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不會再輕易發現我了。”

耳中傳來安娜的低語。

陸離的頷首淹沒在馬車顛簸中,他偏頭看向仿佛之前什麽都沒發生的巴頓:“關於榆樹森林有什麽要提醒我的麽。”

巴頓說:“對森林心懷敬意,它們討厭不尊重它們的人。”

“它們可能已經死了。”

巴頓繼續說:“這個道理適用於任何領域。”

“除此之外呢?”

巴頓又補充一句:“小心別跌倒,那裏可沒有讓你換衣服的地方。”

看來他想不到還有什麽能提醒陸離。

半小時後,馬車到達榆樹街。

隨著古籍被取走,這條街道已經恢複為之前的模樣,雨幕下路人稀少。隻有幾棟房屋外拉起著警戒線,對麵的店鋪櫥窗或是房屋窗戶後,隱約有人在看守它們。

這些被封鎖的房屋就是被陸離確定被感染的屋子,它們暫時還沒被處理掉。

巴頓也在看著車窗外的街道,哪怕灌進來的風雨打濕他單薄的衣物。

很快,馬車在街道盡頭停下。

披上雨衣的陸離交付車費,撐開雨傘走下馬車。

身後,同樣穿上雨衣的巴頓被馬夫扶下來,右腿褲腿下的木棍杵在青石板路上,打量雨幕中的街道感慨道:“我上次來這裏還是七八年前。”

喬喬在電話裏告訴他巴頓是在那時候退休的——因為失去一條右腿。

“就是說你殘廢後就沒來過這裏。”

冰冷大雨中陸離的話語有些刺耳,巴頓不覺得有什麽,畢竟在他的“蛇洛夫”街區,所有人都叫他瘸腿巴頓。

殘疾這個詞聽起來比瘸腿緩和些。

“你在一個地方飽受苦難折磨二十幾年,後來還在那丟了一條腿,你會突然在某個時刻想‘我想那裏了我要回去看看’嗎?”巴頓冷笑諷刺著,走向十幾米外的街道盡頭。“不過這裏還是有一些美好的回憶的。”

啪——

地麵不再是鋪得平整的青石板路,混合著雨水的泥濘土路取代前者,沒有留意的巴頓腳下趔趄,站穩後抬起手對身後無動於衷的陸離說:“不用扶我……這裏的每一條路我都走過上百遍,隻是意外而已。”

不過之後巴頓的確沒有再有過摔跤或是腳滑。他的確對這片森林了如指掌,哪怕磅礴大雨讓能見度隻有幾十米,泥濘的地麵分不清哪裏是土路哪裏是野地,他仍能找到一條相對緩和的道路,讓二人順利進入前方的森林。

跟隨在巴頓身後行走一段距離後,陸離開始看到周圍出現樹木的影子。

和在其它地方看到的一樣,它們的外表如同褪去綠葉,正在過冬的枯樹,不見生機,樹幹上隻有光禿禿的樹枝。

周圍雨幕中若隱若現的樹影開始增多,陸離駐足回頭望去,傾灑在天空與大地之間的雨水遮蔽住他們來時的路。

某個時候,陸離開始感覺到某種令他感到不舒服的情緒彌漫在心間。

走在前麵的巴頓方向突兀變換,他轉過直角,在陸離的注視中走到一顆根係粗壯的榆樹前。

它比陸離一路走來見過的那些榆樹都要高大和粗壯,隻是沒有一片樹葉,棕灰色的軀幹帶著生命接近尾聲的暮色。

巴頓走到離樹王七八米距離時停下,站在雨水中感受著什麽,呢喃說道:“它們在絕望地悲鳴,因為生命不可挽回的消逝……”

一名年老的樵夫變得像神棍一樣,說著莫名話語的一幕的確惹人發笑,但當陸離感同身受時,這就不再是一場笑話。

悲傷彌漫在整片森林之間,這股情緒如此純粹,似乎讓人也能隨之陷入無法驅散的悲傷。

沒有惡意,沒有難以言喻的壓抑,沒有陰冷的氣息。就像巴頓說的,這片森林隻會表露自己的情緒。

“我有些不舒服……”安娜小聲在陸離耳畔說,他感覺衣角被什麽輕輕拽住。

“因為這片樹林正在悲傷。”陸離回答。

他真正意義上明白為什麽巴頓如此堅定這片森林有的隻是情緒,而不是意識。

它從沒想過傷害人,它隻是對外界的一切進行情緒上的反饋,那些死去的樵夫和伐木工,則隻是因為脆弱的人類無法承受森林在那一瞬間爆發出的痛苦與悲傷。

巴頓退了回來,布滿溝壑的臉頰上帶著淚痕,又或者隻是落上的雨水:“森林的情緒不太對……跟著我,不要接近那些樹王。”

“接近它們會怎麽樣。”陸離詢問道。

他要知道這裏可能存在的所有危險。

“看你的意誌力了。如果意誌差一點,可能就像那個倒黴的家夥一樣了。”

巴頓朝另一個方向的不遠處努嘴。

那裏同樣生長著一顆樹王,一堆散架的骸骨堆砌在它的樹幹旁,上方的樹杈上還掛著一根背帶褲的吊帶。

骸骨的骷髏頭一半掩埋在泥水裏,空洞地望向天空。

於此對應的,是樹王的樹幹上帶著一柄刻進樹身的斧頭。

很久之前,這名倒黴的伐木工在砍伐樹王時被森林的情緒感染,用自己工裝上的吊帶掛在樹上自盡。

它們無意傷害人類,但人類因為自身的弱小而死。

心中想起這樣一句話,陸離陷入沉思,他不可抑止的順著這句話繼續思考。

或許有些怪異和存在並不對人類抱以惡意,隻是脆弱的人們無法承受那些存在本身,甚至於嚐試了解它們的行為都會讓自己陷入癲狂?

陸離感覺自己正在接近某種不可名狀的真實。

巴頓還在前麵帶路,有時候會停下來,辨認方向後繼續行走。

周圍的樹影越來越多,他們已經真正走入榆樹森林。

前段時間的颶風同樣摧殘了這片森林,倒塌的枯樹隨處可見,這讓本就泥濘的山路更加難走。

二十幾分鍾後,陸離詢問再次變換方向的巴頓:“峭壁離榆樹街有多遠?”

“大概十二三裏。以這種速度我們還要走上差不多兩個小時。”巴頓微微氣喘回答。

他看上去還好,年輕時的體力勞動讓他有很多力氣可供揮霍。

陸離點頭,繼續沉默地跟著巴頓,行走在隻有雨聲的寂靜榆樹森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