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光潛:文學的趣味(節選)

朱光潛(1897—1986),筆名孟實、盟石,安徽省桐城人,美學家、文藝理論家、教育家、翻譯家,中國現代美學奠基人。著有《朱光潛選集》、《悲劇心理學》、《無言之美》、《談美》、《給青年的十二封信》等。

活的趣味時時刻刻在發現新境界,死的趣味老是囿在一個窄狹的圈子裏。

在這裏我們會起疑問:文藝有好壞,愛憎起於好壞,好的就應得一致愛好,壞的就應得一致憎惡,何以文藝的趣味有那麽大的分歧呢?你擁護六朝,他崇拜唐宋;你讚賞蘇辛,他推尊溫李,紛紜擾攘,莫衷一是。作品的優越不盡可為憑,莎士比亞、布萊克、華茲華斯一般開風氣的詩人在當時都不很為人重視。讀者的深厚造詣也不盡可為憑,托爾斯泰攻擊莎士比亞和歌德,約翰生看不起彌爾頓,法朗士譏誚荷馬和維吉爾。這種趣味的分歧是極有趣的事實。粗略地分析,造成這事實的有下列幾個因素:

第一是資稟性情。文藝趣味的偏向在大體上先天已被決定。最顯著的是民族根性。拉丁民族最喜歡明晰,條頓民族最喜歡力量,希伯來民族最喜歡嚴肅,他們所產生的文藝就各具一種風格,恰好表現他們的國民性。就個人論,據近代心理學的研究,許多類型的差異都可以影響文藝的趣味。比如在想象方麵,“造形類”人物要求一切像圖畫那樣一目了然,“渙散類”人物喜歡一切像音樂那樣迷離隱約;在性情方麵,“硬心類”人物偏袒陽剛,“軟心類”人物特好陰柔;在天然傾向方麵,“外傾”者喜歡戲劇式的動作,“內傾”者喜歡獨語體詩式的默想。這隻是就幾個犖犖大端來說,每個人在資稟性情方麵還有他的特殊個性,這和他的文藝的趣味也密切相關。

其次是身世經曆。《世說新語》中謝安有一次問子弟:“《毛詩》何句最佳?”謝玄回答:“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謝安表示異議,說:“訐謨定命,遠猷辰告句有雅人深致。”這兩人的趣味不同,卻恰合兩人不同的身份。謝安自己是當朝一品,所以特別能欣賞那形容老成謀國的兩句;謝玄是翩翩佳公子,所以那流連風景,感物興懷的句子很合他的口味。本來文學欣賞,貴能設身處地去體會。如果作品所寫的與自己所經曆的相近,我們自然更

容易了解,更容易起同情。杜工部的詩在這抗戰期中讀起來,特別親切有味,也就是這個道理。

第三是傳統習尚。法國學者泰納著《英國文學史》,指出“民族”、“時代”、“周圍”為文學的三大決定因素,文藝的趣味也可以說大半受這三種勢力形成。各民族、各時代都有它的傳統,每個人的“周圍”(法文milieu略似英文circle,意謂“圈子”,即常接近的人物,比如說,屬於一個派別就是站在那個圈子裏)都有它的習尚。在西方,古典派與浪漫派、理想派與寫實派;在中國,六朝文與唐宋古文,選體詩、唐詩和宋詩,五代詞、北宋詞和南宋詞,桐城派古文和陽湖派古文,彼此中間都樹有很森嚴的壁壘。投身到某一派旗幟之下的人,就覺得隻有那一派是正統,阿其所好,以至目空其餘一切。我個人與文藝界朋友的接觸,深深地感覺到傳統習尚所產生的一些不愉快的經驗。我對新文學屬望很殷,費盡千言萬語也不能說服國學耆宿們,讓他們相信新文學也自有一番道理。我也很愛讀舊詩文,向新文學作家稱道舊詩文的好處,也被他們嗤為頑腐。此外新舊文學家中又各派別之下有派別,京派海派,左派右派,彼此相持不下。我冷眼看得很清楚,每派人都站在一個圈子裏,那圈子就是他們的“天下”。

一個人在創作和欣賞時所表現的趣味,大半由上述三個因素決定。資稟性情、身世經曆和傳統習尚,都是很自然地套在一個人身上的,輕易不能擺脫,而且它們的影響有好有壞,也不必完全擺脫。我們應該做的功夫是根據固有的資稟性情而加以磨礪陶冶,擴充身世經曆而加以細心地體驗,接收多方的傳統習尚而求截長取短,融會貫通。這三層功夫就是普通所謂學問修養。純恃天賦的趣味不足為憑,純恃環境影響造成的趣味也不足為憑,純正的可憑的趣味必定是學問修養的結果。

孔子有自言“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仿佛以為知、好、樂是三層事,一層深一層;其實在文藝方麵,第一難關是知,能知就能好,能好就能樂。知、好、樂三種心理活動融為一體,就是欣賞,而欣賞所憑的就是趣味。許多人在文藝趣味上有欠缺,大半由於在知上有欠缺。

有些人根本不知,當然不會盛感到趣味,看到任何好的作品都如蠢牛聽琴,不起作用。

這是精神上的殘廢。犯這種毛病的人失去大部分生命的意味。

有些人知得不正確,於是趣味低劣,缺乏鑒別力,隻以需要刺激或麻醉,取惡劣作品療饑過癮,以為這就是欣賞文學。這是精神上的中毒,可以使整個的精神受腐化。

有些人知得不周全,趣味就難免窄狹,像上文所說的,被囿於某一派別的傳統習尚,不能自拔。這是精神上的短視,“坐井觀天,誣天藐小”。

要診治這三種流行的毛病,唯一的方劑是擴大眼界,加深知解。—切價值都由比較得來,生長在平原,你說一個小山坡最高,你可以受原諒,但是你錯誤。“登東山而小魯,登泰山而小天下”,那“天下”也隻是孔子所能見到的天下。要把山估計得準確,你必須把世界名山都遊曆過,測量過。研究文學也是如此,你玩索的作品愈多,種類愈複雜,風格愈分歧,你的比較資料愈豐富,透視愈正確,你的鑒別力(這就是趣味)也就愈可靠。

人類心理都有幾分怡性,常以先人為主,想獲得一種新趣味,往往須戰勝一種很頑強的抵抗力。許多舊文學家不能欣賞新文學作品,就因為這個道理。就我個人的經驗來說,起初習文言文,後來改習語體文,頗費過一番衝突與掙紮。在才置信語體文時,對文言文頗有些反感,後來多經摸索,覺得文言文仍有它的不可磨滅的價值。專就學文言文說,我起初學桐城派古文,跟著古文家們罵六朝文的綺靡,後來稍致力於六朝人的著作,才覺得六朝文也有為唐宋文所不可及處。在詩方麵我從唐詩入手,覺宋詩索然無味,後來讀宋人作品較多,才發現宋詩也特有一種風味。我學外國文學的經驗也大致相同,往往從篤嗜甲派不了解乙派,到了解乙派而對甲派重新估定價值。我因而想到培養文學趣味好比開疆辟土,須逐漸把本來非我所有的征服為我所有。英國詩人華茲華斯說道:“一個詩人不僅要創造作品,還要創造能欣賞那種作品的趣味。”我想不僅作者如此,讀者也須時常創造他的趣味。生生不息的趣味才是活的趣味,像死水一般靜止的趣味必定陳腐。活的趣味時時刻刻在發現新境界,死的趣味老是囿在一個窄狹的圈子裏。這道理可以適用於個人的文學修養,也可以適用於全民族的文學演進史。

(朱光潛著《談文學》,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