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第17首
最底層的始祖,模糊難辨,
那築造一切的根源,
他們從來沒有看見
地下隱藏的源泉。
衝鋒鋼盔和獵人的號角,
白發老人的格言,
男人們兄弟交惡,
婦女像琵琶輕彈……
樹枝與樹枝交錯,
沒有一枝自由伸長……
有一枝!啊向上……向上……
但它們還在彎折。
這高枝卻在樹頂上
彎曲成古琴一座。
在歐洲,一個家族的世係常用樹形標誌,稱為世係樹。始祖是最下層的樹根,繁衍的子孫是樹幹上生長的枝條。作者用這個圖像,表示他對於一個家族演變的看法。始祖年代久遠,無從考查。他的後代有戰士,有獵夫,老人留下經驗之談,同族間也常發生紛爭,婦女則像是琵琶,彈奏時發出悅耳的聲音。子孫後代像錯綜交叉的枝條,互相牽製,不得自由發展。但是有一枝不斷向上伸長,最後自身編成一座古琴。“古琴”象征文藝。“古琴”原文為Leier,這個詞在詩集中經常出現,它是奧爾弗斯使用的樂器。
上卷第20首
主啊,你說,我用什麽向你奉獻,
你教導萬物善於聽取?——
我回憶春季的一天,
一個晚間,在俄國——駿馬一匹……
這白馬獨自從村裏跑來,
前蹄的上端綁著木樁,
為了夜裏在草原上獨自存在;
它拳曲的鬣毛在脖頸上
怎樣拍擊著縱情的節拍,
它被木樁拖絆著奔馳,
駿馬的血泉怎樣噴射!
它感到曠遠,這當然!
它唱,它聽,你的全部傳奇
都包括在它的身內。
它這圖像,我奉獻。
作者在詩裏呼喚的“主”,不是基督教的上帝,而是用歌聲琴聲感動禽獸木石、超越生死界限的奧爾弗斯。
這首詩主要描述的是一匹馬的奔騰給作者留下的永不磨滅的印象。裏爾克曾於1900年5月至8月偕同露·沙羅美(Lou Salomé)第二次訪問俄國。他在1922年2月11日寫給露·沙羅美的信裏說:“……那匹馬,你知道,那自由的、幸福的馬,腳上戴著木樁,有一次在傍晚伏爾加草原上飛跑著向我們跳來——我怎樣把它當作給奧爾弗斯的一件Ex voto(供品)!——什麽是時間?——什麽時候是現在?過了這麽多年它向我跳來,以它全身的幸福投入廣闊無邊的感覺。”從信裏可以看出,作者寫這首詩時還真實地感受到二十多年前那匹白馬在曠野上的奔馳。
原詩沒有遵守十四行的限製,多了半行,譯詩也按照了原詩的形式。
上卷第21首
春天回來了。大地
像個女孩讀過許多詩篇;
許多,啊許多……她得到獎勵
為了長期學習的辛酸。
她的教師嚴厲。我們曾喜歡
那老人胡須上的白花。
如今,什麽叫綠,什麽叫藍,
我們問:她能,她能回答!
地有了自由,你幸福的大地,
就跟孩子們遊戲。我們要捉你,
快樂的大地。最快活的孩子勝利。
啊,教師教給她多種多樣,
在根和長期困苦的幹上
刻印著的:她唱,她歌唱!
作者原注:“這首短小的春歌我可以說是對於一段奇特的舞蹈音樂的解釋,這是我在郎達(西班牙南部)一座小的修女教堂裏早晨做彌撒時從修道院學童那裏聽到的。學童們總是按著舞蹈的節拍手持三角鐵和鈴鼓唱著我不懂的歌曲。”(裏爾克曾於1912年12月至次年2月旅居郎達。)
這首詩把春天回來後的大地比作一個勤學的女孩,她在學校裏辛苦地學習正如大地經曆了冬天。最後兩行的根和幹,語義雙關,既指經冬的樹根和樹幹,也指枯燥的語法書中的詞根和詞幹。
下卷第4首
這是那個獸,它不曾有過,
他們不知道它,卻總是愛——
愛它的行動,它的姿態,它的長脖,
直到那寂靜的目光的光彩。
它誠然不存在。卻因為愛它,就成為
一個純淨的獸。他們把空間永遠拋掉。
可是在那透明、節省下來的空間內
它輕輕地抬起頭,它幾乎不需要
存在。他們飼養它不用穀粒,
隻永遠用它存在的可能。
這可能給這獸如此大的強力,
致使它有一隻角生在它的額頂。
它全身潔白向一個少女走來——
照映在銀鏡裏和她的胸懷。
獨角獸在歐洲的傳說中,有如中國的麒麟。麒麟象征祥瑞,獨角獸象征少女的貞潔。作者原注:“獨角獸有古老的、在中世紀不斷被讚頌的少女貞潔的含義:所以被認為,這個不存在者隻要在人世間出現,就照映在少女給它舉著的銀鏡中(見十五世紀的壁毯)和少女的身內,這作為一麵第二個同樣淨潔、同樣神秘的鏡子。”這裏所說的“十五世紀的壁毯”係指法國克呂尼博物館陳列的六幅壁毯,總題為《少女與獨角獸》,裏爾克對此很感興趣,在他的長篇小說《布裏格隨筆》裏做過細致的描述。
下卷第6首
玫瑰,你端居首位,對於古人
你是個周緣單薄的花萼。
對於我們你的生存無窮無盡,
卻是豐滿多瓣的花朵。
你富有,你好像重重衣裹,
裹著一個身體隻是裹著光;
你的各個花瓣同時在躲
在摒棄每件的衣裳。
你的芳香幾世紀以來
給我們喚來最甜的名稱;
忽然它像是榮譽停在天空。
可是,我們不會稱呼它,我們猜……
我們從可以呼喚來的時間
求得回憶,回憶轉到它的身邊。
玫瑰在裏爾克的創作裏占有重要地位,他認為玫瑰是花中最高貴的。可是在古代玫瑰單薄樸素,作者原注:“古代的玫瑰是一種簡單的Eglantine(野玫瑰),紅的和黃的,像在火焰中的顏色。在瓦利斯這裏它開花在個別的花園內。”
詩的第二節寫玫瑰自身含有矛盾:多層的花瓣既像是重重衣裹,又像是拒絕衣裳,因為花瓣也屬於花的身體。裏爾克的詩常常闡述與之相類似的矛盾。
最後兩節認為最美的事物如玫瑰的芳香難以命名,像是榮譽在空中不可言傳。這不禁使人想起莎士比亞《羅密歐與朱麗葉》第二幕第二景中的名句:“姓名又算什麽?我們叫作玫瑰的,不叫它玫瑰,聞著不也一樣地甜嗎?”(曹禺譯)
下卷第8首
你們少數往日童年的遊伴
在城市內散在各處的公園:
我們怎樣遇合,又羞澀地情投意滿,
像羊身上說話的紙片。
我們沉默交談。我們若有一次喜歡,
這喜歡屬於誰?是誰的所有?
它怎樣消逝在過往行人的中間,
消逝在長年的害怕擔憂。
車輛駛過我們周圍,漠不關情,
房屋堅固地圍繞我們,卻是幻境,
什麽也不認識我們,萬物中什麽是真實?
沒有。隻有球。它們壯麗的弧形。
也不是兒童……但有時走來一個兒童,
啊,他在正在降落的球下消逝。
——《懷念艾光·封·裏爾克》
艾光·封·裏爾克(Egon von Rilke,1873—1880)是裏爾克的堂兄,童年夭折,裏爾克常常思念他。作者在這首詩裏寫他童年時的經驗。遊戲的伴侶們互相遇合,相對無言,但都感到高興,外界的事物對他們都是生疏的,好像與他們無關。隻有他們遊戲時拋擲的球是真實的,形成弧形,而他們中間的一個在球正在降落時消逝了。
關於第一節第四行中“說話的紙片”,作者原注解釋:“羊(在繪畫上)隻借助於銘語帶說話。”中世紀的繪畫在人物或生物旁常附有文字說明,稱為銘語帶。
下卷第19首
黃金住在任何一處驕縱的銀行裏,
它跟千萬人交往親密。可是那個
盲目的乞丐,甚至對於十分的銅幣
都像失落的地方,像櫃下塵封的角落。
在沿街的商店金錢像是在家裏,
它用絲綢、石竹花、毛皮喬裝打扮。
金錢醒著或是睡著都在呼吸,
他,沉默者,卻站在呼吸間歇的瞬間。
啊,這永遠張開的手,怎能在夜裏合攥。
明天命運又來找它,天天讓它伸出:
明亮,困苦,無窮無盡地承受摧殘。
一個旁觀者卻最後驚訝地理解還稱讚
它長久的持續。隻是歌唱者能陳述。
隻是神性者能聽見。
貧窮與困苦,在裏爾克的詩歌和散文裏常常讀到。在《祈禱書》《圖像書》《布裏格隨筆》以及後期某些作品中有些篇章和段落不僅描述,而且有時還讚頌貧苦。裏爾克觀看他那時代的社會,金錢統治一切,產生許多罪惡,因而對於貧窮和困苦有些聖潔之感。所以他說,歌唱者能為貧困代言,有神性的人能聽到歌唱。
下卷第25首
聽,你已經聽到最初的耙子
在工作;早春強硬的地上
在屏息無聲的寂靜裏
又有人的節拍。你好像從未品嚐
即將到來的時日。那如此常常
已經來過的如今回來,又像是
新鮮的事物。永遠在盼望,
你從來拿不到它。它卻拿到了你。
甚至經冬橡樹的枯葉
傍晚顯出一種未來的褐色。
微風時常傳送一個信號。
灌木叢發黑。可是成堆的肥料
堆積在窪地上是更飽滿的黑色。
每個時辰走過去,變得更年少。
這首詩直接描述作者在初春時的感受。春天每年都會來,但是每次春天到來,人們都覺得新鮮,好像過去不曾來過。橡樹的樹葉沒有完全凋落,但已有褐色的嫩芽。這裏以及第四節的前兩行都是用顏色形容初春的景色。最後一行的“時辰”是比擬為一個女性,她走過去,不是變老,而是變得更年輕。
作者原注:這首詩是“上卷第21首學童們短小的春歌的對歌”。
1991年10月譯 11月謄抄
(1)聖陵(Campo Santo)建於1278年至1283年。
(2)雷渥那德·達·芬奇(Leonard da Vinci,1452-1519),意大利文藝複興時期的畫家、雕刻家兼建築家。《蒙娜·麗莎》(Mona Lisa)是他的名作。
(3)卡爾巴西奧(Carpaccio,1455-1526)意大利著名畫家。——譯者注。今譯卡爾帕喬。
(4)魏爾倫(Paul Verlaine,1844-1896),法國著名象征派詩人。——譯者注
(5)指耶麥(Francis Gammes,1868-1938),法國詩人和小說家。——譯者注。今譯雅姆。
(6)此詩及以下九首詩,據上海文藝出版社1980年10月版《外國現代派作品選》第1冊(上)編入。其中《豹》(Pietà)《一個婦女的命運》《啊,朋友們,這並不是新鮮……》《奧爾弗斯》《啊,詩人,你說,你做什麽……》六首曾在1936年12月《新詩》第1卷第3期“裏爾克逝世十周年特輯”中發表。
(7)此詩發表於1932年11月《沉鍾》半月刊第15期,收進《外國現代派作品選》時譯文做了修改,現據此編入。
(8)在西方雕刻繪畫中表現耶穌死後他的母親馬利亞十分悲痛的情景,叫作Pietà(意大利語,有悲憫、虔誠的含義)。這類作品中有時除馬利亞和已死的耶穌外,還有其他的人,其中最常見的是馬利亞·馬格達雷娜(中文《新約》譯為“抹大拉的馬利亞”)。這首詩寫的是馬利亞·馬格達雷娜對耶穌的熱愛。——譯者注
(9)此詩選自《致奧爾弗斯的十四行詩》上卷第9首,下一首《縱使這世界轉變……》選自上卷第19首。這兩首本應編入後麵《致奧爾弗斯的十四行詩》(選譯)中,但發表時譯者未加闡釋,而後麵的選譯每首詩之後都加了一段解釋。由於體例不一致,所以這兩首仍按發表時的原樣編排。
奧爾弗斯(Orpheus)是古希臘傳說中的歌手,他的歌唱和琴聲能感化木石禽獸。陰間的女神也被他的音樂感動,允許他死去的妻子重返人世,但約定在回到人世的途中,奧爾弗斯不許回顧他的妻子。奧爾弗斯沒有遵守諾言,半路上回頭看了看他的妻子,因此他的妻子被護送他們的使者又帶到陰間去了。——譯者注
(10)這組十四行詩據《世界文學》1992年第1期原載編入。每一首詩後麵的解釋係譯者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