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的秋季陰雨綿綿,天烏壓壓的,地麵是經久不幹的潮濕。

宋棠音下車時,高跟鞋小心避過地上的水坑,但還是不慎濺了一滴在**的小腿上。

路上堵車耽誤了,已經快到約定時間,她顧不上擦,三步並作兩步跑進療養院大門,收了傘,徑直走向那個熟悉的房間。

頭發花白的老人坐在窗戶邊的藤椅上,護工蹲在一旁替她揉捏小腿,輕柔的嗓音劃破寂靜:“江婆婆,今天覺得好點沒?”

婆婆沒有回話,翹首望向窗外半明半暗的陰天,像是在等待什麽。

護工回頭看見宋棠音,站起身笑:“宋小姐來了,你們聊,我先出去。”

宋棠音看見江婆婆轉回來時彎起的唇角,露出幾乎掉光了牙齒的牙齦,竟也有幾分自然老去的優雅美。

這位年近八十的老人,想為自己的八十大壽訂做一套新衣服,托朋友介紹,找到了她。

隻不過老人罹患阿爾茲海默症,頭腦時而清醒時而迷糊,她上次過來,被人家當成去世的女兒,哭哭啼啼地訴說想念。

這次老人的精神狀態稍好一些,清醒地叫出她名字:“小宋,過來坐。”

“哎。”宋棠音走到沙發邊,手撫著旗袍後擺坐下,隨即從文件袋裏拿出她的設計方案遞過去,“婆婆,您看看。”

江婆婆把掛在脖子上的老花鏡戴上,翻開設計稿扉頁,臉上逐漸露出滿意的笑容。

“就照這個做吧,我相信你的眼光。”江婆婆和藹地笑眯了眼。

宋棠音從包裏拿出卷尺和紙筆:“那我幫您量一量。”

“好。”

以宋棠音作為設計師的敏銳,江婆婆年輕時應該是一位優雅知性的漂亮女人,可惜上了歲數,光彩不複往日。

江婆婆看著她圍過腰間的軟尺,輕歎著說:“我現在這個身材,穿旗袍應該不好看了吧?”

“婆婆,三十歲有三十歲的美,八十歲也有八十歲的韻味。”宋棠音笑了笑,語氣自然且真誠,“旗袍是最適合咱們東方女性的,不管什麽身材什麽年齡,都適合,況且您氣質這麽好,穿上一定漂亮。”

等她量完尺寸,江婆婆望著她的臉發呆。

宋棠音心想八成是又要發病了,準備叫護工過來,江婆婆突然握住她的手,眼睛裏泛起淚花,顫抖的嗓音落在她心口上:“嬌嬌,這些年你去哪裏了啊?”

宋棠音心裏輕歎,這是又把她認成了女兒。

她聽說過江婆婆的故事,丈夫早年為國捐軀,女兒也年紀輕輕去世了,又攤上個沒良心的女婿,挺可憐的,於是拍著褶皺橫生的手背安撫道:“媽,我在呢,我哪兒都不去。”

江婆婆滾燙的眼淚落在她手背上。

“那你帶阿青一起回來啊,阿青總是在忙,都不來看我……”

宋棠音咽下鼻頭一陣猛烈的酸意,哽聲道:“好,下次,下次我帶他回來。”

護工領她出去的時候,宋棠音好奇問了一句:“阿青是誰啊?”

“江婆婆的外孫。”護工解釋道,“當醫生的,工作太忙了,平時顧不上過來,不過這孩子也挺辛苦的,家裏就他一個能指望了。”

宋棠音點點頭,沒放在心上:“哦。”

晚上阮舒有個局,叫她去放鬆一下。

場子是阮舒新交那男朋友的,富二代,開了一家酒吧玩。

生活的壓力要靠蹦迪來發泄,這是宋棠音的秘密,除了阮舒沒人知道。

她是所有人眼中溫柔優雅,善解人意的代名詞,隻有阮舒見過她的叛逆。

脫下煙粉色長旗袍,換上黑色抹胸配牛仔短裙,披頭散發,煙熏妝,就算相識的人碰麵,也不敢認她。

宋棠音玩得開,會跳舞,性子高冷,長得又是鶴立雞群的漂亮。

酒吧有男人打聽她,阮舒眯起狹長的鳳眼,吊兒郎當道:“想都別想,你招惹不起。”

都以為她是哪家身世顯赫的大小姐,隻敢遠觀不敢褻玩。

阮舒有個朋友新婚燕爾,坐在吧台邊借酒消愁。

朋友的老公是個醫生。

看見阮舒和宋棠音過來,左右一邊一個摟住,醉醺醺地拍著宋棠音肩膀:“小宋,我跟你說啊,你找對象可千萬不能找醫生。”

宋棠音和阮舒對視一眼,不以為意地笑了笑。

朋友語重心長地望向她,打了個酒嗝:“你別笑,真的。”

宋棠音趕緊敷衍:“知道了知道了。”

“以前談戀愛,一周還能見一次。”女人涕泗橫流地數落自家老公,“現在他丫的就差住醫院了,一上手術就聯係不到,半夜三點回家,我能指望他什麽!”

阮舒嘖一聲:“欲求不滿了唄。”

朋友一巴掌拍她腦門上:“滾。”

宋棠音端著酒杯抿了口,撿起那片漂浮的薄荷葉,嚼碎吃掉。

她和阮舒攙扶著那位朋友出門,送上出租車,期間打了兩次醫生老公的電話,果然石沉大海,無人問津。

看著夜色中遠去的出租車,阮舒一聲長歎,拍拍她光滑微涼的肩膀:“引以為戒啊寶貝,這種男人沾不得。”

宋棠音輕嗤了聲,往上拽了拽吊帶繩子,風姿綽約地站在酒吧門外。

許久,風裏才飄出她淡若雲煙的嗓音:“哪種男人都沾不得。”

江婆婆的旗袍是她親自接的私人訂製單,也是急活,宋棠音連熬兩個大夜做出成衣,送去療養院給江婆婆試穿。

陰雨季難得放晴,路上她接到同事電話,說投資有著落了,一家老牌融資公司突然表示對他們很感興趣。

宋棠音原本在國外學習,回國開工作室也是腦門一熱,全憑情懷。之前不知道國內市場如此蕭條,但無論怎麽說,似乎終於快熬出頭了。

隻要有了投資,就足夠她在國內市場生存下去。

江婆婆知道宋棠音今天帶新衣服過來,開心得不得了,讓護工翻箱倒櫃找出她那套珍珠首飾。

上好的天然珍珠,顆顆飽滿瑩潤,光彩奪目。

換上紅色旗袍的老人站在穿衣鏡前肆意欣賞著自己的風姿,真絲錦緞包裹的身材獨有一番東方女性含蓄的韻味。

宋棠音站在一旁,用隨身帶的青檀素簪幫她挽了個低髻。

“真好看。”江婆婆抬手輕撫著珍珠項鏈,側了側頭,欣賞圓潤整齊的發髻和鬢邊自然垂下的碎發,“生日那天我就穿這個,到時候你也幫我挽個頭發,再化個妝,好看死了。”

宋棠音笑著幫她整理鬢發:“到時候您一定是全場最好看的老太太。”

鏡子裏的目光忽然有些呆怔和遊離,宋棠音暗叫不好,是不是又要發病,卻見那雙布滿褶皺的眼顫了顫,變得微紅而濕潤,老人的嗓音也帶著水汽顫抖:“不知道他在底下看見我,還能不能認出來了。”

宋棠音望著那雙眼睛,仿佛瞬間穿越了幾十年光陰,看見少年少女的情深意篤,白首之約。可命運殘忍,讓她一個人孤獨地活到現在。

不知道該怎麽安慰,索性把到嘴邊的話咽下去,回頭拿出卷尺,再笑著迎上來:“我再幫您量一量,回去改改腰身,您身材這麽好,放量還能收小一點。”

江婆婆抬手抹了抹眼睛:“好。”

護工要伺候江婆婆吃飯,宋棠音便沒讓她送,自己走出療養院。

下樓時還在想著,婆婆這套旗袍配她那把青玉琺琅簪一定好看,下次記得帶來試試。可站到大門口時,瞬間傻了眼。

天色朦朧,大雨傾盆,之前的晴空萬裏就像一場夢。

江城十月的天果然說變就變,比渣男還不留情。

宋棠音試著用手機軟件叫車,等了五分多鍾總算有人接單,可這裏離療養院大門還有段距離,療養院內部管理嚴格,外麵的車不能隨意進來。

宋棠音正想去門衛室問問,能不能破例讓車進來接一下她,雨實在太大。突然,世界仿佛安靜了半秒。

朦朧的雨簾中闖進一片清晰色彩,黑色雨傘,黑色西褲和皮鞋,掩在傘麵下的臉龐看不清,但紮進褲腰的白襯衫勾勒出勁瘦的腰身,因為走上台階時不可避免的牽動,隱約可見腹肌輪廓。

宋棠音看了幾秒,才意識到不太禮貌,趕緊把目光從那人腰間挪開,假借看手機來掩飾心虛和局促。

司機等太久,取消訂單了,她又開始等下一單,心想大不了淋著雨跑出去,隻不過又得熬兩個大夜重做一件旗袍。

相比之下,是不是在這兒等雨停比較合適?

心底糾結著,宋棠音並沒發現有人在她身旁停下了腳步。

黑色雨傘上的水滴落下來,瞬間洇濕了地毯,那人似乎等雨傘上的水落幹淨,才將雨傘遞到她麵前。

“別等了,雨不會停。”低醇嗓音夾著涼薄的寒氣,和一絲秋雨的朦朧。

宋棠音看了眼麵前的雨傘,再抬起頭,那一瞬間仿佛被無限拉長。

時光的觸角回溯蔓延,到十六歲的夏天,到異國他鄉爬滿紫藤葉的窗,再落回這張暌違多年,依舊清雋如往昔的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