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農民的兒子。在過去,農民是靠天吃飯的,雨是絕對不能缺少的。因此,我從識之無的時候起,就同雨結下了剪不斷理還亂的深厚的感情。
今年,北京缺雨,華北也普遍缺雨,我心急如焚。我窗外自己種的那一棵玉蘭花開花的時候,甚至於我到大覺寺去欣賞那幾棵聲名傳遍京華的二三百年的老玉蘭樹開花的時候,我的心情都有點兒矛盾。一方麵我實在喜歡眼前的繁花。大覺寺我來過幾次,但是玉蘭花開得像今天這樣,還從來沒有見過。借用張鍥同誌一句話:“一看到這開成一團的玉蘭花,眼前立刻亮了起來。”好一個“亮”字,虧他說得出來。但是,我忽然想到,春天裏的一些花最怕雨打。我愛花,又盼雨,二者是魚與熊掌的關係,不可得而兼也。我究竟何從呢?我之進退,實為狼狽。經過艱苦的“思想鬥爭”,我毅然決然下了結論:我寧肯要雨。
在多日沒有下過滴雨之後,我今天早晨剛在上麵搭上鐵板的陽台中坐定,頭頂上的鐵板忽然清脆地響了一聲:是雨滴的聲音。我的精神一瞬間立即抖擻起來。“漫卷詩書喜欲狂”,我立即推開手邊的稿紙,靜坐諦聽起來。鐵板上,從一滴雨聲起,清脆的響聲漸漸多了起來,後來混成一團,連“大珠小珠落玉盤”也無法描繪了。此時我心曠神怡,浮想聯翩。
我抬頭看窗外,首先看到就是那一棵玉蘭花樹,此時繁花久落,綠葉滿枝。我仿佛聽到在雨滴敲擊下左右翻動的葉子正在那裏悄聲互相交談:“夥計們!盡量張開嘴巴吮吸這貴如油的春雨吧!”我甚至看到這些綠葉在雨中跳起了華爾茲舞,舞姿優美整齊。我頭頂上鐵板的敲擊聲仿佛為它們的舞步伴奏。可惜我是一個舞盲,否則我也會破窗而出,同這些可愛的玉蘭樹葉共同翩躚起舞。
眼光再往前挪動一下,就看到了那一片荷塘。此時冬天的堅冰雖然久已融化,垂柳鵝黃,碧水滿塘,連“小荷才露尖尖角”的時候還沒有到。但是,我仿佛有了“天眼通”,看到水麵下淤泥中嫩蓮已經長出了小芽。這些小芽眼前還浸在水中。但是,它們也感覺到了上麵水麵上正在落著的雨滴,打在水麵上,形成了一個個小而圓的漩渦。如果有攝影家把這些小漩渦攝下,也不失為宇宙中的一種美,值得美術家們用一些隻有他們才能懂的恍兮惚兮的名詞來探討甚至爭論一番的。小荷花水底下的嫩芽我相信是不懂美學的;但是,它們懂得要生存,要成長。水麵上雨滴一敲成小漩渦,它們立即感覺到了,它們也精神抖擻起來,互相鼓勵督促起來:“夥伴們!拿出自己的勁頭兒來,快快長呀!長呀!趕快長出水麵,用我們自己的嘴吮吸雨滴。我們去年開花一千多朵,引起了燕園內外一片普遍熱烈的讚揚聲。今年我們也學一下時髦的說法,來它一個可持續發展,開上它兩三千朵,給燕園內外的人士一個更大的驚異!”和著頭頂上的敲擊聲,小荷的聲音仿佛清晰可聞,給我喜雨的心情增添了新鮮的活力。
我浮想聯翩,幻想一下飛出了燕園,飛到了我的故鄉,我的故鄉現在也是缺雨的地方。一年前,我曾回過一次故鄉,給母親掃墓。我六歲離開母親,一別就是八年。母親倚閭之情我是能夠理解一點兒的,但是我幻想,在我大學畢業以後,經濟能獨立了,然後迎養母親。然而正如古人所說的:“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我大學二年級時,母親永遠離開了我,隻留得麵影迷離,入夢難辨,風木之悲伴隨了我一生。我漫遊世界,母親迷離的麵影始終沒有離開過我。我今天已至望九之年,依然常夢見母親,痛哭醒來,淚濕枕巾。
我離家的時候,家裏已經窮得揭不開鍋。但不知為什麽,母親偏有二三分田地。莊稼當然種不上,隻能種點兒綠豆之類的東西。我三四歲的時候曾跟母親去摘過豆角。不管怎樣,總是有了點兒土地。有了土地就同雨結了緣,每到天旱,我也學大人的樣子,盼望下雨,翹首望天空的雲霓。去年和今年,偏又天旱。在掃墓之後,在淚眼迷離中,我抬頭瞥見墳頭幾棵幹癟枯黃的雜草,在風中擺動。我驀地想到躺在下麵的母親,她如有靈,難道不會為她生前的那二三分地擔憂嗎?我痛哭欲絕,很想追母親於地下。現在又憑空使我憂心忡忡。我真想學習一下宋代大詩人陸遊:“綠章夜奏通明殿,乞借春陰護海棠。”我是乞借春雨護禾苗。
我幻想一旦插上了翅膀,就決不會停止飛翔。我的幻想,從燕園飛到了故鄉,又從故鄉飛越千山萬水,飛到了非洲。我曾到過非洲許多國家。我愛那裏的人民,我愛那裏的動物和植物。我從電視中看到,非洲的廣大地區也在大旱,土地龜裂,寸草不生。獅子、老虎、大象、斑馬等一大群野獸,在幹旱的大地上,到處奔走,尋找一點兒水喝,一叢草吃,但都枉然,它們什麽也找不到,有的就倒斃在地上。看到這情景,我心裏急得冒煙,但卻束手無策。中國的天老爺姓張,非洲的天老爺卻不知姓甚名誰,他大概也不住在什麽通明殿上。即使我寫了綠章,也不知向哪裏投遞。我苦思苦想,隻有再來一次“綠章夜奏通明殿”,請我們的天老爺把現在下著的春雨,分出一部分,帶著全體中國人民的深情厚誼,分到非洲去降,救活那裏的人民、禽、獸,還有植物,使普天之下共此甘霖。
我的幻想終於又收了回來,我兀坐在陽台上,諦聽著頭頂上的鐵板被春雨敲得叮當作響,宛如天上宮闕的樂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