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麽你要把
一種不安、一種痛苦、一種憂鬱
置於你的生活之外呢
親愛的卡卜斯先生:
我想再和你談一談,雖然我幾乎不能說對你有所幫助以及對你有一些用處的話。你有過很多大的悲哀,這些悲哀都已過去了。你說,這悲哀的過去也使你非常苦惱。但是,請你想一想,是不是這些大的悲哀並不曾由你生命的中心走過?當你悲哀的時候,是不是在你生命裏並沒有許多變化,在你本性的任何地方也無所改變?危險而惡劣的是那些悲哀,我們把它們運送到人群中,以遮蓋它們的聲音;像是敷敷衍衍治療的病症,隻是暫時退卻,過些時日又更可怕地發作;它們聚集在體內,成為一種沒有生活過,被擯斥、被遺棄的生命,能以使我們死去。如果我們能比我們平素的知識所能達到的地方看得更遠一點,稍微越過我們預感的前哨,那麽也許我們將會以比擔當我們的歡悅更大的信賴去擔當我們的悲哀。因為它們(悲哀)都是那些時刻,正當一些新的、陌生的事物侵入我們的生命;我們的情感蜷伏於怯懦的局促的狀態裏,一切都退卻,形成一種寂靜,於是這無人認識的“新”就立在中間,沉默無語。
我相信幾乎我們一切的悲哀都是緊張的瞬間,這時我們感到麻木,因為我們不再聽到詫異的情感生存。因為我們要同這生疏的闖入者獨自周旋;因為我們平素所信任的與習慣的都暫時離開了我們;因為我們正處在一個不能容我們立足的過程中。
可是一旦這不期而至的新事物邁進我們的生命,走進我們的心房,在心的最深處化為烏有,溶解在我們的血液中,悲哀也就因此過去了。我們再也經驗不到當時的情形。這很容易使我們相信此前並沒有什麽發生;其實我們卻是改變了,正如一所房子,走進一位新客,它改變了。我們不能說,是誰來了,我們往後也許不知道,可是有許多跡象告訴我們,在“未來”還沒有發生之前,它就以這樣的方式潛入我們的生命,以便在我們身內變化。所以我們在悲哀的時刻要安於寂寞,多注意,這是很重要的:因為當我們的“未來”潛入我們的生命的瞬間,好像是空虛而枯僵,但與那從外邊來的、為我們發生的喧囂而意外的時刻相比,是同生命接近得多。我們悲哀時越沉靜、越忍耐、越坦白,這新的事物也越深、越清晰地走進我們的生命,我們也就更好地保護它,它也就更多地成為我們自己的命運;將來有一天它“發生”了(也就是說:它從我們的生命裏出來向著別人走進),我們將在內心的地方感到我們同它親切而接近。並且這是必要的。是必要的——我們將漸漸地向那方麵發展——凡是迎麵而來的事,是沒有生疏的,都早已屬於我們了。人們已經變換過這麽多運轉的定義,將來會漸漸認清,我們所謂的命運是從我們“人”裏出來,並不是從外邊向著我們“人”走進。隻因為有許多人,當命運在他們身內生存時,他們不曾把它吸收,化為己有,所以他們也認不清,有什麽從他們身內出現;甚至如此生疏,他們在倉皇恐懼之際,以為命運一定是正在這時走進他們的生命,因為他們確信自己從來沒有見過這樣類似的事物。正如對於太陽的運轉曾經有過長期的蒙惑那樣,現在人們對於未來的運轉,也還在同樣地自欺自蔽。其實“未來”站得很穩,親愛的卡卜斯先生,但是我們動轉在這無窮無盡的空間。
我們怎麽能不感覺困難呢?
如果我們再談到寂寞,那就會更明顯,它根本不是我們所能選擇或棄舍的事物。我們都是寂寞的。人能夠自欺,好像並不寂寞。隻不過如此而已。但是,那有多麽好呢?如果我們一旦看出,我們都正在脫開這欺騙的局麵,其間我們自然要發生眩昏;因為平素我們的眼睛看慣了的一切這時都忽然失去,再也沒有親近的事物,一切的遠方都是無窮的曠遠。誰從他的屋內沒有準備,沒有過程,忽然被移置在一脈高山的頂上,他必會有類似的感覺;一種無與倫比的不安被交付給無名的事物,幾乎要把他毀滅。他或許想象會跌落,或者相信會被拋擲在天空,或者粉身碎骨;他的頭腦必須發現多麽大的謊話,去補救、去說明他官感失迷的狀態。一切的距離與尺度對於那寂寞的人就有了變化;從這些變化中忽然會有許多變化發生。跟在山頂上的那個人一樣,生出許多非常的想象與稀奇的感覺,它們好像超越了一切能夠擔當的事體。但那是必要的,我們也體驗這種情況。我們必須盡量廣闊地承受我們的生存;一切,甚至聞所未聞的事物,都可能在裏邊存在。從根本上那是我們被要求的唯一的勇氣;勇敢地麵向我們所能遇到的最稀奇、最吃驚、最不可解的事物。就因為許多人在這意義中是怯懦的,所以使生活受了無限的損傷;人們稱作“奇象”的那些體驗、所謂“幽靈世界”、死,以及一切同我們相關聯的事物,它們都被我們日常的防禦擠出生活之外,甚至我們能夠接受它們的感官都枯萎了。關於“神”,簡直就不能談論了。但是對於不可解的事物的恐懼,不僅使個人的生存更為貧乏,並且人與人的關係也因之受到限製,正如從有無限可能性的河床裏撈出來,放在一塊荒蕪不毛的堤岸上。因為這不僅是一種惰性,使人間的關係極為單調而陳腐地把舊事一再重演,而且是對於任何一種不能預測、不堪勝任的新的生活的畏縮。但是如果有人對於一切有了準備,無論什麽,甚至最大的啞謎,也不置之度外,那麽他就會把同別人的關係,當作生動著的事物去體驗,甚至充分理解自己的存在。正如我們把各個人的存在看成一塊較大或較小的空間,那麽大部分人卻隻認識了他們空間的一角、一塊窗前的空地,或是他們走來走去的一條窄道。這樣他們就有一定的安定。可是那危險的不安定是更人性的,它能促使亞侖·坡(1)的故事裏的囚犯摸索他們可怕的牢獄的形狀,而熟悉他們住處內不可言喻的恐怖。但我們不是囚犯,沒有人在我們周圍布置了陷阱,沒有什麽來恐嚇我們,苦惱我們。我們在生活中像是在最適合於我們的原素裏,況且我們經過幾千年之久的適應和生活是這樣相似了,如果我們靜止不動,憑借一種成功的模擬,便很難同我們周圍的一切有所區分。我們沒有理由不信任我們的世界,因為它並不敵對我們。如果它有恐懼,就是我們的恐懼;它有難測的深淵,這深淵是屬於我們的;有危險,我們就必須試行去愛這些危險。若是我們把我們的生活,按照那叫我們必須永遠把握艱難的原則來處理,那麽現在最生疏的事物就會變得最親切、最忠實的了。我們怎麽能忘卻那各民族原始時都有過的神話呢;惡龍在最緊急的瞬間變成公主的那段神話;也許我們生活中一切的惡龍都是公主們,她們隻是等候著,美麗而勇敢地看一看我們。也許一切恐怖的事物在最深處是無助的,向我們要求救助。
親愛的卡卜斯先生,如果有一種悲哀在你麵前出現,它是從未見過的那樣廣大;如果有一種不安,像光與雲影似的掠過你的行為與一切工作,你不要恐懼。你必須想,那是有些事在你身邊發生了;那是生活沒有忘記你,它把你握在手中,它永不會讓你失落。為什麽你要把一種不安、一種痛苦、一種憂鬱置於你的生活之外呢?可是你還不知道,這些情況在為你做什麽工作。為什麽你要這樣追問,這一切是從哪裏來,要向哪裏去呢?可是你要知道,你是在過渡中,要願望自己有所變化。如果你的過程裏有一些是病態的,你要想一想,病就是一種方法,有機體用以從生疏的事物中解放出來;所以我們隻需讓它生病,使它有整個的病發作,因為這才是進步。親愛的卡卜斯先生,現在你自身內有這麽多的事發生,你要像一個病人似的忍耐,又像一個康複者似的自信;你也許同時是這兩個人。並且你還須是看護自己的醫生。但是在病中常常有許多天,醫生除了等候以外,什麽事也不能做。這就是(當你是你的醫生的時候),現在首先必須做的事。
對於自己不要過甚地觀察。不要從對你發生的事物中求得很快的結論,讓它們單純地自生自長吧。不然你就很容易用種種(所謂道德的)譴責回顧你的過去,這些過去自然和你現在遇到的一切很有關係。凡是從你童年的迷途、願望、渴望中在你身內繼續影響著的事,它們並不讓你回憶,供你評判。一個寂寞而孤單的童年的非常情況是這樣艱難,這樣複雜,受到這麽多外來的影響,同時又這樣脫開了一切現實生活的關聯,縱使在童年有罪惡,我們也不該直截了當地稱作罪惡。對於許多名稱,必須多多注意;常常隻是犯罪的名稱使生命為之破碎,而不是那無名的、個人的行為本身,至於這個行為也許是生活中規定的必要,能被生活輕易接受的。因為你把勝利估量得過高,所以你覺得力的消耗如此巨大;勝利並不是你認為已經完成的“偉大”,縱使你覺得正確:“偉大”是你能把一些真的、實在的事物代替欺騙。不然你的勝利也不過是一種道德上的反應,沒有廣大的意義,但是它卻成為你生活的一個段落。親愛的卡卜斯先生,關於我的生活,我有很多的願望。你還記得嗎,這個生活是怎樣從童年裏出來,向著“偉大”渴望?我看著,它現在又從這些偉大前進,渴望更偉大的事物。所以艱難的生活永無止境,但因此生長也無止境。
如果我還應該向你說一件事,那麽就是:你不要相信,那試行勸慰你的人是無憂無慮地生活在那些有時對你有益的簡單而平靜的幾句話裏。他的生活有許多的辛苦與悲哀,他遠遠地專誠幫助你。不然,他就絕不能找到那幾句話。
你的:萊內·馬利亞·裏爾克
1904年8月12日
瑞典 弗拉底(2) 波格比莊園(3)
(1)亞侖·坡(Allan Poe,1809-1849),美國小說家、詩人,這裏指的是他的一篇小說《深坑和鍾擺》(The Pit and the Pendulum),描述一個被判處死刑的人在黑暗的牢獄裏摸索牆壁、猜度牢獄形狀的恐怖情況。——譯者注。今譯愛倫·坡。
(2)弗拉底(Fl?die),瑞典南部城市。
(3)原名為Borgeby gàr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