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丁臉上僅存的那絲笑意驟然消失。

他猛一抬頭,大步往回走,正看到艾倫坐回到牢房裏的那張椅子上,她的身體微微蜷縮著,雙臂習慣性抱住自己,一如既往的纖弱、蒼白,仿佛連自己不小心碾死一隻螞蟻都會因此皺眉不忍。

所以從頭到尾,馬丁都輕易就相信了這樣的艾倫,是不可能殘忍地將主教殺害甚至分屍的。

可現在,他隱隱抓住了極為不妙的預感。

似乎是察覺到了馬丁的視線,牢房裏的艾倫抬起頭,投來疑惑的一瞥,柔美的麵容之上,盡是令人不由放鬆警惕的純潔無暇。

“你剛剛說什麽?”馬丁盯著艾倫的臉,有些無法置信又深感不安,問:“你在庭上暈倒了,你說你失去了記憶——所以,你是怎麽知道她脖子受傷的。”

或許她隻是不小心聽到了獄警的談論?

或許她在暈倒之前就已經從喬伊的人格中掙脫?

馬丁的腦子裏亂哄哄的,耳邊仿佛一直傳來了各種聲音,而他隻是盯著艾倫的臉,也不知道是希望從對方口中聽到足以信服的理由,還是他心底最不願意麵對的某種事實。

艾倫微微一笑。

她略有彎曲的背部線條一點一點繃緊挺拔,泰然自若地從位置上站了起來,一雙修長的手臂自然垂落在身體兩側,清澈純淨的藍眼睛隔著黑色的鐵欄與馬丁的視線相接。

“你覺得呢,馬丁?”艾倫勾起了紅唇,“我本來不希望現在就告訴你,因為你剛剛看上去……emmm,快樂極了?所以我就在想,好吧,看在上帝的份上,就讓你繼續保持一會兒你的好心情。”

她就那樣站在鐵欄裏,漂亮的大眼睛笑盈盈地望向馬丁,臉上的神情令人意外的熟悉——那正是馬丁每一次將對手逼入絕境之後,將一切操縱於股掌之間的從容自負。

馬丁一直以來的優越感早已消失殆盡,他像是站在了懸崖絕壁的邊緣,而可笑的是就在一分鍾之前,他還以為自己的前路是被聖光照耀的坦途。

艾倫格外慷慨又憐憫地搖搖頭,她被馬丁臉上瀕臨破碎的表情所取悅,嗓音仍然如此輕柔悅耳。

“不過這也不錯,你可算聰明了一回。”她歪了歪腦袋,帶著淺笑繼續欣賞麵前屬於馬丁的表情,“我一直想要告訴你真相,但我不是很確定,你更想聽誰說。艾倫?羅伊?還是——”

“來吧,讓我告訴你一個秘密,一個隻屬於律師和委托人的秘密,你應該明白我的意思,對吧?”

“無論是誰說,結果都一樣。”

說完之後,艾倫湊過去更近了點,冰冷的鐵欄與少女柔嫩白皙的麵龐對比鮮明。

被放大數倍的電影畫麵上,通透明亮的光源從她的身後和頭頂落下,使得放映廳裏的觀眾們可以清晰地看到她臉頰邊緣的細小絨毛,和她遁入半片陰影的臉蛋。

她的笑容仍然是清純甜美,甚至有一種天真爛漫的稚氣,此刻就像一個因課業出色而尋求誇獎的孩童,殘酷的惡之花綻放在她這張純潔無暇的麵孔上,形成一種令人背脊發寒的美豔和邪惡。

馬丁感到渾身冰冷,麵無表情地對艾倫低聲說:“你真的厲害,你真的太厲害了。”

艾倫輕輕捏了捏自己的下巴,仰頭向上看了一眼,用一種誠懇又略帶苦惱的語氣說:“不,其實這還是花費了我挺多心思的。”

馬丁深吸一口氣,緩緩地問:“所以……從來就沒有什麽羅伊,對嗎?”

“天,如果你到現在還隻是這麽想,那我是真的有些失望了。”艾倫退回到原來的位置坐下,漫不經心地踢了踢腳,“——從來都沒有艾倫,律師。”

她的聲音似乎很輕柔,但由於這片空間格外空曠和靜謐的緣故,非常清晰地傳入馬丁的耳朵裏,瞬間刺痛了他的神經。

這讓馬丁深深地感受到了她對他的嘲弄。

然而艾倫忽然又換了一種語氣,歪頭向馬丁問道:“你看起來很傷心,因為你喜歡艾倫?”

她的咬字規矩清晰,但音量控製得很輕,帶點兒顫抖的氣音,像是某種受驚的小動物,紅著眼睛的怯弱樣子。

那麽可憐巴巴,那麽小心翼翼,又是那麽善良無辜。

但這一切不過是偽裝的假象。

艾倫正是利用了這副麵孔,以及馬丁本身性格上的自負,輕易就讓他心甘情願地落入陷阱、為她謀劃脫罪,而她自己則隱於暗處觀賞他的精彩演出。

可想而知,每一次她在他麵前表現得像個被嚇壞的膽小鬼時,恐怕她的心底都在嘲笑他是個徹頭徹尾的蠢貨。

更令人崩潰的是,正如她所說,他確實很喜歡那個並不存在的“艾倫”。

而現在,真實的艾倫撕下了自己的偽裝,用一種混合著戲謔和好奇的目光向馬丁看了過來。

“來吧,現在輪到你來做選擇了,馬丁。”艾倫說,“是為了你那微不足道的良心去告發我,還是把好人做到底,讓我逃脫法律的製裁?”

她的口吻十分期待,又有一絲微妙的篤定,顯然是已經預料到了馬丁的選擇。

是的,誰都清楚馬丁的選擇。

律師這個職業從來都不需要什麽多餘的道德感,它需要的隻是一場又一場的勝利。

而作為業界著名的大律師,馬丁怎麽可能為此賭上自己接下來的職業生涯——就為了彰顯自己的正義?

更何況,馬丁不僅沒有任何證據去證明艾倫一直以來的謊言,而且正是他親自擬定的計劃,才讓負責本案的檢察官和法官都相信了艾倫的第二人格作案,艾倫本人是無罪的。

他要重新審判艾倫,就意味著他將背叛自己的委托人,推翻自己和團隊一直以來的工作和努力,還要麵對庭上的無數質疑和前所未有的職業危機。

馬丁黯然失語,忍不住闔上雙眼,如一尊凝固的石像佇立原地。

他一直堅定的信仰正在迅速崩塌,人性本善不過是一場技藝精湛的表演,他或許永遠無法知道為何好人也會做壞事,因為他相信的清白無辜的好人,從頭到尾就是故意犯罪的。

然而耳邊仍舊頑強地傳來了艾倫的聲音,她的語調輕快又活潑,甚至含著蜜糖般的笑意。

艾倫拖長了尾音,衝馬丁一笑,說道:“哇哦,馬丁,我真是太期待了——你會怎麽選呢?”

鏡頭對著艾倫的笑臉一閃而過。

她那略微挑起的眉毛、清晰上揚的唇線、自負從容的壞笑、濃密的睫毛下那一對湛藍放光的雙眸,寥寥的幾幀畫麵卻讓人過目不忘。

‘你會怎麽選呢?’

馬丁麵沉如水,轉身大步離去。

他走出關押著那個魔女的囚牢,走過空無一人的法庭,走到蕭條灰暗的芝加哥街頭,鏡頭從高處俯瞰他的軌跡,令他原本高大偉岸的身軀顯得令人意外的渺小。

寒風瑟瑟,卷起幾片落葉和塵埃。

屬於馬丁.威爾的身影,如此的落寞又寂寥,不複出場時的意氣風發。

鏡頭向上。

芝加哥的天空如同一塊灰沉沉的幕布,早已壓在每一個人的心頭,看不清前路的方向。

馬丁會告發艾倫嗎?

馬丁在艾倫的家鄉又調查到了什麽?

馬丁是否最終淪為魔鬼的幫凶嗎?

艾倫真的不存在嗎?

最後出現的那個,究竟是一直以來偽裝自己的艾倫,還是反客為主的第二人格喬伊?

以及,現實裏標榜公平公正的司法係統,真的會如電影中那樣,被一些專業的法律從業者任意操控嗎?

沒有人知道答案。

放映廳裏的燈光重新亮起,看完電影的觀眾正慢慢地從故事中抽離,各自交頭接耳地討論著剛才的劇情。

凱莉忍不住伸手搓了搓自己的小臂,一邊順著人群往外走去,一邊對身邊的克莉絲汀說:“喬茜演得真好,邪惡又有魅力,我太喜歡這種腦子不正常的反派角色了。”

“這個結局有點像《非常嫌疑犯》。”克莉絲汀說,“喬茜是不錯。但是我弄不懂理查那個角色,他一開始看起來應該是心狠手辣的利益至上者,不惜利用自己的前女友也要贏案子,可是最後又好像太有正義感,很有可能告發艾倫。這讓我覺得他的角色有些割裂。”

凱莉聳聳肩,說:“可能後麵良心發現?我不在乎。反正我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喬茜演的那個角色身上,她沒有出現的時候就讓人感覺很無趣,最後理查.基爾回去找她的那場戲太精彩了,喬茜的狀態完全碾壓一切。”

碾壓一切?

雖說粉絲濾鏡有些誇張,但最後一幕還是驚豔了許多前來觀影的人們。

紐約時報的影評人文森特.坎比坐在恢複光亮的放映廳中,腦子裏仍然不斷回放著電影中喬茜.霍頓最後一幕的表演。

“她真是……令人驚訝的奇跡。”他喃喃道。

從燈光照到她臉上那種純潔無暇的感覺,她歪著腦袋踢腳的模樣,和她最後那個堪稱甜蜜的微笑——她用最清純的美貌,演繹了最邪惡的魔女,拷問人心。

暴怒的喬伊很多人都能演,怯弱的艾倫也不算超高難度,隻是最後這個褪去偽裝的,操縱這場案件以及所有觀眾的那個艾倫,才是真正奧斯卡級別的表演。

演員的個人氣質與角色的精神內核融為一體,最終形成了一種奇妙又稀缺的銀幕魅力,那種漫不經心的涼薄和瘋狂蔓延到了她的每根頭發絲兒,與真實的世界形成巨大的疏離感,即使她是甜蜜微笑著的,她看上去仍然孤獨且冷寂。

她並不在乎自己是否會受到法律的製裁,她更關心這場有趣的遊戲會以何種方式結束。

比起被無罪釋放,她更沉醉於玩弄人心。

這不僅讓電影中的馬丁.威爾無從招架,也讓電影外的理查.基爾節節敗退。

電影首映場結束後的主創交流氣氛熱烈,但這份熱烈是獻給最後結局和艾倫的,與電影的主人公馬丁.威爾,或者說是扮演男主角的理查.基爾,都沒有太多的關聯。

受到眾人矚目的喬茜站在台上,正對最後的結局侃侃而談:“當時編劇為這場戲寫了整整十三頁的台詞,但到了拍攝那天,我們都認為那太繁瑣了,不行……後來特布裏特先生決定讓我們自由發揮。”

“是的,這很冒險。”特布裏特接口說,“但幸運的是,我們有一些天才的演員。這場戲喬茜的發揮非常出色,我們隻拍了一次,沒有任何NG,真是令人驚訝——當然,理查做得也非常好,他們兩個人碰撞出十分美妙的火花。”

美妙嗎?

作為這場戲的另一位主演,理查.基爾並不這樣認為。

他在心中冷冷一笑,卻也在表麵上配合這場表演,說道:“噢是的,說實話我都沒想到喬茜會那樣演,所以我的表情很真實,真實的震驚……”

作者有話要說:稍微修改了電影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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