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們穿過崎嶇小徑之後,我們眼前突然展現一片高地,這裏道路向不同方向延伸,美景盡收眼底。我們不得不停下來,考慮一下我們該選擇哪條路。[92]我們的處境正是如此。現在已做了一個夢的解釋。我們覺得麵對一個突然的發現而眼前一片光明。夢並不是外力作用於樂器所發出的毫無規律的聲響,而是音樂家所彈奏出的聲音。[參照第78頁]它們並不是毫無意義的;它們也不是荒謬的;它們也不意味著我們一部分觀念處於休眠而另一部分卻醒著。相反,它們是完全有效的精神現象——願望的滿足。它們可以嵌入可認識的清醒心理活動中去。它們是由十分複雜的精神活動所構成。

但是,我們還沒來得及感到興奮就又遇到了一連串的問題。如我們從解釋夢中得知,如果一個夢是一種願望的滿足,那麽表達滿足的突出而又令人困惑不解的形式的來源又是什麽呢?它們在變成在我們醒來後仍記起的夢之前都經過了怎樣的變化?形成夢的材料的來源又是什麽?夢念中所觀察到的一些特點的來源又是什麽?例如,它們可以互相矛盾的特點等等(參見前麵剛提到的水壺的例子)。夢是否可以告訴我們一些新的心理過程的內容?它的內容是否可以糾正我們白天所思考的內容?

我建議我們暫時把這些問題放在一邊,繼續追尋一條特殊的路。我們知道,夢表達了一種願望的滿足。我們首先關心的問題是,這是夢的一種普遍特征,還僅僅是我們剛剛分析過的那個夢的特征(即伊爾瑪的注射一夢)?因為,盡管我們打算證明每一個夢都有一種意義或精神價值,但也不存在每個夢都具有相同意義的可能性,另一個夢可能是恐怖的實現,還可能有些夢的內容隻是沉思,也有的隻是對記憶的複現。除此以外我們是否還能找到一個表達願望的夢?或者說所有的夢都是表達願望的呢?

要證明夢常常是不加偽裝地表示一種願望的滿足並不困難,但夢的語言長期不能被人理解倒是一件令人驚訝的事。例如,我常常做一個夢,就好像一種實驗一樣。如果我晚上吃了鯷魚、橄欖或其他很鹹的食物,在夜裏我就會渴醒,但醒前往往有一個夢,而且內容相似:即我在喝水。

我夢見我在開懷暢飲,那水的滋味甘甜無比如清泉一般。當我醒來時我將真的要喝點水。這種關於幹渴的夢是我在醒來之後意識到的。口渴便產生了要喝水的願望,而夢卻把這一願望表現為得到滿足了的。在這個過程中,它是在執行一種功能——這種功能是不難勘察的。我睡覺比較沉,不易因一些身體的需要而醒來。如果我能在夢中夢到我在喝水解了渴,那麽我一般是不會醒來真的去喝水了。這個夢是一種方便的夢。夢代替了真實行動,在生活中也有這種情況。遺憾的是,我飲水解渴需要的滿足,不像我對我朋友奧托和M博士所進行的報複所得到的滿足那麽令人愉快。但兩個夢的意向都是相同的。不久前我的這個夢又有了一些變化。我在睡前就感到渴,於是喝了放在床邊桌上的一杯水。幾個小時後,在夜裏我又一陣口渴,結果給我帶來了麻煩,我不得不起來到我妻子床邊的桌子上去取水杯,於是我又做了一個與情景十分適合的夢。我妻子把花瓶裏的水給我喝,那花瓶其實是我去意大利旅行時帶回來的伊特拉斯坎人的骨灰甕,後來又把它送給別人了。但甕裏的水很鹹(因為甕裏有骨灰),這時我醒了。我們可以注意到,夢中一切安排起來都是那麽便當。因為唯一的目的就是要滿足願望,而且全是以“我”為中心。貪圖舒適和方便與為別人著想真的是水火不相容的。

夢中出現骨灰甕可能是另一種願望的滿足。我對那個骨灰甕不再歸我所有而感到遺憾,就像那杯在妻子床邊的水我卻夠不到一樣。那裝滿骨灰的甕還有那嘴裏的鹹味越來越重,這肯定會使我醒來。[93]

像這樣方便的夢在我青年時期是經常做的。我記得我那時工作至深夜已成習慣,早晨不易早起,我常常夢見我已起床,站在洗臉架旁,可過了一會兒我會發現原來我仍在**,還在睡覺。

我有一個年輕的醫學同事,他也有這種早晨睡懶覺的習慣。他曾講過一個十分有趣而且很有條理的這類夢。他住在醫院附近一個公寓裏,要女房東每天早晨一定叫醒他,以免上班遲到,可女房東發現這件事做起來可真不容易。一天早晨,他覺得睡得很甜,這時女房東叫他起床:“佩比,快醒醒,該去醫院了。”這時他正在做夢,他發現他住了院,病**還掛著一個牌子,上麵寫著:

“佩比,醫科學生,22歲。”這時他隨口答道:“我已經住進醫院了,還用上什麽醫院?”說著又翻身睡了過去。這樣,他就承認了他做夢的動機。[94]

還有一個夢例,也是實際睡眠中的刺激產生了作用。我有一個女患者,她不得不做一次下顎部位的手術,手術不太成功。醫生叫她在下顎的一側戴上一個冷敷器,而且日夜都不得取下。可是每當睡覺時她就把它扔到一邊。一天她又這樣做了,醫生叫我狠狠說她一頓。“這回我可真不是故意的,”她回答說,“這是因為我昨天夜裏做了個夢,夢見我坐在劇院的包廂裏,看劇正看得來勁。但是住在私人療養院的卡爾·邁爾先生卻抱怨他的下巴痛得厲害。我想,既然我的下巴不痛,又何必戴這玩意兒!於是我就把它扯下來扔了。”這位可憐人的夢正體現了人們在不愉快的場合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我該說我能想出一些比這更令人愉快的事來。”這個夢正是描繪了一個更令人愉快的事情。而轉嫁了她的疼痛的那個叫卡爾·邁爾的人,隻是她當時偶然想起的一位她所熟悉的年輕人。

夢是願望的滿足這種情況,在我所收集的其他正常人的夢中,也同樣常見。我的一位知道我這一理論的朋友也把它告訴了他的妻子,一天他對我說:“我妻子叫我告訴你,她昨天做了一個夢,夢見來了月經。你說說看,這是什麽意思?”我的確能猜到是怎麽回事:一個已婚的年輕婦女夢見她來月經意味著她希望來月經。我完全可以相信她希望在擔負起做母親的責任之前能有再長一些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的生活。這就是在明白地宣布她已經懷孕了。還有一位朋友寫信告訴我他妻子做了一個夢,夢見她的內衣前襟上有奶漬。這也是說明她懷孕了,但不是第一胎,這位年輕的母親希望第二個孩子能比第一個孩子有更多的奶吃。

一位年輕婦女因為護理一個患傳染病的孩子一連幾個星期沒有參加社交活動。孩子康複之後,她做了一個夢。她參加了一次晚會,在那裏她遇見了阿爾馮斯·都德、保羅·布爾熱以及馬爾賽·普雷沃斯特;他們對她都很友善,而且十分開心。這些作家都很像他們的肖像,隻有馬爾賽·普雷沃斯特除外,她從來沒有見過他的畫像;而且他有點像……前天來病房消毒的防疫官員,這是她多天來見到的第一位來訪者。因此,這個夢可以翻譯為:“現在該是停止長期護理工作來進行一些娛樂的時候了。”

這些例子足以表明,作為願望滿足或在表麵就不加偽裝地表示一定意義的夢在各種不同情況下是十分常見的。它們都是一些短小而簡單的夢,這與混亂紛繁的夢形成一種對比,引起學者權威注意的主要是後一種夢。但盡管如此,我們還是先在簡單的夢上短暫停留一會兒。我們希望找到那些兒童所做的、形式上非常簡單的夢,毫無疑問,他們的精神活動要比成年人簡單。正如研究低等動物的結構或發展有助於理解高等動物一樣,兒童心理學的研究也一定有助於對成人心理學的理解。但至今還很少有人利用兒童心理學來達到這一目的。

幼兒的夢常常是純粹的願望滿足[95],但在這種情況下[96],與成年人的夢相比又顯得沒有多大意思。它們提不出任何需要解決的問題。但從另一方麵來說,在證明夢的基本性質即夢是願望滿足這一點上,卻又是有特殊重要的意義。我曾從我自己孩子那裏收集了一些這類夢的材料。

我必須感謝1896年夏天我們去一個可愛的鄉村赫爾斯泰特[97]的旅行,在那裏我得到兩個夢,其中一個是我女兒做的,她當時8歲半,另一個則是我兒子做的,他當時5歲零3個月。但事先我得說一下,我們原來在奧西附近的山裏度夏,從那兒我們可以在晴天看到達奇斯坦山的秀麗景色。山上的西蒙尼小屋可以用望遠鏡看到。孩子們常常這樣用望遠鏡來看它(我也不知道他們到底看清楚沒有)。在出發旅行之前我曾告訴孩子,赫爾斯泰特就在達奇斯坦山的山腳下。他們十分興奮地期待著這一天。我們從赫爾斯泰特爬上埃契恩塔爾山,一路上不斷變化的景色使孩子們十分高興。但是不久,5歲的兒子有些不耐煩了,每看到一座山他就問這是不是達奇斯坦山,而我每次都得說:“不,這隻是它下麵的一座小山。”這樣,幾次以後,他就再也不做聲了,甚至幹脆拒絕同我們一起去一個陡坡上看瀑布。我想他一定是累了。但第二天一早他就滿臉高興地跑來說:“昨天晚上我夢見我到了西蒙尼小屋。”我這時明白了。當我們談論達奇斯坦山的時候,他期待著在我們去赫爾斯泰特旅行中爬山時能離得小屋近一些,他們在用望遠鏡看它時曾談論過許多關於小屋的事。所以當我們用小山、瀑布等東西去搪塞他時,他感到很失望,所以顯得無精打采。而這個夢就成了一種補償。我想知道一些這個夢的細節,但其內容都十分空洞:“你得爬6個小時的山路。”——這全是他從別人那兒聽來的。

這次旅行也激起了8歲半的女兒的一些願望,這些願望也隻能靠夢來實現。那次我們也帶了鄰居的一個12歲的兒子一起去赫爾斯泰特。這個男孩已長成了一個風度翩翩的小夥子,對小姑娘已有吸引力。第二天一早,她告訴我說:“真是有趣!我做了個夢,夢見埃米爾成了我們家的人,也管你們叫‘爸爸’,‘媽媽’,像男孩子一樣同我們睡在一個大屋子裏。後來媽媽進來扔了一大把巧克力糖在我們床下,糖上包著藍色和綠色的紙。”她的弟兄們當然沒有釋夢能力的遺傳,所以自然跟著那些權威們的觀點說,這都是胡說。但這個女孩自己至少對夢的一部分做了辯護,而且從神經症理論來看,可以知道是為那一部分的辯護。“當然,埃米爾是我家人這一點是胡說,但是巧克力糖的事兒可不是胡說。”也正是這一點我不知道是為什麽,這時她的媽媽做了解釋。在從車站回家的途中,孩子們在一個自動售貨機前停下了,他們已習慣於從機器裏買出那種類型的巧克力,包著光閃閃的錫紙。所以,這次他們也希望買一些,但是他們的母親卻認為今天他們的願望都已滿足了,還是留下來一個到夢中去滿足吧。我本人卻沒有注意這件事情。但是對被我女兒沒有說出的那部分夢我卻是明白了,我本人曾聽到那個舉止端莊的男孩告訴他們倆,要等等爸爸媽媽跟上來再走。這個小女兒就把這種臨時性的親屬關係當成了永久性的關係了。對於她的情感來說,尚不足以勾畫出超越夢中那種兄弟關係的任何其他形式的關係。但對於為什麽會把巧克力糖扔在床下,如果我不問她,我是不可能知道的。

我的一位朋友也曾向我報告了一個與我兒子十分相似的夢。夢者是一個8歲的小女孩。她的父親帶著幾個孩子步行去維也納附近的多恩巴赫山區看洛雷爾小屋。但因動身太晚隻得中途返回,但答應孩子下一次一定補上,以不致使他們太失望。在他們回去的路上,他們看到一個標明去哈密奧的路標,孩子們提出去那裏也行;但父親還是以同樣的理由拒絕了,並也許諾下次再說。第二天一早,這個8歲的女孩十分滿意地對父親說:“爸爸,昨天夜裏我夢見你和我們一塊兒去了洛雷爾小屋和哈密奧。”她已急不可待地事先完成了她父親的許諾。

還有一個這樣直截了當的夢,那是我另外一個女兒被奧西的美麗風景所喚起的夢。那時她才3歲零3個月。她第一次穿越奧西湖,但在湖上的時間太短了,所以下船時她不肯下去,而且哭得挺傷心。第二天她說她做了個夢,在夢裏她又去了湖上。但願她於夢中在湖上待的時間更長一些。

我8歲的大兒子已經能把幻想在夢中變成現實:他夢見他同阿喀琉斯同乘一輛雙輪戰車,為他們駕車。原來是前一天他的姐姐送他一本《希臘神話》,他讀完之後興奮不已。

如果把兒童的囈語也算在內的話,我可以舉出一個我所有夢例中年紀最小的孩子的夢。我最小的女兒在19個月的時候,一天早晨她嘔吐不止,一天也沒吃東西。餓了一天之後,她夜裏高興地在夢中喊道:“安娜·弗(洛)伊德,草莓,野(草)莓,煎蛋(餅),布登(丁)。”那時,她總是習慣上先說出自己的名字,然後再說想要什麽東西。她夢中說出的一大串食物的名字一定是她最想吃的食物。“草莓”一詞她重複了兩遍,而且有一定變化,實際上是表示對家庭中衛生習慣的抗議。它是依據這樣一個背景,她的保姆把她身體有時的不舒服歸咎於草莓吃得太多。

因此她在夢中就表示出對這不受歡迎的判決的不滿。[98]

雖然我們認為兒童期因沒有性欲而非常快樂,但我們也不能忘記,兩大本能的另一個方麵也能提供大量的失望和不足,並因而構成做夢的有效刺激物。[99]下麵就是這種情況之一例。我的侄兒今年22個月,大人叫他在我生日那天給我祝賀生日,並送我一小筐櫻桃作為賀禮,但每年的那季節櫻桃還沒有上市。他似乎感到這項任務並不好完成,因為他總是叨咕著“櫻桃在裏麵”,可就是不把手伸出來遞給我。不過他提出一個補救的辦法。他有個習慣,每天早晨都告訴他母親他夢見了“白兵”——他曾在街上羨慕地看著一個身穿白鬥篷的軍官。在他奉獻生日禮物的第二天一早醒來時,他十分愉快地說:“赫爾曼把櫻桃吃完了。”這個消息顯然是從夢中得來的。[100]

我不知道動物都夢到什麽。但我一個學生所說的一個諺語卻引起了我的注意,諺語是:“鵝夢見什麽?它夢見玉米。”[101]關於夢是願望滿足的理論整個都包含在這兩個諺語之中。[102]

可以看出,在這樣一些語言中我們都可以很快證實我們關於夢的隱義的理論。不過,普通語言對夢時有貶義(如“夢是空談”這句話似乎就是對夢的科學評估的支持)。但從總體上看,有關夢的日常語言離不開表達願望的滿足。如果事實超出意料之外,我們會興奮地說:“這件事我連做夢都沒想到。”[1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