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若平時大大咧咧的,根本不注意安全,所以老是事故不斷。現在要是外麵一有空煤車停在門口的聲音,孟若太太馬上就會跑去客廳看是怎麽回事。她心裏已經想象了丈夫坐在車裏的情景——麵色青灰,有氣無力,不是生病就是受傷,要麽也是類似的問題。如果真是他的話,她就趕忙出去幫忙。

威廉去倫敦已經差不多有一年了。保羅才剛剛畢業,還在找工作。這天孟若太太正在樓上的臥室收拾,兒子則在廚房裏畫畫——保羅用起畫筆來很有靈氣——突然間有人敲門。他氣呼呼地擱下畫筆去開門,與此同時母親也在樓上開了窗子往下看去。

一個礦上的小夥子髒兮兮地站在門檻前。

“沃爾特·孟若是住這裏吧?”他問道。

“是的,”孟若太太說,“有什麽事兒嗎?”

但她在心裏已經猜到了。

“你當家的受傷了。”他說道。

“哎呀,老天爺!”她叫了起來,“要是他沒事那才叫怪呢。小家夥,他這回又怎麽啦?”

“不太清楚,應該是腿上受傷了吧,已經送去醫院了。”

“真是的!”她叫道,“唉,他這個人可真是不消停,就沒五分鍾的太平。要是沒出事兒倒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他大拇指才剛剛好,現在又——你看見他了嗎?”

“在吊架那裏看見他啦,給放在礦車裏,正送到上麵去。那時候還昏著呢,一動不動的,可是後來到了燈具室,福雷澤醫生給他檢查,他鬧得可歡哩,又是叫又是罵的,說是要回家,不要去醫院。”

小夥子磕磕巴巴地總算說完了。

“他倒是想回家,好讓我來受罪。謝謝啦,小夥子。唉,老天,我可真是受夠他了,受得夠夠的啦!”

她下了樓。保羅不知道該幹什麽,就下意識地繼續畫畫了。

“都送去醫院了,肯定傷得很厲害。”她對保羅說道,“他就一點都不知道當心自己!其他人就不會老是這兒那兒的受傷。我知道,他就是想把擔子壓在我身上。唉,老天,日子才剛剛好過一點,他就又開始作了。你把東西收起來吧,現在不是畫畫的時候了。火車是什麽點的?我得趕緊走去凱斯頓了,臥室那裏隻好先不管了。”

“我去收拾完吧。”保羅說道。

“用不著,我趕七點鍾的火車回來,應該趕得上。唉,真是傷腦筋,還不知道他要鬧騰成什麽樣!火絨山那段花崗石路——那還不如叫碎石子路呢——這可不把他整個顛散架了啊。我就不知道為什麽沒人把它修修好,路那麽差,偏偏救護車還隻能從那兒過,那麽多病人啊!他們怎麽就不在這兒開家醫院呢。不知道那些老板是怎麽想的,礦上有的是地方,事故一件接一件,足夠醫院忙的了。這下可好,要擱在救護車上慢騰騰地走十英裏路到諾丁漢去治。真是不像話!唉,他肯定要使勁鬧騰了,我就知道。不曉得陪他的是誰,想來是巴克吧。這個可憐蟲,肯定會給他折騰得夠嗆,不過他還是會照顧他的,我知道。就是不曉得他要在醫院裏待多久才行——他肯定恨死了。不過要是隻是腿上的傷那就還算運氣。”

她一邊說一邊做準備,急匆匆地解下了緊身胸衣,蹲在燒水鍋前,把熱水一點點接進自己的水瓶裏。

“這個燒水鍋真該丟進海裏去!”她叫道,不耐煩地擰著水龍頭。她的個子那麽小,手臂卻漂亮而有力,真是讓人想不通。

保羅收好自己的東西,把水壺放到了爐子上,又把桌子擺好。

“火車要四點二十才到呢,”他說道,“還有的是時間。”

“瞎說啥,才沒時間呢。”她叫道,一邊用毛巾擦著臉,一邊眨著眼睛看他。

“時間夠了,你一定得先喝點茶再走。還是我陪你一起去凱斯頓吧?”

“一起去?去幹嗎?你倒是說說看。別管這些了,我看看要拿什麽給他去。哎呀,知道了!他的幹淨襯衫——老天保佑,剛好是洗過了的,不過最好還是再晾晾。還有襪子——應該用不著——還有毛巾,應該要的吧,還要幾條手帕。嗯,還要什麽呢?”

“梳子、刀叉還有勺兒。”保羅說道。父親已經不是第一次住院了。

“天知道現在他的腿怎麽樣了,”孟若太太接著道,一邊梳著自己絲一般柔順的長發,那褐發裏現在已經有點點斑白。“上身他總是洗得幹幹淨淨的,腰以下他就根本不在乎了。不過想來醫院裏肯定見過不少跟他一樣的。”

保羅已經把茶點都放好了,他給母親切了兩片薄薄的塗了黃油的麵包。

“吃吧。”他說道,又給她沏了一杯茶。

“現在可別煩我!”她有些生氣地對他嚷道。

“可是不吃不行啊。喏,都已經弄好了,吃一點吧。”他卻不鬆口。

於是她坐了下來,把茶一小口一小口地喝了,麵包也吃了一點。整個過程她沒有說一句話,隻是埋頭想心事。

又過了幾分鍾她就出門了。她要步行兩英裏半去凱斯頓火車站,給丈夫帶的東西全裝在網袋裏,脹得鼓鼓的。保羅目送她上了樹籬間的那條路——個子小小的,步子走得飛快。他的心在為她作痛,因為她又要再度麵臨一大堆痛苦和麻煩。而她在急切地疾步趕路的時候,也感到背後兒子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感到他在盡力為自己分擔,甚至是幫她整個撐住。在醫院裏,她想道:“要是告訴兒子情況有多糟糕,恐怕他會受不了的。我最好還是少說點。”可是等到她吃力地往家趕的時候,她卻覺得兒子肯定會願意上前為自己分憂的。

“情況很糟嗎?”她才進屋,保羅就問道。

“反正夠嗆。”她答道。

“怎麽了?”

她歎口氣,坐了下來,一邊解著帽帶。兒子看著她微微仰起臉,用自己小小的,因為整日勞作而變得幹硬的雙手解著頜下的那個結。

“可是,”她答道,“也算不上危險。不過護士說砸得很厲害。是這樣子,有塊大石頭掉下來砸在了他腿上——這兒——砸成了開放性骨折,有些碎骨頭片戳了出來。”

“啊——真是太可怕了!”孩子們發出驚呼。

“而且,”她接著道,“他自然就在那裏嚷嚷上了,說他要死了——要是不嚷嚷就不是他了。‘這回活不成了,我的小姑娘!’他見了我就這麽說。‘別傻了!’我跟他講,‘隻是腿斷了,死不了的,砸得再厲害也要不了命去。'‘我得裝在棺材裏才能出得去了。’他叨叨著。‘好啦好啦’我說,‘等你好了,也可以躺在木頭箱子裏讓人抬了你去咱們的花園。別人巴不得你趕緊好了滾蛋呢!'‘要是對他有好處我們也會幹的。’護士長說。她人好得很,就是看上去嚴厲。”

孟若太太的帽子終於摘下來了。孩子們一聲不吭地等著她往下說。

“不管怎麽說,這回是夠糟的了,”她接著說道,“而且一時半會兒的好不了。砸得很重,失血很多,而且,當然了,這種骨折也挺危險的,根本不知道是不是能複原好。還有可能發燒,長壞疽什麽的——如果惡化的話可能很快就不行了。可是,他的血一向很幹淨,肉長起來也很快。我覺著沒理由會惡化。當然,有個傷口——”

她的情緒上來了,心裏有點發急,臉色慘白兮兮的。三個孩子意識到父親的狀況有多糟糕了,大家都不說話,隻是默默地擔著心。

“他會好起來的。”過了一會兒,保羅說道。

“我也是這麽跟他說的。”母親道。

大家一聲不吭地做自己的事情去了。

“他看上去也像是要了半條老命。”她說道,“不過護士長說那是因為疼得厲害。”

安妮拿走了母親的外套和帽子。

“我走的時候他就眼睜睜地瞧著我!我說:‘我要回去了,沃爾特,要趕火車去——孩子們還在家裏。’他就直勾勾地看著我,很難接受的樣子。”

保羅拿起畫筆繼續畫畫。亞瑟到外麵去拿煤。安妮悶悶地坐著。孟若太太則是一動不動地坐在自己的小搖椅上想心事。這是她懷第一個孩子的時候丈夫給她做的。她很傷心。丈夫受了那麽重的傷,她心裏為他感到難受。但是在內心最最深處,本來應該有愛在燃燒的地方,現在卻空無一物。現在她那女人的同情心已經完全被喚起了,為了把他救過來,她可以當牛做馬地照顧他,要是可以的話她甚至願意為他為承受那種疼痛。但是在心底裏,她發現自己對他並不在乎,對他的痛苦也並不真的在乎。這對她的打擊很大,因為即便他激起了自己強烈的同情,卻依然無法讓自己愛他。她靜靜地想了一會兒。

“還有啊,”她突然說道,“去凱斯頓的路上,走到一半的時候我才發現自己穿的還是幹活時的鞋子——你們看看!”這是保羅的一雙褪了色的舊鞋,鞋尖處都已經磨穿了。“我都不知道該怎麽好了,真是羞人啊。”她又說道。

第二天一早,安妮和亞瑟上學走了,保羅幫著母親做家務。孟若太太又跟他繼續聊了起來。

“醫院裏碰到巴克了,看上去也不怎麽好,這個可憐的家夥。‘唔,’我對他說,‘你一路陪著他,遭罪了吧?'‘甭問了,太太。’他說。‘唉,’我說,‘我就知道他會折騰的!'‘可是呢,他確實不好受咧,孟若太太,不好受啊。’他說。‘我明白。’我說。‘車子每顛一下,我都覺得心要整個從嘴裏蹦出來了。’他說。‘而且他叫得那個凶啊,太太。這種事就是給我一大筆錢我也不會再幹了。'‘我很理解,’我說,‘不過傷得確實厲害。’他說:“好起來恐怕要一陣子了。’我說:‘我怕是這樣子。’我覺得巴克先生不錯——確實不錯。他身上有種男子漢的氣概。”

保羅繼續畫畫,什麽也沒說。

“當然啦,”孟若太太接著道,“像你爸爸這樣的人,待在醫院裏可真是難為他了。他根本不懂醫院裏有什麽規矩。要是可以的話,他誰也不讓碰。這回大腿上的肌肉砸壞了,一天得換四次藥。可是除了他媽媽跟我以外,他會讓別人幹這事兒嗎?他才不會哪。所以這回他就等著跟那些護士鬧吧。我也不想離開他。我走之前親了他一下,那時候自己覺得心裏很不好受呢。”

她就這樣跟兒子聊著天,好像是在自言自語似的。而他也盡力地仔細聽著,分擔她的煩惱,減輕她的壓力。到最後,她把心事差不多都告訴他了,連自己都沒有覺察到。

這段時間孟若一直很不妙。有一個來星期他都是病危,接下來才開始好轉。家裏知道這個信兒以後,所有人都舒了口氣,這才重新有心思過日子了。

其實孟若住院,他們的生活卻有了改善。礦上每周給他們十四先令,疾病互助會給十先令,殘障基金會給五先令。每周工友還要給錢——不是五先令就是七先令——這樣一來她手頭就有了不少富餘。孟若在醫院裏逐漸康複的那段時間,家裏尤其幸福平靜。每周三和周六孟若太太都會去諾丁漢看丈夫,回來的時候總會帶點小東西:給保羅的是一小管顏料,要麽是幾張厚紙;給安妮的是一兩張明信片,不過全家人高高興興地來回瞧了好幾天以後才肯讓她寄走;給亞瑟的是鋼絲鋸,要麽是一小塊好看的木頭。她興致勃勃地講述自己在大商店裏的各種奇遇。沒多久畫鋪裏的人都認識她了,還知道了保羅的事情。書店裏的女店員對她也很感興趣。每次孟若太太從諾丁漢回來都帶著一肚子的消息。三個孩子就圍成一圈坐在她跟前,一邊聽,一邊插話,一邊爭鬧,直到要上床的時候才肯罷休。最後去耙火的一般都是保羅。

“現在我就是咱們家的男人了。”他時常跟母親說,口氣裏帶著高興。這時他們才明白家裏本可以是如此安寧。大夥兒竟隱隱有些不甘——雖然沒人願意承認自己這麽無情無義——因為父親很快就要出院了。

保羅此時已經十四歲了,正在找活兒幹。他個子瘦小文弱,深褐色的頭發,淺藍色的眼睛,原本臉上圓乎乎的那種嬰兒肥已經消失不見,現在倒有點像威廉了——都是粗線條,甚至可以算得上粗獷——表情尤其豐富,平時看起來總是若有所思,生氣勃勃的很親切。而他跟母親一樣,會在不經意間莞爾一笑,很討人喜歡。可要是他那瞬息多變的心思遇上了解不開的疙瘩,臉上就會變得呆板猙獰。他這種男孩子,一旦覺得不能被人理解,或是給鄙視了,那就馬上會束手束腳的像個小醜,而隻要能給他一點溫暖,他就馬上又可愛起來。

每回他第一次接觸什麽東西都會痛苦不堪。七歲的時候要去上學,這對他來說不啻是個夢魘,是種折磨。不過之後他就慢慢地喜歡上學校了。現在他明白自己是時候進入社會了,心裏又畏怯起來,覺得自己肯定幹不好。對於他這麽大的孩子來說,畫畫的技藝可算是高超,另外希頓先生還教會了他一些法語、德語和算術。可是都看不出他的這些本領能賺什麽錢。母親說過,他這人身體比較弱,重體力活兒是幹不來的。他也不高興做手工活兒,隻是喜歡東奔西跑,到田間漫步,要麽就是讀書、畫畫。

“你以後想幹哪一行呢?”母親問他。

“無所謂吧。”

“這等於什麽也沒說。”孟若太太道。

不過,這倒是真心話,他也隻能這麽答。其實他不在意這世界怎麽轉,所有的野心無非就是在家附近找個活兒幹,每周掙個三十先令三十五先令的。等父親死了,他就跟母親住在小屋裏,高興的時候在家裏畫畫畫兒,或是出去散散步,就這麽幸福地一直生活下去。對於工作他就是這麽打算的。但實際上他內心孤傲,周圍的人他都會跟自己做個比較,然後毫不留情地給他們打個低分。其實他心裏覺得自己能當個畫家,那種真材實料搞藝術的人。但他現在還沒怎麽太多想。

“這樣的話,”母親道,“你就得去看看報紙,看上麵招人的廣告怎麽說。”

他看著她。對他來說,這麽做無異於一種羞辱和折磨,讓他倍感苦澀難受。不過他什麽都沒說。第二天早上他一起床,就被這個念頭搞得整個人都糾結起來。

“我一定得出去找廣告,從上麵找個活兒幹。”

整個早上這念頭就來回折磨著他,腐蝕了他所有的快樂和活力,他心裏仿佛亂麻般結在一起。

十點鍾了,他磨磨蹭蹭地終於出了門。在別人眼裏,他是個不怎麽說話的古怪小男孩。走在小鎮陽光燦爛的街道上,他覺得所有遇見的熟人都在心裏想:“他是到合作社的閱覽室從報紙上找工作去了,他自己找不到活兒幹,我覺得他一直都得靠自己老娘養著。”他躡手躡腳地走過合作社布店後的石階,朝閱覽室裏張望了一下。一般那裏總有一兩個人,不是老而無用的廢物,就是全靠各種“互助會”接濟生活的礦工。他進了門,裏麵的人望過來的時候他忐忑極了。他縮著腦袋坐到桌前,假裝是在看新聞。他知道這些人會想:“這麽個十三歲上下的小孩子到閱覽室裏看報紙做什麽?”想到這裏他心裏難過得厲害。

如今的他業已經淪為工業文明的囚徒,他沮喪地朝窗子外望去。對麵的花園裏,碩大的向日葵探出了破舊的紅磚牆,樂嗬嗬地瞧向那些拿著東西忙著回家做午飯的女人。溪穀裏種滿了小麥,在陽光下綠得耀眼。田野裏的兩座煤礦向空中吐出兩根羽毛般的白色水汽。安尼斯雷森林靜臥在遠處的山丘上,幽暗深邃,引人遐想。他的心漸漸沉了下去。他的身上即將套上枷鎖,再也無法在摯愛的家鄉溪穀中自由自在地徜徉。

釀酒廠的四輪馬車自凱斯頓隆隆駛來。車上裝著巨大的酒桶,一邊四個,就像豆莢綻開後擠出的四粒飽滿的豆子。車夫高高在上地坐著,肥蠢的身體隨著車子的起伏左搖右晃。他腦袋小小的好似一枚子彈頭,頭發在太陽的暴曬下仿佛被漂白了一般,一雙粗壯的紅胳膊在麻布圍裙外懶洋洋地晃來晃去,白色的汗毛閃閃發光。他臉紅通通的,看上去好像已經在陽光下睡著了。拉車的是幾匹棕色的駿馬,這當兒正自由馳騁,仿佛已是這幕場景的主人。

這車夫本叫人看不起,現如今保羅卻對他豔羨不已,他好希望自己也是個笨蛋。他暗自想道:“但願我也像他那麽胖,像條狗一樣自由自在地曬太陽。還不如就變成這頭肥豬,給釀酒廠當車夫算了。”

後來閱覽室終於沒人了。他匆匆在小紙片上抄下一條廣告,接著又抄了一條,然後就溜了出來,感覺如釋重負。母親看了一眼他抄下的內容。

“不錯,”她說道,“你可以去試試。”

威廉以前寫過一封求職信,用語正規講究。現在保羅把信抄了一遍,稍稍做了一點修改。可是男孩的書法十分拙劣,這讓麵麵俱到的威廉感到十分不耐。

最近當哥哥的風頭正盛,有點愛誇耀。他發現自己在倫敦可以結交到地位遠超貝斯伍德的朋友。事務所裏的職員有些之前就是學法律出身的,現在或多或少算是在做見習律師。威廉性格開朗,走到哪裏都可以交上一堆朋友。沒過多久他就開始出入一些有身份的人家,成為他們的座上客。而這些人要是放在貝斯伍德,那些常人無法高攀的銀行經理隻會讓他們瞧不起,就算是教區長也不過是能讓他們淡漠地拜訪一下而已。因此他開始把自己想成是大人物。對於如此輕鬆就步入紳士的行列,說實在的,他也十分意外。

看他一副誌得意滿的樣子,母親也很開心。他住在沃爾瑟姆斯托,居處的生活十分乏味。可現在這個年輕人來的信裏似乎透著一種狂熱。眼前的諸多變化讓他心神不定,還沒有站穩腳跟就已經給新生活的急流帶得轉了起來,不由得有點暈頭轉向。母親感到他已經迷失了自我,為此擔著心。他在倫敦跳舞,看戲,劃船,跟朋友們出遊,她知道在這些活動之後,他還會待在陰冷的臥室裏靜靜地啃拉丁文,因為他要在事務所裏出人頭地,還想在法律界顯身揚名。後來他再沒給母親寄過一分錢。那本就不多的收入已經全部用在了他自己身上。而她也從來不想要,除了有幾次確實山窮水盡,那時候就會想,要是兒子能給個十先令,那可就幫了自己大忙了。她還時時夢見威廉,夢見他在做的事情,而自己就在他身後默默支持。她從來不肯承認,因為他的緣故自己的心頭是如何焦慮和沉重。

在信裏他對舞會上認識的一個女孩大談特談,說她如何如何淑女,如何如何年輕漂亮。她是黑頭發,膚色也是淺黑的,身後有一大批男人趨之若鶩。

“我不知道你是否還會追求她,我的孩子,”母親在信中寫道,“要是沒有這麽多人也在追求她的話。在一群追求者裏你感到自己是安全的,一有進展還會得意揚揚。但是要小心了,真等到你勝出了,隻剩下一個人獨自麵對結果,那時不知道你會怎麽想。”威廉對這樣的告誡很厭煩,他還是追求自己的姑娘。他帶了她去河上劃船。“要是你見到她的話,媽媽,你就明白我的感覺了。她身材修長,體態優雅,膚色是那種最最清澈透明的橄欖油的顏色,頭發烏黑發亮,還有那雙灰色的眼睛——明亮之中帶點嘲弄,好像黑夜裏水中倒映的燈火。你要是見了她就不會老是含譏帶諷了。而她的穿著也不比倫敦任何一個女人差。媽媽我跟你講,她陪著兒子我走在皮卡迪利的街上,我的頭就沒有抬不起來的時候。”

孟若太太心裏害怕,擔心跟兒子在皮卡迪利攜手漫步的女人隻空有副漂亮的皮囊和好看的衣裳,對他卻不是真正的親近。不過她還是用自己半信半疑的方式祝賀了他。她在洗衣盆邊俯身洗衣服的時候,又開始思慮起兒子的事情,眼前仿佛看到一個優雅而喜歡揮霍的媳婦給兒子套上了韁繩。他們平時入不敷出,住在郊區一所醜陋的小房子裏勉強度日。“好了,”她對自己道,“我真是杞人憂天——現在八字還沒有一撇呢。”盡管如此,沉甸甸的焦慮從未離開她的心頭,生怕威廉自作主張走上了錯路。

沒過多久,諾丁漢獚狗街二十一號的外科器械製造商托馬斯·喬丹約見保羅。孟若太太滿心歡喜。

“好了,你瞧!”她喊道,眼睛亮亮的,“你總共隻寫了四封信,第三封就有了回音。你運氣不錯啊,孩子,我以前就說過的。”

保羅看著喬丹先生信箋上的圖案,那是條木頭假腿,上麵套著彈力襪和其他用品。他心頭不由得一緊。他從來不知道世上還有彈力襪這種存在。他似乎感到那個商業社會、與之相稱的規範體係還有其不近人情的冷漠正撲麵而來。他心裏害怕極了。靠木腿居然可以做買賣,這讓他感到不寒而栗。

周二一早,母子倆一起出發了。此時是八月,外麵日光灼人。保羅走在路上,心裏糾結得厲害。他倒寧可受些皮肉之苦,而不是這樣擔驚受怕,感覺自己要給當成貨物一般擺在陌生人的眼前,任由他們挑來揀去,決定自己的命運,盡管他也知道這樣的害怕是非理性的。不過他還是裝成一副不在意的樣子跟母親嘰嘰喳喳。他絕對不會跟她承認自己心中的痛苦,而她也隻是隱隱猜到一些。她很快活,好像是個戀愛中的小姑娘。到了貝斯伍德火車站的售票處前,她從錢包裏掏錢買票。保羅看著她用那戴著黑色小山羊皮舊手套的手從舊錢包裏摸出銀幣來,心裏不由得疼得抽了起來,他是這麽地愛著自己的媽媽。

她興高采烈,當著其他乘客的麵大聲嚷嚷著,這讓他感到有些尷尬。“看哪,那頭母牛可有多傻,”她說道,“一個勁地繞圈子,它以為自己是在馬戲團裏嗎?”

“應該是有隻牛蠅在叮它吧。”他壓低了聲音說。

“有隻什麽?”她歡快地大聲問道,一點也不覺得這樣說話妨礙了別人。

兩個人琢磨了一陣。母親坐在對麵,保羅一直在意著她的一舉一動。突然他們的目光對在了一起,她衝他嫣然一笑,那種少見的、親切的笑容,因為充滿了快樂和愛意而美不勝收。然後兩人又都向窗外看去。

十六英裏的火車旅行慢慢過去了。母子倆沿著站前街往下走,好像是一對情人在冒險般歡欣雀躍。到卡靈頓大街的時候他們停了下來,扶著護欄看下麵運河裏的駁船。

“簡直跟威尼斯一樣。”他說道,夾在工廠高牆之間那波光粼粼的水麵讓他浮想聯翩。

“可能吧。”她微笑著答道。

他們一路走過許多商店的櫥窗,看得很起勁。

“過來看那件女式襯衫,”她總是會這麽說道,“給咱們家安妮穿是不是剛剛好?而且隻賣一英鎊十一先令三便士。這不是便宜到頂了嗎?”

“還是刺繡的呢。”他說道。

“就是。”

時間還早,他們不用急著趕路。眼前的市鎮讓他們感到新奇有趣。不過男孩心裏結著個沉沉的大疙瘩。他一想到托馬斯·喬丹製造廠的麵試就不由得心驚肉跳。

聖彼得教堂的大鍾顯示已經快到十一點了。他們轉頭走上了一條通向城堡的窄街。周圍的建築古舊得很,看上去陰森森的。這裏的店麵又矮又暗,房門都是墨綠色的,上麵鑲著黃銅的門環,門口的赭色台階高高地一直堆到人行道上。接著又路過一家陳舊的店鋪,小小的窗子仿佛奸商半閉著的眼睛。母子倆小心翼翼地往前走,四下裏尋找“托馬斯·喬丹父子製造廠”的牌子。兩個人又緊張又激動,感覺像是在野外打獵。

突然他們瞧見了一道高大黑暗的拱門,上麵掛著好幾家公司的招牌,托馬斯·喬丹的名字赫然在列。

“找到了!”孟若太太說道,“不過具體是在哪兒呢?”

他們朝四周張望。拱門的一邊是個陰沉古怪的紙箱廠,另外一邊則是個商務客棧。

“應該是在拱門裏頭。”保羅說道。

他們壯起膽子從拱門下走了進去,仿佛是跑進了龍嘴裏一樣。出現在他們麵前的是一個大院,四麵給建築圍了起來,感覺像口井似的。地上亂七八糟地堆著些稻草、箱子和硬紙板。有隻板條箱敞開著,裏麵的稻草散了一地,陽光照來黃澄澄的好似金子一樣。不過其他地方就陰暗得很,跟煤井沒什麽兩樣。院子裏有幾扇門,兩座樓梯。他們正前方的樓梯頂上是一扇髒乎乎的玻璃門,上麵觸目驚心地寫著幾個模糊的大字:“托馬斯·喬丹父子外科器械製造廠”。孟若太太走在前麵,兒子在後頭跟著。兩人爬上那肮髒的樓梯,來到這扇肮髒的門前。恐怕查理一世走上斷頭台的時候心情也沒有保羅此時這麽沉重。

她推開門,站在那裏有些驚喜。眼前是個大貨棧,到處是米色的紙包,員工們卷著袖子走來走去,好像在家裏一樣隨意。這裏光線柔和,米色的光麵紙包裹亮閃閃的好像在發光,櫃台則是深褐色的木頭做的。四下裏沒有說話聲,卻給人一種家的感覺。孟若太太上前兩步,等在櫃台那裏。保羅跟在她身後。她戴著禮帽,披著黑麵紗,他則戴著男孩子那種寬大的白領子,外麵套著諾福克西裝。

一個辦事員抬起頭來。他又瘦又高,臉小得很,似乎有點警惕。他扭頭向另一邊看去,那裏有個玻璃隔開的辦公室。他瞥了一眼以後才走上前來,卻沒有開腔,隻是向孟若太太微微俯身,溫和的眼神之中帶著征詢。

“請問喬丹先生在嗎?”她問道。

“我這就去找他。”小夥子答道。

他走去了那間玻璃牆的辦公室。裏麵一個紅臉膛、白胡子的老頭抬起了臉,讓保羅不禁想起博美犬的樣子。這個小老頭兒出了辦公室,向他們走來。他五短身材,穿著件羊駝毛上衣,看上去很壯實。他支棱著一隻耳朵,大踏步地走到他們跟前,神色中含著疑問。

“你們好!”他有些遲疑地看著孟若太太說道,心裏尋思她是不是某個客戶。

“您好。我是陪兒子保羅·孟若過來的,您約了他早上來麵試。”

“這邊走。”喬丹先生幹脆利索地說道,擺出一副職場公務的架勢。

他們跟著製造廠老板走進一個邋遢的小房間,裏麵擺著美洲黑皮革裝潢的家具,都已經給人來人往的客戶摸得光溜溜的。桌子上擺著一些疝氣帶,也就是一堆套在一起的明黃色油鞣革箍,看上去簇新簇新的,色彩明豔。保羅嗅著那新製油鞣革的味道,心想這些東西到底是幹什麽用的。到現在他已經神思不屬,隻是下意識地關注外在的事物了。

“請坐。”喬丹先生不耐地指著一張馬鬃墊椅子對孟若太太道。她隻沾了一點邊坐下,心裏有些局促。小老頭兒自己搗騰了一會兒,找出一張紙來。

“這信是你寫的嗎?”他厲聲問道,把那張紙湊到保羅跟前。保羅認出這是他自己用的信箋。

“是的。”他答道。

此時此刻他心裏想著兩件完全不同的事情:首先是自己在撒謊,因為那信本來是威廉寫的,這讓他有點兒罪惡感;另外就是為什麽明明是自己寫的信,現在看上去卻那樣陌生,那樣奇怪,那老頭兒紅乎乎的胖手裏拿著的真的是家裏廚房的桌子上曾經放著的那張紙嗎?自己的身體好像有一部分已經不聽使喚了,這信也是如此。他討厭老頭兒拿著信的樣子。

“你的字是哪學的?”老頭氣鼓鼓地問道。

保羅沒有答話,隻是自慚形穢地看著他。

“他的字的確很難看。”孟若太太插了一句,語中帶著歉意。然後她撩起了自己的麵紗。在這個鄙俗的小老頭兒麵前她就不能再矜持一點嗎,保羅恨恨地想。不過,他喜歡她不蒙麵紗的樣子。

“還有,你說自己會法語是吧?”小老頭兒又問道,依舊很尖刻。

“是的。”保羅答道。

“你在什麽學校讀的書?”

“公立小學。”

“那兒可不教法語。”

“不是——我——”男孩的臉漲得通通紅,怎麽也說不下去。

“是他教父教的。”孟若太太道,算是幫他辯解,但口氣卻很淡漠。

喬丹先生猶豫了一下。然後又急吼吼地從口袋裏掏出另外一張折著的紙,打了開來,弄得紙嘩嘩作響——他總是這樣急躁,雙手好像隨時要做出些什麽動作似的。他把紙交給保羅。

“給我念念。”他說道。

這是張法語寫的便條,顯然是外國人的筆跡,字體纖細潦草,孩子不太認得清楚。他茫然地盯著紙看了好一會兒。

“‘Monsieur’,”他開始念道,然後又驚慌失措地望向喬丹先生,“這個——這個——”

他想說“這個字跡看不清楚”,但似乎大腦已經失靈了,連“字跡”這個詞都說不出來。他又羞又氣,覺得自己就是個大傻瓜,而喬丹先生就是造成這一切的罪魁禍首。他看著那張紙,心裏充滿了絕望。

“‘先生——請給我寄’——嗯——嗯——我認不出來這個——嗯——‘兩雙——gris fil bas——灰色長筒線襪’——嗯——嗯——‘sans——不要’——嗯——這個詞我認不出來——嗯——‘doigts——手指’——嗯——我認不出這個——”

他想說“字跡”,可是怎麽也說不出來。看見他卡在那裏,喬丹先生將紙一把抓了回來。

“請寄回兩雙灰色長筒無趾線襪。”

“哎呀,”保羅恍然大悟,“‘doigts’意思是‘手指’——也可以是這個意思,通常都是——”

小老頭兒看著他。他可不知道“doigts”有沒有“手指”的意思。在他來說,唯一跟自己相關的意思就是“腳趾”。

“長襪跟手指可不搭界!”他沒好氣地道。

“可是,它的確也有手指的意思啊。”男孩還很頑固。

他對小老頭兒咬牙切齒,就是他把自己搞得跟傻子一樣。喬丹先生看了看這個白著臉頂撞自己的傻小子,又看了下坐在一旁的母親。她一聲不響,臉上一副不聞不問、聽天由命的表情,隻有仰人鼻息的窮人才會這樣。

“那他什麽時候可以來上班?”他問道。

“這個,”孟若太太道,“您覺得什麽時候都成,他已經畢業了。”

“他還是住貝斯伍德嗎?”

“是的,不過他可以在八點差一刻趕到火車站。”

“嗯!”

就這樣,保羅的麵試結束了。他成了羅紋車間的初級職員,每周八先令。自從倔強地堅持“doigts”的意思是“手指”以後,男孩就再沒張口說過一個字。他跟著母親下了樓。她用自己亮亮的藍眼睛看著他,眼裏充滿了歡喜和疼愛。

“我覺得你會喜歡這個活兒的。”她說道。

“‘doigts’就是‘手指’的意思,媽媽。是那個字跡太潦草了,我認不太出來。”

“不要緊,他不會拿你怎麽樣的,這點我心裏有數。而且以後你也不會經常跟他打交道。一開始那個小夥子不是很好嗎?你肯定會喜歡上他們的。”

“可是,媽媽,喬丹先生是不是很俗氣?他是大老板嗎?”

“我覺得他以前應該是個工人,後來發的家。”她說道,“你可一定不能太計較別人怎麽對你。他們不是特別要跟你過不去——他們對誰都這副樣子。你老覺得別人是在針對你,其實不是的。”

外麵陽光燦爛。空曠的市場上方碧空如洗,地上鋪的鵝卵石閃閃發亮。長街兩旁的店鋪藏在陰影中,隱隱透著五彩六色。有軌馬車自市場中隆隆地駛過,軌道邊有一排水果鋪子,各色水果在太陽下閃耀著光芒——有蘋果,一堆堆紅澄澄的橘子,小小的青梅,還有香蕉。一股濃鬱的水果香氣撲鼻而來,讓路過的母子倆心頭暖暖的。恥辱和憤怒在保羅心中漸漸淡去。

“中午去哪兒吃飯呢?”母親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