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3
汪鳳炎 郭本禹 譯
邵迎生 校郭本禹 修訂
按語
本書是《精神分析導論》的姊妹篇,也是弗洛伊德的主要代表作。它雖然是弗洛伊德在他1932年所做的演講基礎上成書的,卻是他在《精神分析導論》發表後經過15年研究實踐和反思的成果。其中,對夢的本質、形式的運作,人格結構中自我與本我、超我的關係,焦慮的性質與本能的種類等一係列基本理論問題均有重要的修正、補充和發展,並對宗教、教育、宇宙觀等問題發表了他心理玄學的獨到見解。但對馬克思主義和婦女等問題的看法則有明顯謬誤。
英文版編者導言
我們從瓊斯(E.Jones,1957,第186~187頁)的敘述中得知,盡管該書扉頁的標期為“1933年”,實際上它早在1932年8月就已發行——因此,我們有必要重述一下《釋夢》的曆史。
1932年初,維也納精神分析出版公司陷入財政困境,於是弗洛伊德產生用一組新《精神分析導論》(德文標題是Neue Folge)來資助它的念頭。第1講和最後一講都是5月底準備的,但全書完成於8月底。
這些講演在很多方麵不同於原來的《精神分析導論》,原因在於它們絕不是為講演而作。
正如弗洛伊德在他的序言中所指出的,它們不能自成體係,而基本上是補充性質的。然而,特別值得注意的,是它們本身在性質上的區別。一方麵,盡管第1講(論夢)幾乎完全是原來的《精神分析導論》中關於夢的部分的概略。但另一方麵,第3、4、5講(論心理結構、焦慮和本能理論、女性心理學)卻引進了全新的材料和理論;並且,第3、4講還深入到對一個回避了15年的難題進行心理玄學的和理論的探討。剩餘的3講(第2講和最後兩講)探討各式各樣僅間接與精神分析有關的問題,並且是以一種通俗的方式進行探討的。這並不意味著它們是毫無價值的——遠非如此——但是,它們要求讀者用不同於它們同伴的另一種態度來閱讀它們。
無論讀者希望了解什麽——是想了解弗洛伊德關於傳心術、教育、宗教和共產主義的看法;還是想了解弗洛伊德關於超我、焦慮、死的本能和幼女的前俄狄浦斯階段的最近期的觀點,在這些講演中,他一定都能找到大量讓自己感興趣的東西。
序言
我曾於1915~1916年和1916~1917年兩個冬季學期在維也納精神病診所的講堂講演《精神分析導論》,當時聽眾是大學教師。講演稿的前半部分係即興演講,事後立即撰寫成文;後半部分是在薩爾茨堡度暑假時寫就的,並於冬季逐字講述。那時我還擁有極佳的記憶力。
與以前的講演稿不同,這些新講演稿我從未講述過。同時,我的年齡已使我擺脫因與大學相關戚——即使是表麵上的關戚——而負有演講的義務;而且,我曾接受的一次外科手術,也使我失去了向公眾講演的可能性。因此,在闡述下麵的內容時,如果我要再次像上回那樣置身於講堂,那也僅僅是出於這樣一種想法:它也許可使我在深入闡述我的主題時,不至於忘記我對讀者所負的責任。
這些新講演稿絕不是要取代早前的講演稿。它們亦非任何意義上的獨立實體,以期擁有它自己的讀者圈;它們是舊講演稿的續編和補充,依照它們與舊講演稿的關係可以分為三類。第一類是15年前已論及的題旨,但因知識的深化、觀點的更新,而不得不重新加以論述——即批判性的修訂。另外兩類則真正是舊講稿的擴充,因為它們有第一次的講演稿中沒有論及或因當時所知太少而不能另列專章的材料。必須指出,如果新講演稿中有些部分兼有這幾類特點的話,那也是無可避免的,也不必遺憾。
我還將新講稿接著舊講稿的章節編排,從而表明它與《精神分析導論》的依存關係。譬如,此講稿的第1講被相應地標為第29講。一如既往,此講稿也極少為專職精神分析學家提供新的材料,它的對象是那些對這門新科學的發現和性質抱有好感甚或半信半疑的受過教育的人們。我的主旨仍是,不願有所刪節以求表麵的簡潔或完美,不掩飾問題,也不否定缺陷和疑問的存在。在其他的科學研究領域或許不需要標榜這種謙虛的意圖,因為普遍認為它們是不證自明的,公眾也不會對它們提出過分的要求。例如,天文學著作的讀者就不會因為著作中有關宇宙知識的說明尚有含混之處而感到失望或輕視它。而心理學則不然,人類科學研究能力的匱乏將在此暴露無遺。
似乎人們對心理學的要求,並不在於通過它來獲得知識的進步,而是得到另一種滿足。一切尚未解決的問題,一切誰都承認的疑難,都可化做反對心理學的理由。
任何熱愛心理科學的人,都必須接受這些不公平的評判。
弗洛伊德維也納,1917年春
第29講 夢的理論的修訂
女士們,先生們:
相去15年多之久,我又能與你們會聚一堂,共同探討精神分析在這15年裏的新進展和新改進了。從好幾個觀點看,我們首先都應把注意力投向夢的理論,這是合理而適宜的,因為它在精神分析史中不但占有特殊的地位,更標誌著一個轉折;精神分析能從心理治療法演化為深度心理學,這是與夢的理論分不開的。自其誕生以來,夢的理論也一直是這門年輕科學的最具特色的理論,我們的知識中沒有任何別的內容可與之匹敵,它是從民俗和神話手裏奪回來的新領域。它所必然提出的種種觀點的奇特性,使它充當著判斷標準的角色,依此辨別誰是精神分析的追隨者,誰將永遠不能理解精神分析。對我自己來說,在過去,每當我處於研究的困境時(即當一些精神症的不確定事實與我的缺乏經驗的判斷相混淆時),我發現夢的理論常是我最後的依恃。每當我開始懷疑這些搖擺不定的結論的正確性時,隻要我能成功地把一個毫無意義且雜亂無序的夢轉譯為夢者內心的合乎邏輯且淺顯易曉的心理過程時,我就會重新相信自己走的路是正確的。
所以,特以夢的理論為例,一方麵探討精神分析在這15年間的變遷;另一方麵研究當代世界對精神分析的理解與評價的進展,這對我們具有特殊的趣味。但我也可以立即告訴你們,你們不久就會在這兩方麵大感失望。
不妨翻閱一下《國際(醫學)精神分析雜誌》各卷,自1913年以來,關於精神分析的權威性文章大多刊登於此。在較早期幾卷中,你們會看到每卷都有一個“論夢的解析”的專題,這之中包含著許多關於夢理論的種種觀點的文章。但是,當你們越往後看,這類文章就越少,以至於最後這個專題完全消失了。從精神分析者的行為來看,他們似乎不再對夢有所論述,似乎夢理論沒有什麽可以再補充的了。但是,若你問起夢的解析有多少已被外人所接受——包括許多利用我們理論的精神病學者和精神治療學家(順便提一下,他們對我們的好意不是很感激的)、那些慣於擅用科學中較新結論的所謂飽學之士、文人和普通大眾——答案是難以令人滿意的。關於夢的理論,其內容中有少數觀點是大家普遍熟知的,這之中有些我們從未提出過,例如所有的夢都具有性的屬性的論點;但關於夢的那些真正重要的觀點,諸如夢的外顯內容和夢的內隱思想的根本區別;焦慮的夢與夢的滿足欲望的功能不相矛盾的認識;若非知道夢者在處理過程中的聯想,就不可能解釋夢;最重要的是,關於夢的本質即夢的工作過程的發現等等——正如30年前一樣,這一切仍不為外人所認識。我這樣說是有理由的,因為在過去的這15年裏,我曾收到過數不勝數的信件。來信者呈述自己的夢以求獲得解釋,或者詢問夢的性質。他們宣稱已讀過我的《釋夢》,但從其字裏行間可看出,他們對夢的理論缺乏了解。不過,這一切並不會阻止我們對夢再做一次詳細的論述。你們會記得,上次我們關於夢的全部講演,都是用來說明我們是如何逐步理解迄今尚未得到解釋的心理現象。[1]
隨後,我們設想某人——例如一個接受精神分析的患者——給我們講述了他的一個夢。我們將假設他正是通過這種途徑同我們進行一次溝通,表明他決心開始接受一次精神分析治療。當然,可以肯定的是,這種溝通所采取的方法是不恰當的,因為夢本身既非社會話語,也非信息傳遞方式。而且,我們並不知道夢者試圖要對我們說什麽,在這一點上,他自己也並不比我們更清楚。現在我們不得不立即做出一個決定:一方麵,非精神分析的醫生向我們斷言,夢是做夢者睡眠不佳的征兆,它表示大腦的每一部分並非均能同樣在休息,大腦的某些區域在未知的刺激影響下,力圖繼續工作但又僅能以一種相當不完全的方式進行。倘若如此,我們就可不必再從事這種毫無心理價值的、對夜間失調的產物的研究了,因為我們無法從研究中獲得對我們有益的東西。
但另一方麵,很顯然我們已做出了相反的決定。我們做出假定,並將它看成一種前提——必須承認,這個假定是非常獨斷的——那就是,即使是這種難以理解的夢也肯定是一種完全正常的、有意義和有價值的心理活動,在精神分析中,我們能夠像使用別的任何信息一樣使用它。隻有我們的實驗結果才可以證明我們有無錯誤。如果我們成功地把夢轉化為那種有價值的話語,我們就顯然有希望了解到新的東西,並獲得某種溝通,而此種溝通用其他方法是不易獲得的。
可是,現在擺在我們眼前的,卻是此項任務的種種困難和題材上存在的種種迷惑性。我們該如何把夢轉變為一種正常的溝通,如何解釋在患者話語中所呈現的那種對他、對我們而言都是晦澀難懂的表現形式呢?
女士們,先生們,正如你們所知,這次我不擬解釋這個問題的起源,而是采取獨斷的說明。
第一步,我們要通過介紹兩個新概念和新名詞來建立對夢的問題的新態度。對於我們稱作夢的東西,我們將描述為夢的內容或顯夢,而對我們所尋找的,即我們所懷疑的夢的背後的意義,我們將描述為隱夢的思想。這一步完成後,我們再說說隨後的兩個任務:即我們必須把顯夢轉化為隱夢,並解釋在夢者的內心裏,後者是如何變為前者的。第一項是一個實踐性工作,因為它需要靠對夢的解釋來完成,它要求一項技術;第二項是一個理論性工作,其任務是解釋假設的夢的工作,它隻算做一個理論。釋夢技術和夢的工作的理論都必須重新創立。
然後,我們應以上述二者中哪一個問題為起點呢?我認為應從釋夢技術開始;它將把一個更為具體的形象呈現給你們,並給你們留下更生動的印象。
那好,患者給我們講述一個夢,我們且來解釋這個夢。我們靜靜地傾聽,而無須進行思考。[2]下一步我們做什麽呢?我們決定應盡可能少地關注我們所聽到的東西,即顯夢。當然,這個顯夢所呈現的種種特性並非完全與我們無關。它可能是有如文學作品一樣,前後一致,結構流暢;也可能是差不多像譫言妄語一樣雜亂無章,不可理解;也可能像迷霧一樣朦朧;各種差異非常大的特性可能在同一個夢中出現,分散在夢的不同部分;最後,夢可能伴隨著一種漠不關心的情調,也可能伴隨著最強烈的快樂或悲痛的情感。你們不要假定我們沒有思考顯夢的這種無窮無盡的變化性。在後麵,我們再回頭研究這種變化性,就會發現其中有很多東西是可用以釋夢的。但目前且把它暫置不論,而專注於夢的解釋這一主線。也就是說,我們也要求夢者從顯夢的印象中擺脫出來,而把注意力從作為整體的夢轉向於其內容的各個不同部分,並把他所想到的每一件與上述各部分有關的事一一告訴我們。因為如果他把注意力分別集中於夢的每一部分,則夢自身的聯想就會展現在他的腦中。
這是一種奇特的技術,不是嗎?這不是那種對待溝通和話語的常用方式。毫無疑問,你們會揣測在這個過程背後是否存在著明確表述的種種假設。但還是讓我們接著往下講吧。我們應該讓患者采取哪種順序闡述其夢的各部分內容呢?擺在我們麵前的,可能有多種順序。我們可以簡單地采取夢的各部分在夢的闡述中顯現的先後順序。這是一種可稱為最嚴格的經典方法。或者,我們還可以直接引導夢者尋求夢中所有的“白天的殘餘”;因為經驗告訴我們:差不多所有的夢都殘留著做夢的前一天中某些事件(或數個事件)的記憶或暗示;而且,我們若能追蹤這些聯係,通常就能很快地從虛無縹緲的夢境轉向患者的真實生活。或者,我們還可以告訴患者從夢內容的這樣一些元素開始陳述,這些元素由於特別清晰且具有感覺強度,而使患者產生較深刻的印象;
因為我們知道,這些元素是特別容易引起他的聯想的。我們采取哪一種方法來探討我們正在尋求的聯想,這是無關緊要的。[3]
接下來,我們得到了這些聯想。這些聯想帶給我們豐富多彩的內容:有對做夢的前一天或當天的記憶,有對過去事情的記憶,有反思,有爭論(伴隨著讚成與反對),有自白或探究。患者講述其中一些,同時對另一些又一時想不起來。其中大多數都表明了與夢的一些元素有一種清楚的聯係,這不足為奇,因為這些元素正是聯想的出發點。但有時也會發生這種情況,即患者用這些話來介紹他們的聯想:“這個聯想好像與我做夢根本沒有關係,隻是因為我想到了它,才把它告訴你。”
如果一個人能聆聽這些豐富的聯想,他很快就會注意到,與其說它們與夢的出發點有相同之處,不如說它們更與夢的內容相同。它們出人意料地解釋了夢的各不相同的部分,填補了夢的各部分之間的空隙,並使各部分之間奇怪的排列得到清晰的解釋。最後我們還應弄清楚它們與夢的內容的關係。夢被看作是這些聯想的簡縮部分,此種選擇是依據我們仍無法了解的規則進行的,而夢的元素就像是從民眾選舉中產生出的代表。毫無疑問,我們的技術已使我們掌握了某種為夢所替代的東西,而夢的心理學價值就在於此,但這種東西已不再是令人困惑的、古怪的和混淆的了。
然而,你們也不要有任何誤會。夢的這些聯想還不是隱夢的思想。後者隱藏在這些聯想中(就像堿之含於母液中),但又不完全包含在其中。一方麵,這些聯想所提供的材料遠不止於我們闡述隱夢的思想所需——即它們包含了患者在其探索夢的思想過程中,智力所必定產生的全部解說、轉化和聯係。另一方麵,一個聯想通常恰巧止步於快要觸及真正的夢的思想的時候:它僅僅是接近於夢的思想,並且僅僅是通過暗示與夢的思想發生聯係。在這點上,我們就要依靠自己的力量了,我們追尋暗示,得出不可否認的結論,並把患者在其聯想中僅能觸及的東西明確表達出來。
這乍聽起來,我們好像在投機取巧隨心所欲地處理夢者為我們提供的材料;又好像在濫用材料,以期把夢者的話解釋為他所沒有表達出來的言語。用抽象的話語來說明我們這種釋夢的程序的合理性並不容易。但是,假設你們能親自做一回夢的分析,或者在我們的著作中選一個好例子來研究,你們將會對用這種程序進行釋夢表示信服。
假如說在解釋夢的時候,我們一般主要是依靠夢者的聯想,那麽在處理有關夢的內容的某些特定元素時,我們則采用一種非常獨立的態度,這主要是因為我們不得不如此,因為在這種情況中,夢者通常不能對這些材料產生聯想。從前我們就曾意識到,這種情形常與一些相同元素有聯係;而這些相同元素通常不是很多。並且,我們的多次經驗表明:這些元素應被看作或解釋為某種別的事物的象征。在與夢的其他元素的對照中,我們可以將一種固定的意義賦予它們,但這種意義不必是明確的,其範圍是由我們所不熟悉的特殊規則決定的。由於我們知道如何解釋這些象征,故而下麵這種情形很可能會發生:當我們一聽完夢的內容,乃至在我們尚未試圖去解釋它們時,我們就已明了這個夢的意義,而對夢者本人來說,夢卻仍是一個謎。但是,在我以前的講演中,我已經詳述了象征意義、關於象征的知識以及它所置於我們麵前的問題,今天,我就不再贅述了。[4]
上述所講之內容,就是我們釋夢的方法。然後我們來探討有關問題。第一個合理的問題是:“我們能否利用這種方法來解釋所有的夢?”[5]這個問題的答案是:“不能,根本不可能。但我們已用這種方法解釋了許多夢,故而我們相信這種方法的有效性和正確性。”“但為什麽不能解釋全部的夢?”對這個問題的回答告訴我們某種重要的東西,這些東西馬上就要把我們引導到構成夢的心理上的決定因素:“因為在進行釋夢的工作時要反對一種抵抗,這種抵抗或者無足輕重,或者不能克服(至少以我們目前的方法的力量是遠不可及的)。”在我們的工作過程中,是不可能忽略這種抵抗現象的。有時,患者毫不猶豫就可產生聯想;並且,第一個或第二個觀念就足以解釋夢了;而有時,患者可能要先停頓或猶豫一下才能產生聯想。如果這樣,我們經常就須聽取一長串觀念,然後才能獲得可以幫助我們了解夢的東西。我們認為,聯想的鏈鎖越長越曲折,抵抗的力量也就越強,這種看法肯定是正確的。我們發現,在夢的遺忘中這些影響仍起作用。
在患者身上經常會發生這種事:即無論患者怎樣竭盡全力,他仍然無法回憶起他的某一個夢。
但是,一旦在一項精神分析工作過程中,我們能夠去掉幹擾患者與這一精神分析相關的困難時,被遺忘的夢就會突然再現。在這裏我們還要提及另外兩種觀察。經常會發生這樣的事情:一開始時夢的一部分內容被省略了,但隨後又作為附錄被補充進去。這種情況應被看作是一種遺忘該部分的企圖。經驗證明,這是最重要的特殊片斷。我們猜想,在傳送它的途中,它遇到的抵抗比夢的其他部分遇到的抵抗要更大些。[6]而且,我們發現夢者為了防止其所做的夢被自己遺忘掉,常在醒後立即記錄下他的夢。我們可以告訴他,這樣做是無用的,因為盡管他想強製地擺脫抵抗而保有夢的原貌,但這種抵抗卻會移植到夢的聯想上,並且使顯夢無法得到解釋。[7]從這些事實可見,假使抵抗進一步增強以至於完全壓製了聯想,從而使夢的解釋徹底失敗,我們亦無須感到吃驚。
從上述我們可推知,在釋夢工作中我們所遇到的抵抗,也對夢的構成起著作用。事實上,我們可以將夢分為兩類[8]:一類是形成於輕微抵抗下的夢,一類是形成於高壓抵抗下的夢。但是,這種壓力也可在同一個夢裏由一個部分移至另一個部分,它造成了夢的裂痕、晦澀和混亂,從而可能破壞甚至是最精巧的夢的連貫性。
可是,是什麽正在形成抵抗呢?抵抗又旨在反對什麽呢?嗯,對我們而言,抵抗是衝突的明確標誌。夢中必然存在著一股力圖表現某物的力量,同時又存在著一股企圖阻礙其表達的力量。
作為顯夢,便是這種衝突的結果,它包括了這種衝突的所有結果,而且,這種衝突是以凝縮的形式存在於這些結果中。在某一點上,其中有一種力量可能成功地表達了它想說的東西;而在另一點上,其相反的力量或設法完全銷毀其所欲表達的東西,或用某種不留痕跡的東西取代了其欲表達的東西。夢的構成的最常見且最有特色的情況是上述衝突以調和告終,致使那種要求表達的力量雖確實能言所欲言,卻不是用它所想用的方式表達,而僅能用一種削弱了的、歪曲的和無法辨認的方式表達。因此,假如夢不能如實地表達出它的思想,假如需要用解釋工作來填補夢與思想間的裂痕,那便是那種相反的、起約束和限製作用的力量造成的結果。而那種力量的存在,我們已從釋夢時所感受到的阻力推知到了。如果把夢作為獨立於類似的心理構成物的孤立現象加以研究,我們就可稱這種力量為夢的稽查員[9]。
你們很早就已意識到,這種稽查並非夢的生活所特有的機構。你們知道,兩種心理作用間的矛盾支配著我們的整個精神生活(這兩種作用我們可以大致地描述為“被壓抑的潛意識”和“意識”);你們還知道,對釋夢的抵抗(即夢的稽查標誌)就是這種因壓抑而引起的抵抗。通過壓抑,這兩種心理作用被隔離開來。你們還知道,這兩種作用的衝突可能在某種特定的條件下,產生其他的心理結構,它們像夢一樣也是調和的結果。我想,你們並不期望我在這裏重述我在精神病理論的介紹中已講過的內容,以論證我們對形成這種調和的關鍵性因素的認識。你們已知,夢是病理的產物,是包括癔症症狀、強迫症和幻覺等在內的種類的第一號成員。[10]但夢又因其短暫性和在正常生活中出現而有別於其他症狀。讓我們在心中牢記,正如亞裏士多德所指出的,夢是我們睡眠狀態過程中心理活動的一種方式。[11]睡眠狀態包括一種遠離外部真實世界的狀態,並且在那裏我們找到了精神病發展的必要條件。對於嚴重的精神病的最仔細的研究,並未給我們揭示出這些病理條件的更典型的特征。然而,在精神病中,患者通過兩種方式脫離現實:或由於被壓抑的潛意識變得過於強烈以至於壓倒了依附於現實的意識[12];或因為現實太令人痛苦而不堪忍受,以至於受到威脅的自我在抵抗失敗後,便投入潛意識本能力量的懷抱中。無害的夢的精神病是意識造成的、僅是暫時脫離外部世界的結果。與外部世界的關係一旦恢複了,它就會消退。在睡覺的個體與外部世界相分離時,其心理能量的分配也發生了變化,通常用以抑製潛意識而消耗的壓力,現在可以節省一部分下來,因為如果潛意識利用它的相對自由而積極活動,它就會發現其活動的通路已被關閉,而隻有導向幻覺滿足的無害的通路才是敞開的。因此,現在就可形成夢了,但夢的稽查這一事實表明,即使是在睡眠中,人們仍保留著足夠的因壓抑而引起的抵抗。
夢是否也有一種功能,是否負有一種有價值的任務?現在我們有了回答這些問題的方式。睡眠狀態希望建立的免受刺激的休息狀態受三個方麵的威脅:由睡眠時外界刺激偶然引起的威脅,由尚未中斷的前一天的諸種興趣引起的威脅,以及由積極尋找發泄機會而尚未得到滿足的被壓抑的本能衝動不可避免地引起的威脅。由於在夜間壓抑作用被削弱,就有可能出現下述情況。這就是每當來自外部或內部的刺激成功地與潛意識的本能能量發生聯係時,由睡眠提供的休息就會受到幹擾。做夢的過程允許這種形式的合作產物通過無害的幻覺經驗得到發泄,並通過這種方式保證睡眠的繼續。夢有時會使睡眠者伴隨著焦慮醒來,這與夢的上述功能是不矛盾的;或者說,這可能隻是稽查員認為其中情境過於危險而又自覺無力控製的信號。而更多的時候,當我們仍處於睡眠之中,我們常產生一種自我安慰的想法以免驚醒:“這畢竟不過是一個夢。”
女士們,先生們:這就是我要與你們講的夢的解釋,其任務就是引導我們由顯夢去推求內隱的夢思想。就實際的精神分析而言,在這一切工作完成後,我們對於夢的興趣就差不多結束了。
我們把以夢的形式獲得的信息補充到患者的其他信息中,並繼續加以分析。然而,我們有興趣對夢再詳細論述一下。我們打算研究內隱的夢念轉化為顯夢的曆程,我們稱這一曆程為“夢的工作”。
你們會記得,我在較早期的講演[13]中就已非常詳細地描述過,故而在此可以隻做一最簡單的概述。
夢的工作曆程是完全新奇的,與過去所知的一切沒有任何相似之處。它使我們第一次窺探到發生於潛意識係統內的曆程,並可知道這些曆程完全有別於我們從意識思維中所認識的曆程,而且,與後者相比,它們必會顯得非常荒謬。要是我們知道神經症症狀的形成與把內隱的夢念轉化為顯夢有著相同的機製(我們尚不敢稱之為“思想過程”),那麽,這一發現就更加重要了。
對於接下來要講的內容,我就不可避免地要采取一種提綱挈領的表達方式了。我們假設:在某種特殊情境中,我們觀察到了我們麵前所有的內隱思想,它們或多或少伴有情感色彩,當對外顯內容的解釋完成後,顯夢就被這些思想所替代。然後,我們就可明顯地看到,各種內隱的思想之間存在著一個差別,而這個差別可以給我們以幫助。幾乎所有夢念都能為夢者認出或承認;他承認他在當前或別的時候一直有這種想法,或很可能有過這種想法。隻有一種思想是他拒絕接受的,該思想對他來說是奇怪的,甚至可能是令人厭惡的;他可能伴隨著一種強烈的情感反對它。
現在就我們而言,很顯然,其他思想是意識的各部分;或更確切地說,是思維的前意識係列的各部分。它們很可能也是在清醒時所思考過的,也很有可能是在前一天就已形成。然而,這種被否定的思想(確切地說是一種衝動)是夜間的產物,它屬於夢者的潛意識,故而遭到夢者的否定和反對。它不得不等到夜間壓抑放鬆時,才能獲得某種表現。無論在何種情況下,這種表現都是微弱的、被扭曲的和偽裝的表現,如果我們不做釋夢工作,我們就無法發現它。這些潛意識的衝動幸而與其他的無可非議的夢念聯係,因而能在難以覺察的偽裝下,溜過稽查的屏障;另一方麵,這些前意識的夢念也多虧有了這些聯係,故而有能力在睡眠中也占據精神生活。這是毫無疑問的,因為潛意識的衝動是夢的真正創造者;它提供了夢的構成所需的心理能量。與其他任何本能衝動一樣,它也隻是追求自身的滿足;釋夢的經驗告訴我們,做夢的全部意義就在於此。在每個夢裏,本能欲望必須得到滿足。心理生活入夜即脫離現實,並有可能因此退回到種種原始的結構中,這樣就使夢者能在目前情況下,以一種幻覺的形式,體驗到這種夢寐以求的本能的滿足。由於同樣的倒退作用,觀念在夢中被轉化為視覺影像;換句話說,也就是內隱的夢念變得生動和形象化了。
這種夢的工作使我們知道了夢的最顯著、最獨特的特征。關於夢的形成中的事件發展可複述如下。作為先導的是睡眠的欲望和脫離外界的意圖。接下來,兩個心理機能方麵的結果便產生了:
第一,在倒退過程中,出現了更為古老而原始的活動方式的可能性;第二,由於強加於潛意識之上的壓抑而導致抵抗的削弱。由於後一個因素,便使夢的形成成為可能;並且各種突發事件、正在活動的內外刺激便利用了這個因素來製造夢。以這種方式製造的夢已是一個調和的產物。它具有雙重功能:一方麵,它適應自我,因為通過排除幹擾睡眠的刺激,它可以滿足睡眠的欲望;另一方麵,它允許被壓抑的本能衝動以願望在幻覺中實現的方式在這些情境中獲得滿足。然而,由睡眠中的自我所允許的整個製夢過程仍然受到稽查員的控製,這種控製是由仍在起作用的壓抑的殘餘部分所施予的。我不可能將製夢過程描述得更為簡單,因為製夢過程本身亦不太簡單。但現在我可以繼續描述夢的工作。
讓我們再次回顧內隱的夢念吧。它們最有力的元素即是被壓抑的本能衝動,這種衝動是在偶發刺激出現的基礎上,通過向白天的殘餘物轉移的方式,在夢念中為自己創造的一種表現形式(盡管這種表現形式是被削弱了的、被偽裝了的)。與其他種種本能衝動一樣,它也強烈希望通過活動得到滿足,但其活動通道被隱藏在睡眠狀態下的生理調節機製所堵塞,它被迫退回到一種相反的知覺途徑,即隻是一種幻覺的滿足。這樣內隱的夢念就被轉化為感覺形象和視覺情境的混合物。
沿循這條道路前進著的夢,其思想對於我們來說顯得那麽奇特和古怪。由於無法表達它們,所有那些我們用以表達比較微妙的思想關係的語言工具——連詞、介詞、名詞、形容詞、代詞的變格和動詞的時態及語態的變化——就都被省略掉了。這就像原始語言一樣,在原始語言中並無語法,隻有粗陋的思想材料可以表達出來,而抽象的術語則轉化為構成其基礎的具體的術語,這導致夢的剩餘部分有可能缺乏聯係。而夢中用以代表特定事物或過程的象征被大量采用,則是與心理機能的原始倒退和稽查員的要求相協調的,但與意識思維卻水火不容。
但是,夢念元素中還有其他變化比上述變化更為重要。凡是在某一方麵具有相互聯係的元素都被凝縮為新的單元。在夢念被轉化為影像的過程中,毫無疑問,這種組合與凝縮是優先采取的。
猶如有某種力量在起作用,它使夢的材料受到壓縮和聚集。由於凝縮作用,顯夢中的某一元素可能相當於內隱的夢念中的許多元素;但反過來,夢念中的某一元素也可為顯夢中的許多影像所替代。
更加引人注目的是夢的另一個過程,即移置或重點的轉移,這在意識思維中,我們隻在錯誤的推理或玩笑方式中才會遇到。誠然,夢念中各不相同的觀念具有各不等同的價值,它們都各伴隨著不同程度的情感性,並且各自的重要性和值得關注的特性也是不同的。在夢的工作中,這些觀念與依附於它們的情感相脫離了。這些情感被獨立處理,它們可能移置於他物上,也可能保留於原物上,還可能發生了變化,或者根本沒有在夢中出現。由於夢的影響具有感覺強度,故而這些被剝奪了情感的觀念的重要性又重新在夢中得到了恢複。但我們觀察到,其重點已從重要的元素轉移到了一般的元素上。這樣,那些在夢念中僅起微小作用的東西似乎被推向了夢的前台,從而成為重要東西;相反,夢念的本質隻有在夢中那些附帶的、不清晰的表達中顯現。正是夢的工作的這個部分,使得做夢者認為其夢是如此古怪,以至於難以理解。在夢的歪曲中,移置是一種常被采用的主要方法,而在稽查作用的影響下,夢念必須服從於這種夢的歪曲。
當施加在夢上的這些操作完成之後,夢就差不多形成了。一個不太穩定的因素——以“潤飾”(secondary revision)為我們所知——在夢已作為一種知覺客體出現於意識麵前之後,便開始作用。在這一方麵,我們就像一般習慣於對待知覺內容那樣對待夢:我們填補裂痕,增加聯係;而這樣做時,我們常因犯有嚴重的錯誤而感到內疚。但這個行為可能被描述為文飾行為,而它至多不過提供了一個不能符合於夢的真實內容的、平滑的外表,故而這個行為也可能被忽視,或僅僅在一個最為恰當的程度上得到表現。在這種情況中,夢就會公開地顯示其一切縫隙與裂痕。另一方麵,不應忘記,夢的工作並不總是以相等的能量展開的,它通常把自己局限於夢念的某些部分進行,而其他部分則允許原封不動地出現在夢中。在這些情況中,我們可得到這樣一個印象:即夢在進行著最精細、最複雜的智力活動;它從事思考、開玩笑、做出決定和解決問題的工作。然而,所有這一切都是我們正常心理活動的產物,它們可能在夢的前一天和做夢的當夜就已形成了,與夢的工作沒有任何關係,也沒有表現夢的特征。在這裏,再一次強調夢念本身的區別,即潛意識衝動和白天的殘餘物的區別,這不是多餘的。後者顯示了精神活動的多樣性;而既然前者(即潛意識衝動)是形成夢的真正動力,則它無可避免地要尋求欲望滿足的出路。
15年前我可能就已告訴你們上麵這些內容了,而且事實上,我也相信,在那時我的確已告訴你們了。現在我想專門講講這15年來關於夢的理論的變化和新發現。我曾說過,恐怕你們會發現收獲極少。或許你們不明白,我為什麽要你們兩次聽同樣內容的演講,我自己又為什麽要重述。
這是因為15年的光陰過去了,我希望這是與你們重新建立聯係的最佳方法。而且,我講的這些內容對理解精神分析都具有關鍵意義,所以再次聽聽,可能也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而15年來它們大多無所變動,可見它們具有為人了解的價值。
當然,在這一時期的有關文獻中,你們可以找到大量的可證實材料和詳細的論述。在此,我也隻打算給你們提供一些例子。此外,我還可以順便告訴你們一些早期已知的材料。我們所要講的主要是夢的象征作用和夢的其他表現方式。現在請大家認真聽聽。僅僅在不久前,美國一所大學的醫學師生就曾拒絕承認精神分析的科學地位,因為他們認為精神分析缺少實驗證據。他們也許可以對天文學提出同樣的反對,因為事實上,有關天體的實驗是相當困難的,天文學家隻能求助於觀察。不過,維也納的研究者實際上已經開始了有關夢的象征作用的實驗。早在1912年施羅特(Schr?tter)博士就發現,假如指示一個被深度催眠的人夢見性的材料,則這些在夢中出現的性的材料已為我們熟悉的象征物所替代。比如,讓一個婦女夢見和一個女性朋友**。在她的夢中,這個朋友是攜帶一個旅行包出現的,包上貼有“女性專用”的標簽。貝特海姆(Betlheim)和哈特曼(Hartmann)1924年進行了一個更令人印象深刻的實驗。他們對那些患有柯薩科夫(Korsakoff)紊亂性精神病(confusional psychosis)的患者進行實驗,給他們講述一些粗魯的性行為故事,然後要求他們複述,並觀察複述過程中的歪曲。結果,那些為我們所熟悉的性器官和**的象征物再次呈現,其中還有階梯的象征物。關於這些,正如這兩位實驗者的公正評論,它們從不可能通過有意識的歪曲願望來形成。[14]
西爾伯勒(H.Silberer,1909,1912)的一係列有趣的實驗說明,在夢的工作將抽象思想轉化為視覺影像時,一個人可以控製夢的工作。當他處於疲憊和昏昏欲睡的狀態之中,如果勉強自己做一些理智工作,那麽思想就會消失,而由一種顯然是其替代物的幻象所替代。
舉一個簡單的例子。西爾伯勒說:“我考慮過必須對一篇論文中的一段不通順的文字加以修改。”其幻象是:“我看見自己在刨平一塊木頭。”實驗中常發生這種情況:幻象的內容並非被思考的思想,而是他正努力著的主觀狀態——這種狀態替代了思考對象。這種情況被西爾伯勒描述成一種“功能性現象”。一個例子就可以使你馬上明白這種現象的含義。這位作者力圖比較兩個哲學家關於某個特殊問題的觀點,但在他處於睡眠的情境中時,他總是忘記其中一個觀點,最後產生了幻象:他正在向一個伏案的冷漠的秘書打探消息,而這個秘書開始是不理睬他,然後又厭惡地白了他一眼表示拒絕。進行實驗的條件自身就可能解釋了為什麽實驗所引起的幻象如此經常地代表一種自我觀察的活動。[15]
象征問題的討論還沒有結束。有些象征,我們相信我們已認識它們,但它們仍然困擾著我們,因為我們不能解釋這種特殊的象征物怎樣變成了那種具有特殊意義的東西。在這種情況下,來自於其他領域諸如語言學、民俗學、神話和宗教儀式的證實必然受到特別歡迎。外套或鬥篷(德文“Mantel”)這一象征物就是其中的一個例子。我們說過,在女人的夢中,這代表一個男人。[16]
賴克(T.Reik,1920)為我們提供了如下信息,你們會對此留下深刻的印象。賴克說:“在貝陀因人(the Bedouins)的極端古老的結婚儀式中,新郎把名為‘Aba’的特殊鬥篷披加到新娘身上,嘴裏說下述禮節的話語:‘從此以後,除我外,不許有他人給你披戴。’”[引自艾斯勒(R.Eisler,1910)]我們也發現了幾個新的象征物,至少可告訴你們其中兩個。據阿伯拉罕(Abraham,1922)說,夢中的一隻蜘蛛象征著一位母親,但這是兒童的**欲期的母親,是我們所害怕的母親;故而對蜘蛛的恐懼,表明了害怕與母親的**及對女性**的恐懼。或許你們知道,神話的創造物,美杜薩(Medusa)的頭,能追溯到怕被閹割的同樣動機。[17]我想告訴你們的另一個象征物是橋,費倫茨(sFerenczi,1921,1922)曾對此做過解釋。首先,它意指男性**,該**在**中使父母相聯結;但此後,它從第一個意義中派生出更深一層的意義。由於男性**的功勞,我們才能夠脫離羊水而來到這個世界上,故而橋即成為從另一個世界(未出生狀態,子宮中)到這個世界(生命)的通道;而且,由於人們也把死描述為回歸子宮(回歸水中),所以橋也獲得了某種通向死亡的意義;最後,在與其原始本意更遠的意義上,橋代表在一般情況裏出現的過渡或變化。所以,它與下述情況相符:如果一個女人沒有克服成為男人的願望,她就經常會夢到橋很短,以至於達不到彼岸。
在夢的外顯內容中,我們經常發現令人想起童話、傳說和神話中的那些熟悉題材的畫麵和情景。因此,對這些夢的解釋,有助於理解創造這些主題的原始興趣,盡管同時我們不應忘記,隨著材料在此期間的改變,其意義理所當然也發生了變化。這樣說吧,我們的解釋工作就是揭示這種原始材料,它經常足以在最廣泛意義上被描述為性的性質,但在後來的諸種適應當中得到非常多樣化的應用。這類溯源容易引起全體非精神分析的學者對我們的憤恨,好像我們試圖否定或低估後來建立於原始基礎上的一切。但是,這種種發現是有意義的和有趣的。追溯雕像藝術中特殊題材的起源,情況也是如此。比如,艾斯勒(M.J.Eisler,1919)受其患者的夢的啟發,就對普拉克西提(Praxiteles)創作的雕像《赫爾墨斯》中描繪的那個與小男孩戲耍的年輕人進行了精神分析性解說。最後,我要指出,我們經常用夢的解釋闡明特殊神話題材的含義。例如,神話中的迷宮可被看作是肛門出生的象征:彎彎曲曲的小路是腸子,阿裏阿德涅(Ariadne)[18]線團是臍帶。
隨著研究的更加深入,夢的工作(即數不勝數令人眼花的材料)所采用的各種表征方法也越來越為我們所熟悉。我再給你們舉一些例子。例如,夢中刺激物的重複象征著頻繁性。下麵是一個年輕女子的典型的夢。她夢見自己走進一個大廳,並發現廳中有個人坐在椅子上;這種情景反複出現了6次、8次或更多次,而每次這個人都是她的父親。根據該女子提供的一些補充細節,在我們的解釋中,發現這個大廳象征著母親的子宮,那麽,這個夢就易於理解了。該夢是少女們常有的幻想:認為當她的母親在懷孕時,她們的父親就參觀了子宮,故而在她們處於胎兒期中就已遇見過她的父親了。在夢中有些東西是顛倒的——其父的“進入”移置到她自己身上了,你們不要被這種情形所迷惑,順便說一下,這種情形自身也具有一種特殊意義。父親形象的反複出現僅可能表明,有關事件是反複發生的。最後,我們得承認,夢在通過反反複複[19]表示頻繁性時,其自身並無多大意義。我們隻須找出後一個單詞的原始意義;現在該詞在我們看來意味著時間上的重複,而它卻來源於空間上的堆積。的確,在一般情況下,隻要有可能,夢的工作都把時間關係轉變成空間關係,並這樣表述它們。例如,在夢中一個人可見到這樣的情景:其中兩個人看起來非常小,並且離我們很遠,就仿佛是把望遠鏡倒過來所看到的情景。在這裏,空間上的微小與遙遠具有同樣的意義:所表示的是時間上的遙遠;並且我們應該懂得,這個情景是來自遙遠的過去的。
你們也許還記得,在早期的演講中,我就已經告訴你們(並用例子闡明事實),為了我們的釋夢工作,我們甚至已學會利用顯夢的純形式特性了。這就是,將它們轉化為來自內隱的夢念的材料。[20]就像你們已經知道的,凡同一夜晚所做的夢都屬於同一體係。但是,對夢者而言,這些夢是連續一貫的,還是被分成幾個部分及分成多少部分,這都不是無關緊要的事。這些部分的數目通常與內隱的夢念的結構形態中分離聚點的數目一致,或與夢者心理生活中的各種鬥爭傾向相一致,這些傾向的每一種都可在夢的某一特殊部分獲得主要的、但又非唯一的表現。一個短小的序夢與一個緊接它而來的更長的主夢的關係通常是條件與結果(條件從句與結果從句)的關係,在舊的《精神分析導論》中可找到非常鮮明的例子。[21]實際上,一個被夢者描述為“莫明其妙插進來”的夢可能相當於夢念中的一個從句。亞曆山大(P.Alexander,1925)對成對夢的研究表明,若把同夜的兩個夢合起來考慮,則它們是在兩個階段上實現對欲望的滿足,從而分別完成夢的任務的,盡管每個夢獨立時並不產生這種結果,但上述情況並不少見。例如,假設夢的欲望在其內容中對某個特定的人要做出非禮的行為,則在第一個夢中,此人將毫無偽裝地出現,而對其欲采取的行為則被羞羞答答地暗示出來。在第二個夢中就完全不同了。這種行為將毫無偽裝地顯現,但該人或者無法辨認,或者被另外的毫不相幹的人所替代。你們會承認,這種情形給人的印象確實巧妙。我們還可發現聯成對夢的另一種類似關係:其一代表懲罰,另一個代表罪孽深重的對欲望的滿足。這就相當於說:“如果一個人願意為此接受懲罰,那麽他就可以繼續放任自己做出那種遭禁忌的行為。”
關於這些一般的發現或釋夢在精神分析工作中的應用的討論,我就到此為止吧。我相信你們急於聽到,我們對夢的性質和重要性的基本觀點發生了什麽變化;我已經提醒過你們,正是關於這一點,我幾乎沒有什麽可說的。在夢的整個理論中,爭論最激烈的一點就是關於所有的夢都是對欲望的滿足這一主張。門外漢不可避免地,而且已經提出反對:但還有這麽多的焦慮夢呀。我想我可以說,關於這一點我在早期的演講中已經徹底論述過。[22]盡管我們把夢分為願望的夢、焦慮的夢和懲罰的夢,但我們仍保持著理論的完整性。
懲罰的夢也是對欲望的滿足,盡管它們滿足的不是本能衝動的欲望,而是滿足內心的批判稽查和懲罰機構的欲望。假如我們麵前有一個純粹的懲罰的夢,那麽一個簡單的心理推演就能將它還原為願望的夢,因為懲罰的夢是對它的告誡性反駁,而且,由於這種指責,這一懲罰的夢被顯夢所取代。女士們,先生們,正如你們所知,夢的研究首先有助於我們了解神經症,並且你們將會發現,關於神經症的知識反過來又可影響我們關於夢的觀點,這是很自然的。不久你們就會知道[23],我們不得不假定,在我們內心存在著一種特殊的、批判的和禁止的機構,我們稱之為“超我”。
由於認識到夢的稽查也是這個機構的一種功能,我們還應更加認真地思考超我在夢的構成中的作用。
夢的欲望滿足理論僅有兩大困難。盡管已很深入探討這兩個困難,我們仍未得出完全滿意的結論。
其中第一大難題表現在下列事實中:那些經曆過震驚、有過嚴重的心理創傷(trauma)——常見於戰爭中,並且是創傷性癔症的基礎——的人們,在夢中通常倒退到創傷性情境中。依據我們關於夢的功能的假說,這是不應該發生的。以這種方式倒退到那種極端消沉的創傷性經曆可能會滿足什麽樣的欲望衝動呢?很難推測。
在精神分析工作中,我們差不多每天都遇到第二個難題,它所含的對我們理論的反駁並不如第一個那麽重要。你們知道,精神分析的一個任務,就是揭開隱藏於童年最早期的遺忘症的麵紗,並獲得早期幼兒**的種種現象的有意識記憶。兒童的這些最初性經驗,是與焦慮、禁忌、失望和懲罰的痛苦印象相關聯的。我們能理解它們是正被壓抑的;盡管如此,我們仍不能理解,它們是如何自由地進入夢的生活的?是如何為如此之多的夢的幻想提供形式的?是如何使夢被那些來自童年景象的複製品和對它們的暗示所填滿的?必須承認,這些性經驗的令人不快的性質與對夢的工作中欲望的滿足這一目的好像是相互排斥的。但也可能是,我們在這種場合中將這種困難人為地誇大了。畢竟,所有能消失掉卻又無法滿足的本能欲望,都與這些相同的幼兒經驗相關,這些本能欲望終生為夢的構成提供了能量,並且我們毫不懷疑,這些欲望有可能伴隨著把另外的令人痛苦的事件的材料有力地推向表麵來。另一方麵,這種材料的方式和形式的再現清楚地說明,夢的工作會努力通過扭曲的方式直接否認不愉快,並將失望轉化為成功。
就創傷性神經症而言,情形就不同了。在這些情形中,夢通常以焦慮的產生而告終。我認為,我們不必害怕承認,在這裏,夢的功能是無效的。我不想借用例外證明規律的說法:對我而言,這種說法的明智與否是值得懷疑的。但毫無疑問,這種例外沒有推翻規律。如果我們為了研究而把某種特殊的心理功能(如做夢)從整體的心理機能中分離出來,那麽,我們就有可能發現那些其所特有的規律;但若我們再次把它放回到整體關係中,我們就會發現,這些規律由於與其他勢力相衝突而變得模糊不清或被削弱了。我們說夢是願望的滿足,但假如你們想要考慮到上述後兩種相反情況,那麽你們也可說夢是滿足欲望的一種企圖。凡是能正確理解心理動力學(dynamicsof the mind)的人,都不會認為這兩種說法有什麽差別。在特定情形中,夢僅能獲得極不完全的欲望滿足,甚或完全拋棄這種意圖。夢的功能的最大障礙好像是對創傷性潛意識固著。雖然睡眠者不得不做夢,但由於夜晚壓抑作用的削弱,創傷性固著得以進行向上衝的活動,這樣夢的工作功能就失效了,而不能把關於創傷性事件的記憶痕跡轉化為欲望的滿足,在這些情形中,可能出現下述情況:一個人將會失眠,並會因害怕夢的功能失效而放棄睡眠。這裏,創傷性神經症給我們提供了一個極端例子。但我們也得承認,兒童期的經驗也具有一種創傷性,而且,如果在其他情形中,夢的機能也出現一些比較細微的幹擾,我們也不必感到奇怪。[24]
第30講 夢與神秘主義[25]
女士們,先生們:
今天我們將沿著一條狹窄的小路前進,但這條小路卻會引導我們走向一個廣闊的前景。
下麵,我將講述夢與神秘主義(occultism)的關係,對此你們不必感到驚訝。事實上,人們經常將夢看作是通向神秘世界的門戶,即使在今天,仍有許多人把夢自身視為一種神秘現象,甚至連我們這些以夢為科學研究對象的人,對夢與那些模糊事物有著一縷或多縷的聯係也不加質疑。玄秘論(mysticism)、神秘主義——這些字眼是什麽意思呢?你們不必期望我將試圖用定義來表達這些模糊的概念。我們都大致了解,這些詞對我們意味著什麽。它們意指某種“別的世界”,這個世界存在於科學為我們構建的受無情的法則支配的明亮世界的背後。
神秘主義斷言,事實上,天地間存在的東西比我們的哲學所能想象的要多得多。所以,我們無須受製於學院哲學的狹隘成見;而應該相信:凡呈現於我們麵前的東西都值得信任,我們打算像處理其他任何科學材料一樣來處理這些事物:一方麵,弄清是否真能證實這些事物的存在;另一方麵,隻有在這些事物的真實性無可置疑之後,才能設法對其加以解釋。然而,無可否認,就理智的、心理的和曆史的因素而言,我們甚至很難把這種決定變為實際行為。
這與我們探究其他問題時是不相同的。
首先,是來自於理智的困難。且看看我對我的想法做的粗略淺顯的解釋吧。假定我們所討論的是地球的內部結構。你們知道,對此我們還沒有完全弄清楚。我們懷疑它是由白熱化的重金屬構成的。然後,我們再想象某人提出的一種論斷:地球內部是由飽含碳酸——即蘇打水的**構成的。對這一論斷,我們會毫不遲疑地說,這絕不可能,因為它與我們的一切預期相矛盾,而且無視那一導致我們接受金屬假說的已知事實。但這種論斷又不是不可想象的,如果有人能給我們提供論證蘇打水假說的方法,我們會毫不反對地接受它。但是,假設現在有其他人鄭重提出:
地球的內核是由果醬構成的,我們的反應就會大不相同。我們將告訴自己:果醬並不是自然產物,而是人類烹製的東西,而且,果醬的存在是以果樹和果實的存在為前提的,我們無法理解怎麽能把植物與人類烹調術安放於地球內部。這些理智的反對結果將扭轉我們的興趣:不是立即著手研究地球內核是否真由果醬構成,而是思忖,提出這種觀點的人是什麽樣的?或最多隻問他得出此觀點的由來。倒黴的果醬理論提出者將深以此為忤,責怪我們因為抱守貌似科學的成見而拒絕對其觀點作客觀的調查研究。但這對他無濟於事。我們認為,成見未必總會受到非難;相反,由於它們使我們避免了無益的勞動,有時卻是正確而有利的。實際上,成見也僅僅是從其他可靠的判斷類推而獲得的結論。
神秘主義者的所有主張給我們的印象,與果醬假說給我們的印象相同;因此,我們有理由不假思索地排斥它們,而不必進一步深入研究。但同樣的,這種觀點也並非如此簡單。我所提出的這種比較,證明不了任何東西;或者說與通常的比較一樣,隻能證明極少的東西。這種比較是否符合事實仍是值得懷疑的;而且很明顯,它的選擇早已由我們傲慢的態度決定了。成見有時是有用而合理的,但有時卻是錯誤而有害的。沒有人能辨明,它何時屬於前者,何時屬於後者。科學史上的許多事例告誡我們:切勿過早做出定論。我們現在稱為隕石的那些石頭可能是從太空落到地球上的;蘊藏著貝殼殘骸的岩石山脈可能曾是海洋的床底。長期以來,這些假說都被認為是沒有任何意義的。順便提一下,當我們的精神分析提出存在潛意識推論時,也出現了相差無幾的情況。故而我們精神分析者在運用理智的思考駁斥新假說時,有特殊的理由采取謹慎的態度;而且必須承認,理智思考並沒有使我們消除厭惡、懷疑和不確定感。
我已經說到了第二個因素是心理因素(這使我們難以接近研究課題)。我指的是人類普遍存在的輕信傾向和對奇跡現象的信仰。在很早以前,當我們還處於生命的嚴格法則之下時,我們就產生了一種反抗,反對思維規律的嚴酷性和單調性,反對實在性驗證的需要。[26]理性變成了敵人,剝奪我們享樂的種種可能。我們發現,隻要我們脫離了理性束縛——哪怕隻是暫時的——而非屈從於非理性的引誘,我們就會享受更多快樂。學童喜歡文字遊戲,專家們在科學會議結束後拿自己的研究取樂;甚至最嚴肅的人也喜歡聽聽笑話。[27]對“理性與科學——人類擁有的最強力量”[28]的更深的敵意正伺機發作;它使人們寧願舍棄“訓練有素”的醫生,而求助於巫醫或自然療法的治療者;它對神秘主義的論斷情有獨鍾,隻要其所提供的事實能用以突破規律和法則;它使批判主義智昏,它歪曲人的知覺,把那些得不到證實的觀點和意見強加在人的身上。假如考慮到人類的這些傾向,我們就有足夠的理由對神秘主義著作中提出的信息置疑。
我把第三個因素稱為曆史因素。我意在指出神秘主義世界中實際上並不存在任何新的東西。
那裏一再出現的隻不過是遠古時期流傳下來的並載於古書上的所有跡象、奇跡、預言及稀奇古怪的東西;長期以來,它們被認為是天馬行空的想象或有意欺瞞的結果,是人類處於極端無知、科學精神尚在繈褓中的時代產物。如果我們接受神秘主義者宣稱的、至今仍存在的所有事物的真實性,我們也就必須相信自古流傳的那些傳說的真實性。於是,我們必須考慮到,所有民族的傳說與聖典都載有種種類似的神奇故事;宗教正是在這些神奇事件的基礎之上,謀求著人們的崇信,並從中找到超人力量發生作用的證據。果真如此,我們就不禁要懷疑:神秘主義的興趣事實上是一種宗教興趣;神秘主義活動的隱秘動機之一就是,當宗教受到科學思想的先進性威脅時,給予幫助。而且,由於發現了這個動機,我們加深了對神秘主義的不信任,更不願意著手研究這些想象的神秘現象。
然而,這種厭棄遲早是必須加以克服的。我們麵臨著一個實際問題:神秘主義者告訴我們的事情是真還是假?通過觀察,這個問題畢竟還是可以得到明確解決的。說到底,我們還是感謝神秘主義者。現在我們還無法證實自古流傳的種種奇聞軼事。不過我們認為,倘若它們不能被證實,則須承認,嚴格地講它們也不能被證偽。但是對那些我們能親曆親為的當代事件,我們應該能做出明確的判斷。假如我們深信這樣的奇跡不會發生在今天,我們就不必害怕它們可能發生在古代這樣的相反意見;如此,其他解釋也就更有道理了。這樣,我們就消除了疑慮,並準備對神秘現象進行研究。
但不幸的是,我們在此又遇到了對我們這真誠的意圖極為不利的情況。我們的判斷所應依賴的觀察是發生在令我們的感官知覺模糊、注意力遲鈍的條件之下;經過遙遙無期的無望後,可供觀察的現象才在黑暗或朦朧的紅光中顯現。據說,實際上我們的質疑——即批判——態度可能阻止了預期現象的發生。故而,這些現象發生的情境無外乎是我們進行科學探究的一般情境的滑稽模仿。這些觀察的對象即所謂的“巫師”(mediums)——那些具有特殊的“敏感”能力的人,但他們的智力或性格品質不過爾爾,他們也不像古時創造奇跡的人一樣,懷有偉大的見解和高尚的目標。恰恰相反,甚至那些相信他們神秘力量的人,也認為他們極不可靠;我們已揭穿他們當中大多數人是騙子;而且有理由認為,其餘的也會遭受同樣的下場。他們的行為給人以兒童惡作劇或魔術師變戲法的印象。[29]在巫師的降神會上,還從未產生過任何有價值的東西(比如,向人們提供一種新能源)。實際上,盡管魔術師通過魔術從其空帽子裏變出了鴿子,我們也不期望從中獲取孵生鴿子的啟示。我很容易理解這樣的人:為了獲得無偏見的評價,他便去參加神秘的降神會;但他不久就感到厭煩,並厭惡地擺脫他所期望的一切,而退回到先前所抱有的成見之中。人們可能會指責這種人的行為方式是不正確的:人們不應該預先設定其所欲研究的現象應該是什麽樣的,並且應該在什麽情況中出現。相反,他應該百折不撓,重點放在采用最新的預防和監督措施以抵製巫師的不可靠性上。但不幸的是,這種現代的防備措施使易於接近神秘現象的觀察宣告破產了。這樣,神秘主義的研究成為一個專門化的艱難行當——一種無法兼顧其他興趣的活動。在從事這些研究的人們得出結論之前,我們隻能保留懷疑和我們自己的臆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