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小文哭了一陣,又沉沉睡去。醒來時隻覺得頭腦昏沉,更是一片茫然。動了動身子,才現方墨已趴在身邊睡著。

“你醒了?”方墨被這小小的動作驚醒,才一宿未見,竟似又憔悴許多。

“小文,我把翼兒帶過來了,隨你處置。”又低下頭來附在她耳邊輕聲說道:“她毀了你回家的路,你一定很恨她吧。想重新開始生活,就要將過去的東西斬掉。有仇的,就報了這仇,讓過往一切煙消雲散。她已經讓我下了毒藥,你想讓她今日死,她絕不會活過明日。”說著,方墨起身,將門外的被綁住的翼兒拖進來,將著扯掉翼兒口中塞住的布,轉身離開。

穆小文震驚地看著方墨離去的背影,大腦被方墨突如其來的殘忍衝擊得無法反應。待他走後,才將有些不知所措的目光投向翼兒,竟現目光裏積聚不起恨意來,除了無力還是無力。

翼兒的目光裏也是複雜多於仇恨,兩人遙遙相對,一時無言。

穆小文盯著翼兒蒼白甚至有些泛青的臉,五味陳雜。她肯定是不舍得讓翼兒死的,但翼兒那麽恨她……方墨到底是什麽意思?想讓她折磨翼兒來出氣嗎?

她來到這世界第一眼看到的是翼兒,收到的第一份友好是來自翼兒,多少次傷心時的陪伴也是翼兒,這一切,她怎麽舍得懲罰她?可是翼兒,你為什麽要這樣做呢?是什麽時候開始現,什麽時候開始對她心懷芥蒂的?

穆小文不明白方墨這是什麽意思,不是說要幫她找回友情嗎?找回就是這樣的互相折磨?

“翼兒……”艱難地開口,卻又不知道說什麽。翼兒的臉色蒼白,也許應該快點叫方墨進來解毒才是。

“小姐……”翼兒也開口,卻更是不知道說什麽。

她叫自己小姐,是原諒自己了嗎?

“翼兒,你說對了,我不是你家真正的小姐,我來自一個很遙遠的地方,一個你從來都沒到過的地方。被救起時,我說過我不是,可是沒人相信。你不是也不信嗎?”

“你叫我小姐,口口聲聲問我怎麽了,我向宰相大人表明,他們也不相信我。翼兒,那時候我該怎麽辦?不過,我真的不對,我該繼續讓大家相信我的,就算被當成瘋子,也該繼續抗爭的……”

“……我怎能偷屬於沐筱文的幸福呢?不該的。”

穆小文撐著想起來,卻因身體虛弱又倒了下去。這些日子不知怎地,總覺得無力。翼兒看著她的模樣,似有些動容。

“翼兒,你的友好,你的貼心,總之屬於你家小姐的東西,全還給你吧。”

翼兒終於哭了出來,語無倫次:“小姐對不起,都是翼兒不好,翼兒讓您受了那麽多苦。小姐替過去的小姐贖罪,替過去的小姐挨罰,這些翼兒都是知道的。可是翼兒還……”

翼兒站起來,跪在穆小文床邊,泣不成聲:“小姐您是翼兒的小姐,老爺夫人要是沒有小姐,會傷心的。是翼兒不好,您就繼續做我的小姐吧。”

穆小文木然地看著地上的翼兒,突然覺得有些好笑。繼續做?意思是繼續偽裝?誰稀罕呢。就算時日不長,可總是姐妹一場,到今日原來竟是一場莫名其妙。

翼兒睜大著淚眼蒙蒙的雙眼,突然從懷中拿出一把刀,說道:“看小姐的樣子,是不會原諒翼兒了。那翼兒以死謝罪!”說著兀自往身上刺去。

穆小文大吃一驚,大聲喝道:“住手!”

翼兒停了下來,叫了一聲小姐,淚又流了出來。

穆小文撐著下床來,奪掉她手中的刀,往地上一丟,想打翼兒一個耳光,手舉起,卻又無力打下去。膝蓋一軟,跪在地上,馬上被翼兒抱在懷裏。

掙紮不開,隻被翼兒緊緊摟住,耳邊全是她哭泣的細語:“小姐,您不要有事,您要好好的。翼兒原本想念那苦命的小姐,可是聽到方公子說小姐病重,翼兒心就軟了,想著可能這病是翼兒引起的,心內自責,隻想一死謝罪。可如今見小姐好好的,翼兒才知道小姐在心中有多重要。小姐,您一定不能有事,一定不能有事……”

穆小文想笑,卻也流出淚來。這是怎生一筆爛帳?為什麽現在動不動就哭,難道不能回家的打擊真的這麽大嗎?

翼兒走後,方墨進來,將她扶至**,目光裏是憐惜,“小文,我對翼兒說你身患絕症,這丫頭便知道了自己真實的心意。你也放下了對她的恨是不是?你放心,她並沒有被下毒,她會好好的。”

撫上她的頰,“我說過,你想做的事,我都會幫你。你的心結,我替你打開。”

原來如此。方墨當真是有條有理啊。要替她除掉毒瘤,讓她開始新生活。可是她自己都亂得很,不知毒瘤在哪啊。

想躺下,方墨卻又使勁摟緊她,喃喃自語中是滿滿的哀傷:“小文,不知怎地,我總覺得要失去你了。雖然從來不曾擁有過你,可是這種抓不著的感覺卻是頭一次。小文,你是要離開我了嗎?”

離開?離開了能去哪?

等方墨走後,穆小文買了一壺酒,無意識地又回到了二皇子府。拐到西園一處林子裏,找到石桌坐下,開始大口大口灌酒。心中的亂無法排遣,待酒入肚,頭開始暈暈沉沉起來,沒辦法左顧右徨,才方覺有一絲解脫。

這西園雖然也是廢棄的園子,可樹倒長得茂盛至極。穆小文跌跌撞撞,醉鬼一般地東戳戳、西晃晃,偶爾興致起來還高歌一番。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喝酒就該念這種詩不是。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沉吟至今。”

“白三千丈,緣愁似個長。不知明鏡裏,何處得秋霜。”

………………

想到什麽念什麽,沒有一全的,卻全是名句。束著頭閑麻煩,索性一扯,頭全垂落下來。這樣才好,這樣才舒服。整日皇子公子小姐的,多麻煩。

穆小文披頭散地在園子裏轉悠,之前的鬱結全被迷迷糊糊地拋至身後,快活得緊。一隻蝴蝶飛過也要愣頭愣腦地盯上好半天,蹲下來又與一隻蟲子大眼瞪小眼。最後索性翻身麵朝天躺下,看著藍色天空。

旁邊樹上似乎有個人,逍遙地躺在粗大的樹幹上看著她。穆小文又爬起來,跌跌撞撞地走過去,攀上那棵並不高的樹幹,指著那人嘿嘿笑:“我知道,你叫崔宇明對不對?崔宇明,桃花眼的妖孽。”

“天天跟你見麵卻不跟你說話,這麽大的帥哥當擺設了,多……多可惜。”

崔宇明捏起她緊抓住自己衣服的手指扔開,“你酒品不好。”

穆小文仰天哈哈大笑:“我是酒品不好又怎麽樣?規規矩矩的,還叫醉酒嗎?”說著一陣踉蹌,要倒下去,忙死命地抓住他的袖子,打了個嗝,迷噔噔地點著崔宇明鼻子,惡狠狠地說:“我心情不好,我心裏亂,喝喝酒還不行嗎?!礙著你了?!”

崔宇明睜著桃花眼別過臉去。

穆小文卻正喝得興起,一把揪住他衣領,將他從樹上扯下來,一邊踉蹌地拖著他走,一邊迷迷糊糊道:“同是天涯淪落人,我知道你也心裏不痛快,走,陪我喝酒!”

崔宇明整整衣領,剛想在石桌邊坐下,又被穆小文拉得跌落在雜草叢中。被她扯住不放,便安然地在草叢裏坐了下來,雙手撐在背後,仍然一副慵懶的模樣。

穆小文迷迷瞪瞪地甩甩頭,眯著眼睛看了看身邊的人,不知記起了哪輩子的事,嘿嘿笑道:“上次,上次謝謝你救了我。說實話,你到底是什麽人啊?是李雲尚的貼身侍衛,還是,還是李雲尚的男,男寵?”

查覺到有人似乎要火,穆小文忙放開,“對,對不起,你喜歡那誰,若怡來著。她,她怎麽樣了,你們倆,什麽時候生個小baby啊?”

“江湖,還真他媽不好混呐。不,不是。是我不會混。你說,為什麽那麽複雜呢。誰喜歡誰,誰不喜歡誰,誰是誰的誰啊。”

“何去何從啊,何,何去何從。”

灌了一口酒,直挺挺躺下來,嘴裏大聲唱歌:“來也匆匆去也匆匆何不來相逢,來也匆匆去也匆匆一切都隨風……”

“挺好聽……”崔宇明破天荒地眯起眼睛剛誇一句,穆小文又換歌。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昔是何年,我遇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

她一接一地吼,想到哪裏唱到哪裏,等得終於歇口氣的時候,崔宇明終於能淡淡插上話。

“要是將這些詞記下來,準能賣個好價錢。”

穆小文嘿嘿笑著伸出手來,“分我一半。”想起什麽,將酒壺直直遞過去,“我說過要請你喝酒的,再不喝就沒了。”

崔宇明頓了頓,接過來灌了一口,又回遞過去。穆小文接過來,喝完最後幾滴,再將酒壺緊緊抱在懷裏。

“你背一遍三十六計。”

穆小文閉著眼睛開始掰手指,“一,瞞天過海;二,圍魏救趙;三,借刀殺人;四……三十六計,走為上計。”

穆小文剛背完,又哭了出來。“我想媽媽。”滿腔的思鄉之情讓她快要窒息。原來再怎麽苦楚,最難以忍受的,還是回不了家啊。無意識地緊緊抓住旁邊人的袖子,使勁將臉埋在裏麵,尋求一點溫暖。

“你們在幹什麽?!”冷冷的聲音響起。

李雲尚帶著輕風遊府,不知怎地,想到文娘娘這幾日躲著他的情形,不覺心頭怪異,無意識地逛到了這園子中。見到的便是這樣一番不堪入目的情形,不禁心頭火起,冷冷出聲。

穆小文抬起頭,迷迷糊糊地看他一眼,又哭了出來。

李雲尚見過她無數的麵孔,也從來沒見過這種不顧禮儀,披頭散無賴般的模樣,不覺心頭一顫,想走近了瞧。可剛一走近,就被穆小文直愣愣地將頭摔進了他懷裏。

穆小文頭腦昏沉,頗覺得好玩般,邊嘿嘿笑,邊使勁在李雲尚懷裏蹭著鼻涕眼淚。見李雲尚有推開她的跡象,忙伸手抱住他,酒醉後的聲音軟軟糯糯如小貓般:“我喜歡你。”

李雲尚不覺一種異樣的感覺襲遍全身,愣住動彈不得。半晌之後,懷中人不再動。低頭看去,原來已經睡著。

這時輕風卻冷哼一聲,等到李雲尚有些疑惑地看向他時,又換上一副沉靜的麵孔,“殿下忙,我先告退。”說著一甩袖,轉身離去。那背影看起來甚是冷絕。

李雲尚轉頭問道:“她喝了多少?”

崔宇明搖搖酒壺,“不多,但她不勝酒力。”

李雲尚沉默一陣,終是將她推開,自己站了起來,淡淡道了聲“扶她回房”,便先行離去。崔宇明搖搖頭,懶懶地從地上起來,將穆小文倒扛起來,忽然從她領口處掉落個東西,是銀色鏈子,且從未見過的花紋。桃花眼眨了兩眨,飛快地將那鏈子扯下來,以無半絲盜竊犯模樣的輕快,將那鏈子放入袖中。

接著一路將穆小文扛回了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