭發做了個很時髦的樣式。裙子是綠縐紗料子的,式樣簡單,很合她的氣質。她看上去真像回事,他在心裏想道。他可以想見那連衣裙下的身體,好像裙子是完全貼合地罩在她身周一般。他打量著她的時候,感覺好像能觸摸到她那結實而又柔軟的挺拔身體。他緊緊地攥住了拳頭。

而接下來的整個晚上,他就會坐在這**在外的美麗臂膀旁,注視著那強健的喉嚨自堅實的胸脯上挺起,注視著那綠色料子下高聳的**,還有那緊身的裙子中手臂和大腿的曲線。他心裏又生出一股怒氣,怪她讓自己挨得這麽近,以至於要遭受這樣的煎熬。她支著頭,直直地盯著前方,嘴微微翹著,一動不動地,一副沉思默想的樣子,好像是因為命運太過強悍,因此不得不把自己交由它來擺布。他看了禁不住又萌生愛意。她沒辦法掌控自己,因為落在了遠超自己的力量手中。她身上散發著一種不朽的氣息,仿佛是沉思的斯芬克斯,讓他忍不住一定要親下她。他故意把劇目表弄掉在地,然後彎腰去撿,趁勢吻了她的手和腕。她的美對他來說就是一種折磨。她依舊紋絲不動,隻是在燈光熄滅的時候稍微沉下身子,向他靠近了一點。他用手指輕撫著她的手和胳膊,鼻中沁入她身上淡淡的香水氣息。這期間他渾身的熱血依舊洶湧不停,讓他根本無法清醒地思考。

戲還在演,可是在他眼裏,卻好像不在眼前,而是在其他什麽地方上演似的,具體在哪裏他也不清楚,但就像是在他心裏某個可望不可即的地方。他自己好像就是克拉拉那白皙豐滿的手臂,喉頸和起伏的胸腹。他好像化身成了她身體的這些部分一般。遠處,戲還在繼續演著,他也能隱隱地融進去。而他自己卻已經不複存在。這個世界上剩下的隻有克拉拉那灰黑相間的眼睛,她靠在身邊的胸部,還有他手中緊緊握著的胳膊。這讓他感到自己渺小無助,在她高高在上的掌控下無所遁形。

幕間休息時燈光亮起,這時候他才感到難受不堪。他想逃出去,哪裏都行,隻要沒有光就可以。他暈乎乎地走出去買了點喝的。燈光又熄滅了,克拉拉和戲劇組成的那種奇怪而又瘋狂的現實又牢牢地把他攥住。

戲繼續演著。可是他頭腦裏已經被一個念頭充斥,一定要去親一親她那彎曲的胳膊上盤著的小小藍色血管。他都能感到那裏的溫潤。他的臉仿佛已經無處可放,隻有把嘴唇貼在那上麵才能安生下來。一定要這麽做。可是還有這麽多人在看著!最後他低下頭,用嘴唇飛快地觸了下她的胳膊。他的胡子掃過那敏感的肌膚。克拉拉抖了一下,把胳膊抽了出來。

戲終於演完了,燈光大亮,大家都在鼓掌。他意識過來,看了下手表。最後一班車已經開了。

“看來我得走回去了!”他說道。

克拉拉看著他。

“太晚了嗎?”她問道。

他點點頭,然後幫她穿上外套。

“我愛你!你穿這身裙子真漂亮。”他在她肩膀上喃喃道,周圍是熙熙攘攘的人群。

她一直沒作聲。他們一起走出了劇院。他看見外麵人來人往,還有出租車在等著。轉眼間好像有一對褐色的眼睛惡狠狠地瞪著他,可他卻沒認出來是誰。他跟克拉拉轉過身去,不假思索地往車站的方向走。

火車已經開走了,看來他得走十英裏路回家才成。

“沒關係,”他說道,“我樂在其中。”

“是嗎?”她說道,臉騰地紅了,“要不你跟我回家過夜吧?我可以跟我媽睡。”

他看了她一眼,兩個人的眼神碰到了一起。

“那你媽怎麽說?”他問道。

“她不會在意的。”

“真的嗎?”

“沒錯!”

“那我就跟你走啦?”

“你願意就成。”

“好嘞。”

於是他們轉身上路了。經過第一個車站的時候他們上了電車。晚風拂麵,十分清新。鎮子上黑漆漆的,電車急急地開著,時不時顛簸一下。他緊握她的手坐著。

“你媽已經上床了吧?”他問道。

“可能吧,希望還沒有。”

他們匆匆地在黑暗靜謐的窄街上趕路,街上根本沒有其他人。克拉拉一下子就進了門,他卻在外麵躊躇了一會兒。

最後他還是跳上台階,進了屋。她母親出現在裏屋門口,身材高大,麵露敵意。

“你把什麽人給帶家裏來了?”她問道。

“是孟若先生,他錯過火車了。我想讓他到咱們家過夜,這樣就不用走十英裏路回家了。”

“哼!”雷德福太太叫道,“自己找的事情自己管好了。反正你請他過來,我這裏絕不會不歡迎。可是多出來的家務事你得負責搞定!”

“要是你不高興的話,我還是回去好了。”他說道。

“沒有,沒有,不用的啦!快進來吧。我可沒給她準備什麽正經晚飯,你不要見笑。”

原來是一小碟薯條,還有一片培根,在桌子上胡亂擺著,隻有一個人的餐具。

“要培根呢還有一點。”雷德福太太說道,“薯條就沒得多了。”

“打攪你啦,真是抱歉。”他說道。

“噢,抱什麽歉哪!我才不要聽!看戲是你請她的吧,對不對?”這最後一個問題裏有點挖苦的意思。

“怎麽哪?”保羅不自然地笑道。

“怎麽啦,跟看戲比起來,這一小條培根算得了什麽呢!把外套脫了。”

這個高大的老婦人站得筆直,來回思索到底怎麽回事。她在碗櫥邊繞著圈子。克拉拉接過他的衣服。房間在燈光下顯得溫暖愜意。

“乖乖!”雷德福太太叫道,“真是郎才女貌啊,我說!這麽副扮相是要做什麽?”

“我們自己也不清楚啊。”他說道,儼然也是個受害者。

“兩個人都這麽人模狗樣,咱這小家小屋的可就容不下了。你們真是夠隆重的啦。”她打趣道,把他們諷刺得夠嗆。

他穿的是晚禮服,克拉拉身著綠裙,臂膀露在外麵,一時都有些尷尬。他們覺得在這個小廚房裏必須得相互遮掩才行。

“看看咱這女兒,穿得花枝招展的!”雷德福太太指著克拉拉接著說道。“她這到底是要鬧哪出啊?”

保羅看了眼克拉拉,見她麵紅耳赤的。接下來是一陣沉默。

“她這樣你看到也喜歡的吧?”他問道。

這個當媽的算是把他們攥在手心裏了。他的心撲通撲通直跳,人也緊張得厲害,不過他還是要回擊的。

“我看了喜歡!”老婦人叫道,“把自己打扮得油頭粉麵的,跟傻瓜一樣,我有什麽好喜歡的?”

“這麽說來,我還見過更傻的人哪。”他說道,一心為克拉拉說話。

“哦,真的!那是什麽時候的事兒啊?”反駁的話也是一副挖苦的口氣。

“就是把自己扮得醜模醜樣的時候吧。”他答道。

雷德福太太手拿叉子,站在爐前地毯上停了一會兒。她身高馬大,看起來盛氣淩人。

“反正都是傻瓜。”她最後答道,往荷蘭烤鍋那兒去了。

“不對。”他說道,勇氣十足地繼續爭辯道,“大家應該把自己打扮得盡可能漂亮才對。”

“你說那樣子是漂亮啊!”當母親的叫了起來,不屑地用叉子指著克拉拉,“那個樣子,那樣子根本就是不正經吧!”

“我覺得你是嫉妒了,因為你不能穿得跟她一樣拉風啊。”他說著笑了起來。

“我嫉妒!隻要我想的話,跟誰一起穿晚禮服出去還不都是一句話!”回答還是充滿了輕蔑。

“那你為什麽不想呢?”他一語中的地問道,“還是說你從來就沒穿過?”

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人吭聲。雷德福太太在荷蘭烤鍋裏翻著培根。他的心跳加速了,生怕自己冒犯了她。

“我嗎?”她最後大聲道,“我的確沒穿過,我從來都不穿!以前我在別人家裏幹活的時候,就看見有的女傭露著肩膀出來。不消說就知道是個**,這是要去那種不值錢的舞會了!”

“你就高尚到不願意去那種舞會了嗎?”他說道。

克拉拉垂頭坐著。他的眼睛烏油油地閃著光。雷德福太太把荷蘭烤鍋從火上端下來,站在他身邊,把小塊小塊的培根放在他的盤子裏。

“來一塊熱滋滋的吧!”她說道。

“可別把最好的都給我啊!”他說道。

“她都如願以償了,還想要什麽。”她答道。

老婦人的口氣裏依然有嘲諷,不過已經克製了許多。保羅知道她的心已經軟了下來。

“可還是要吃點的吧!”他對克拉拉說道。

她抬起灰色的雙眼看著他,一副忍辱負重、鬱鬱寡歡的樣子。

“不用了,謝謝你。”她說道。

“為什麽不吃呢?”他隨口應道,此時血液正仿佛著了火一般在血管中沸騰著。

雷德福太太又坐了下來,身形高大、神情淡漠,讓人一眼難忘。他就不再去管克拉拉,而是跟當母親的攀談起來。

“他們都說莎拉·伯恩哈特隻有五十歲。”他說道。

“五十!她都已經六十了!”答話中對女演員嗤之以鼻。

“是嘛,”他說道,“你可想不到!她演得可好啦,我今天在下麵都想給她大聲叫好。”

“那麽個老破白菜幫子,有什麽值當叫好的,我可就奇了怪了!”雷德福太太說道,“這麽一把年紀了,在家當奶奶才對,偏偏要出來拋頭露麵,做個鬼哭狼嚎的凱特馬蘭——”

他笑了起來。

“凱特馬蘭不是馬來人用的那種雙頭船嗎?”他說道。

“我想怎麽用就怎麽用。”她頂嘴道。

“我媽有時候也這麽講,怎麽跟她說都沒用。”他說道。

“我看她得給你幾耳光管教下才行。”雷德福太太樂嗬嗬地說道。

“她倒是想,而且嘴裏也說要打我的,所以我就給她一個小板凳,她站在上麵好夠得到我。”

“我媽就可怕多了。”克拉拉說道,“她打人就從來用不著小板凳。”

“可我就算拿了根長棍子也是很難揍到這位女士的呀。”雷德福太太向保羅分辯道。

“我看還是你自己不想用棍子來揍她吧。”他笑道,“我就不想。”

“真該給你倆每人頭上都來那麽一下。”當母親的說道,突然哈哈大笑起來。

“你還真是不肯放過我啊,這是為啥?”他說道,“我又沒偷你什麽東西。”

“現在是還沒有,不過我會盯牢你的。”老婦人笑道。

很快晚飯就吃完了。雷德福太太還坐在椅子上守著。保羅點了支煙抽。克拉拉上了樓,回來的時候拿了套睡衣,擱在壁爐圍欄上烘著。

“哎呀,我怎麽都記不起來了呢!”雷德福太太說道,“這是從哪兒冒出來的呀?”

“在我抽屜裏。”

“謔!你給道斯買了以後他都不肯穿是吧?”她發出一陣大笑。“還說在**穿什麽褲子。”她轉過頭來,對保羅悄悄說道:“他受不了,不願意穿睡衣什麽的。”

年輕的小夥子坐在那裏吐著煙圈。

“嗯,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品位吧。”他笑道。

接下來是關於睡衣優點的一點討論。

“我媽喜歡我穿睡衣的樣子。”他說道,“她說我穿著睡衣像個小醜。”

“我可以想見,應該很合你的形象。”雷德福太太說道。

過了一會兒,他瞧了眼壁爐台上滴答滴答走著的小鍾。已經十二點半了。

“真有意思。”他說道,“看戲回來挺興奮的,要平靜下來睡覺去沒個把鍾頭可不行。”

“差不多也該睡了。”雷德福太太收拾著桌子說道。

“你累了吧?”他問克拉拉道。

“一點兒也不累。”她避開他的眼睛答道。

“那我們打會兒牌吧。”

“我都不記得怎麽打的了。”

“那我再教你一遍好了。我們打牌好嗎,雷德福太太?”他問道。

“隨你們。”她說道,“不過時候可不早了。”

“打幾圈就困了。”他答道。

克拉拉拿來了紙牌。他洗牌的時候她在桌上轉起了自己的結婚戒指。雷德福太太則在洗碗間清洗餐具。時間越來越晚,保羅感到氣氛也越來越緊張。

“十五點——兩分,十五點——四分,十五點——六分,還有兩個,一共八分!”

鍾已經在敲一點了,牌局還在繼續。雷德福太太把睡覺前所有的準備工作都完成了,門也鎖了,水壺也灌滿了。可保羅還是在繼續發牌、計分。他腦海裏縈繞的全是克拉拉美麗的手臂和脖頸。他覺得自己還可以看見她乳溝的上沿。他無法就此跟她分開。她看著他雙手麻利的動作,感到骨子裏頭都酥成一片。她離他很近,好像觸手可及,可是又好像碰不到一般。他的鬥誌一下子激了起來。他恨雷德福太太。她還是繼續坐著,人已經打起了瞌睡,可卻頑固不化地不肯離開椅子。保羅瞄了她一眼,然後又看了下克拉拉。她看到了他的眼神,裏麵有怒氣,嘲諷,還有種鋼鐵般的強硬。她用眼神回應著他,不過卻帶著一絲羞愧。至少他明白她的想法和自己是一致的。他繼續打著牌。

終於雷德福太太動了動僵直的身子,說道:

“你們倆還不想睡覺去嗎?”

保羅沒吱聲,隻是接著打牌。他心裏都恨不得要殺了這個老太婆。

“再打一小會兒就好。”他說道。

老婦人起身搖搖晃晃地走進了洗碗間,回來的時候給他拿了蠟燭,放在壁爐台上,然後又坐了下來。他恨得厲害,感到血直往上湧,就把牌一把丟在桌上。

“那我們就不打了。”他說道,不過聲音裏還帶著挑釁。

克拉拉看見他緊咬著唇。他又瞥了她一眼,好像是兩個人約定了什麽似的。她俯身在牌上咳嗽了下,清了清嗓子。

“嘿,你們總算是打完了。”雷德福太太說道,“來,拿好自己的東西。”她把烘熱的睡衣塞在他手裏。“這是給你的蠟燭,你的房間在那頭,反正隻有兩間,錯也錯不到哪兒去。好啦,晚安了,睡個好覺。”

“沒問題,我一般都睡得好。”他說道。

“嗯,你這樣的年紀是應該的。”她答道。

他給克拉拉道了晚安,然後就走了。樓梯是彎曲著的,每走一步,腳下擦得白亮亮的地板都嘎吱作響。他頑強地走了上去。樓上的兩個房間是麵對麵的。他進了自己的房間,把門推上,沒有上栓。

房間很小,裏麵卻有張大床。梳妝台上放著克拉拉的幾個發夾,還有一個梳子。角落裏的一塊布下掛著幾件她的衣服和裙子。一個椅子上還搭著她的兩條長襪。他在屋裏四處張望了下。架子上有兩本書正是他自己的。他脫了衣服疊好,然後坐在**聽了聽外麵的動靜。接著他吹熄了蠟燭,躺了下來,沒兩分鍾就差不多睡過去了。哢嗒!外麵突然傳來一聲響。他一下子驚醒過來,難受地翻騰著,就好像剛要睡著卻突然被什麽東西蟄了似的,感覺讓人發狂。他坐了起來,看著黑漆漆的房間,雙腳摞在一起,一動不動地聽著。外麵不知哪裏有隻貓在叫,接著傳來那個母親從容而沉重的腳步聲,接著就是克拉拉清晰的嗓音:

“幫我解下裙子好吧?”

之後有段時間聽不到任何聲息。終於做母親的說道:

“好了!你要什麽時候才能上去睡?”

“還沒好,再過一會兒。”女兒冷靜地說道。

“哦,隨你的便。你要嫌現在還不夠晚,那就再拖下去好了。等會兒我睡著了你可不要把我給吵醒。”

“用不了多久的。”克拉拉說道。

很快保羅就聽到雷德福太太緩步上樓來。燭光從門上的縫隙間透了進來。她的裙子掃到門上,他的心跳得厲害。之後又是一片漆黑,他聽到她的門閂響了下。她睡前的準備可真是不緊不慢。過了好一會兒,什麽聲音都沒有了,他還坐在**,全身繃得緊緊的,微微發著顫。他的門開著條小縫,克拉拉上樓的話他可以出去截住她。他默默地等著。外麵一片死寂。鍾敲到了兩點。然後他聽到樓下壁爐的擋板發出輕微的刮擦聲。他再也忍不住了,全身不自禁地抖得厲害。他覺得自己必須下去,要麽就死掉算了。

於是他走下床來,站了一會兒,全身打著哆嗦。然後他直接走到門前,盡量輕手輕腳的。第一級樓梯嘎吱響了一下,在靜夜裏仿佛槍聲一般。他豎起耳朵聽著。老婦人在**翻動了下。樓梯上很黑,樓底的門上透出一絲光來,那門後麵就是廚房了。他站了一會兒,然後繼續渾身僵硬地往下走。每走一步腳下都嘎吱一聲。他背後涼颼颼地,生怕樓上老婦人的門會突然在身後打開。他下到底樓,摸著門把手。門閂狠狠地響了下,給打了開來。他進到廚房裏,把門重重地關上。那個老太太現在應該不敢再過來了。

然後他站在那裏,整個人都呆住了。克拉拉**身子跪坐在爐前的毯子上,身下是一堆白色的內衣。她背衝著他,正在烤火取暖。她沒有回頭看,隻是俯身坐在自己的腳後跟上,用美麗圓潤的背對著他,臉藏在陰影裏。她在火前暖著身子,以此來慰藉自己。她的身子一側是紅熱的火光,另一側投下黑色溫暖的影子。她的雙臂軟軟地搭在身旁。

他哆嗦得厲害,隻得拚命地咬著牙,攥著拳頭才能控製住自己。接著他就走上前去。他把手放在她肩上,另一隻手把手指擱在她下巴上,抬起了她的臉。他碰到她的時候,她的身子不自禁地**著,身上發起抖來,一下,兩下。她隻是低頭不語。

“對不起!”他喃喃道,這才意識到自己的手很冷。

然後她抬起頭來看向他,臉上都是恐懼,好像在害怕死神一般。

“我的手太冷了。”他繼續喃喃道。

“我喜歡。”她輕聲道,眼睛閉了起來。她說話時吐出的氣息直接傳到他嘴裏。她的雙臂抱住了他的腿。他睡衣上的腰帶摩擦著她的身體,讓她哆嗦起來。身體的溫熱傳進他懷裏,他的顫抖逐漸平息下來。

終於,他再也站不住了,就把她托了起來。她把頭埋在他肩膀上。他的雙手慢慢地撫摸著她的身體,體現出無盡的溫柔。她緊貼在他身上,盡力把自己藏在他懷裏。他把她摟得緊緊的。然後她總算看了他一眼,那目光無聲而懇切地在他眼裏搜尋著反應,看自己是否應該覺得羞恥。

他的眼睛烏黑深邃,恬靜無比。她是那麽美,卻即將為他采擷,這好像刺痛了他一般,讓他有些悲傷。他懷著一絲痛苦看著她,心裏有點害怕。在她麵前他是如此地卑微。她熱烈地吻著他的眼睛,先是一隻,然後是另一隻。然後她彎腰靠過去,把身子交給了他。他緊緊地抱住她。這一刻焦灼得讓人痛苦。

她站在那裏,由著他愛憐自己。他和她結合在一起,渾身興奮得直發抖。她受傷的自尊愈合了,心靈得到了療治,整個人都開心起來,感到無比自豪昂揚。之前她受到了糟踐,受傷的自尊偷偷地藏匿著,現在一切都好了,她神采奕奕,充滿了快樂和尊嚴。這是對她的認可,她由此得以重生。

他低頭看著她,臉上容光四射。兩人都笑了起來。他把她緊緊貼在自己的胸膛上。時間一秒一秒過去,然後是一分鍾又一分鍾。兩個人僵直地摟在一起,嘴貼著嘴,好像連在一起的雕塑一般。

可他的手指又開始在她身上索求起來,那麽不安分、不滿足,來回逡巡。熱血又一波波地湧上。她把頭擱在他肩上。

“到我房間裏來吧。”他低聲說道。

她看了他一眼,搖搖頭,嘴唇惆悵地撅著,眼睛裏滿是沉重。他定定地望著她。

“來吧!”他說道。

她還是搖搖頭。

“為啥?”他問道。

她看著他,目光依舊沉重悲哀。然後她再次搖了搖頭。他的目光凝固了,便不再堅持。

後來他回到**,心裏奇怪她為什麽不願意光明正大地到自己房間裏來,讓她母親也知道這一切。不管怎麽說,那樣的話就可以把事情定下來。而且她就可以跟他過夜,而不用離開他,跟母親一起睡。可她還是走了。這有些奇怪,讓他不解。沒想一會兒他就睡著了。

早上有人朝他說話,把他給吵醒了。睜開眼,他就瞧見雷德福太太高大威嚴的身子。她居高臨下地看著他,手裏拿著一杯茶。

“你是不是要睡到世界末日才行啊?”她問道。

他一下子笑出聲來。

“現在應該才隻有五點左右吧。”他說道。

“嘿,”她答道,“才不是哩,都已經七點半了。來,我給你帶了杯茶喝。”

他揉揉臉,把亂蓬蓬的頭發從額上捋到後麵去,然後坐起身來。

“怎麽這麽晚!”他嘟噥著。

他最恨被吵醒了。這讓她暗自發樂。她看到他絨布睡衣下露出的脖頸,又圓又白,好似女孩子一樣。他氣鼓鼓地擼著頭發。

“撓頭也沒用。”她說道,“又不會讓時間早一點。還有,拿好了。難道你要我一直站在這兒給你端著茶嗎?”

“哦,可惡的杯子!”他說道。

“怪自己吧,誰叫你不早點上床。”女人說道。

他抬眼看著她,放肆地大笑起來。

“我上床可是在你之前。”他說道。

“真的,老天,這倒是實話!”她叫道。

“乖乖不得了。”他說道,一邊攪著茶水,“送茶到**喝,我媽要是知道,肯定覺得我是沒得救了。”

“她從來不這麽做嗎?”雷德福太太問道。

“絕對不可能。”

“噢,看來我是把家裏人給慣壞了。怪不得他們一個個後來都那麽壞。”老婦人說道。

“你現在身邊也隻有克拉拉了吧。”他說道,“雷德福先生已經在天堂裏了。所以能變壞的也隻有你自己而已。”

“我又不壞,隻是心腸軟罷了。”她說道,一邊走出臥室。“我就是個笨蛋,十足的笨蛋!”

早餐的時候克拉拉十分安靜,可是言行之間透出股神氣,仿佛他已經是她的人了,這讓他心花怒放。雷德福太太顯然也很喜歡他。他開始講到自己的畫作。

“這都有什麽用呢?”做母親的叫道,“你那麽費勁巴力地畫呀畫呀,還擔心個夠嗆。你倒說說看,都落了什麽好?還不如自己多找點樂子。”

“噢,可是呢,”保羅大聲道,“我去年靠這賺了三十多個幾尼呢。”

“真的麽!那倒是值得考慮。不過你花了那麽多時間,還是不合算。”

“而且還沒算欠的四英鎊呢。有個人說給我五英鎊,讓我把他、老婆、狗跟房子一起畫下來。後來我去了他家,沒有畫狗,而是畫了雞鴨。結果呢他就不樂意了,所以我隻好少收一鎊。我可不喜歡給他們畫那畫,還有那隻狗我也看不上。不過還是畫了,到時他給我那四鎊錢還不知道該怎麽辦。你覺得呢?”

“這不用跟我們說。你自己的錢,想怎麽用就怎麽用好了。”雷德福太太說道。

“可是我打算拿這四鎊錢胡花一通。要不咱們去海邊待上一兩天吧?”

“咱們是誰?”

“你,克拉拉還有我啊。”

“什麽,用你的錢?”她叫了起來,有點生氣。

“有啥不可以的?”

“你這樣亂花錢,早晚會一頭撞死!”她說道。

“錢嘛,隻要用得爽就行。你願意來嗎?”

“我不管。你們倆自己決定好了。”

“那你是願意的嘍?”他問道,有些驚喜。

“你自己隨便。”雷德福太太說道,“管我願意不願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