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十八歲起, 宋棠音心底那根極易觸動的弦就被現實殘忍地拔掉了。
這些年來,她自認為足夠理智,足夠清醒, 足夠鐵石心腸。然而心底那道高高的城牆卻一次又一次地在他麵前幾欲被摧毀。
佛教講因果業障,如果一個人注定是另一個人的劫, 那麽循環往複,無止無休。她第一次覺得這些東西或許並不荒唐。
第二天一大清早,他們開車回江城。
工作日的小縣城十分安靜,上高速前的國道也冷冷清清, 沒幾輛車。
溫逐青開得不快, 她轉頭看窗外千篇一律的風景, 幾乎都是農田, 沒什麽特別。
但這季節的農田也是好看的, 一眼望去一片金燦燦, 色澤溫暖又開闊。
宋棠音正拿手機捕捉著畫麵, 想試著拍拍前麵的林蔭道,拐彎時突然看見不遠處一團黑色, 她驚叫了聲:“小心!”
一個急刹車,在距離那團黑影十米處停了下來。
宋棠音這才看清是一輛橫著撞在行道樹上的大奔, 樹幹截斷了半個車頭,十分恐怖。
溫逐青把車熄火,走了下去, 宋棠音趕緊跟上。
大奔的車門鎖著, 溫逐青回頭去自己車裏拿了破窗錘砸破,從裏麵解鎖, 打開車門。
司機額頭腫了,半張臉被血染紅, 第一次親眼見到這種血腥畫麵的宋棠音晃了神。
直到聽見溫逐青沉穩的嗓音:“報警,去我車裏拿醫藥包,在車後50米放警示牌。”
宋棠音訥訥應了聲“好”,邊撥下110,邊著急忙慌地跑回車上,和警察說了好幾句都是徒勞。
她不知道這裏是哪。
於是跑著把醫藥包送到溫逐青手上,手機開了免提放在他旁邊,再去放警示牌。
50米距離不遠,回來的時候卻氣喘籲籲。
溫逐青正在給受傷的男人手臂上紮針,眉頭緊擰,是她從未見過的神色。
嚴肅,專業,還透著一股緊張。
把吊瓶掛好後,他再次拍拍男人的臉,揚高聲調:“能聽見我說話嗎?”
男人若有若無地哼了一聲。
溫逐青再問他:“你叫什麽名字?”
男人不說話了,臉色分外蒼白,呼吸頻率看上去也不太正常。
溫逐青手指沿著他胸口輕輕按壓一遍,忽然眉心擰得更深。
打開醫藥包,用酒精給雙手仔細消毒,然後拿出一個一次性塑料包裝。
宋棠音眨了眨眼:“這是什麽?”
問完才後知後覺,這種情況自己是不是不該開口打擾他。
溫逐青卻很耐心地解釋,雖然說的專業術語她一個也聽不懂:“這個人心包積液,不及時處理會很嚴重,我現在給他引流。”
宋棠音忍住繼續追問的衝動,“哦”了一聲。
男人衣服被解開,露出白花花的胸口,宋棠音不小心看了眼,便下意識地把頭撇到一邊。
再忍不住轉回去時,原本完整的胸口已經破了個洞,而溫逐青麵不改色地把一根管子塞進他胸口裏去。
宋棠音咽了口唾沫,不敢再看,心底突然湧起一個不太恰當的比喻——
他在人身上下刀子,是不是就和屠夫宰豬一樣輕鬆?
平時不小心劃破點皮都要哇哇叫的宋棠音忍不住渾身顫抖。
過了一會兒,受傷的男人氣息平緩過來。
救援的車輛也到了。
溫逐青和急救醫生說明情況,宋棠音趕緊從車裏拿了瓶礦泉水過來,給他衝手。
剛才引流時雖然戴了手套,但許是被刀紮破了,他手上全都是那個人的血和體.液。
鼻腔裏充斥著濃重的血腥味,看著流到地麵上的血水,宋棠音強忍住一陣幹嘔,繼續給他倒礦泉水。
“行了,洗不了很幹淨。”溫逐青笑了笑,還反過來安慰她,“回家吧。”
宋棠音點點頭:“嗯。”
兩人上了車。
宋棠音翻遍整個背包,終於找出一張香噴噴的消毒濕巾。
剛要遞過去,男人笑著把右手伸過來。
宋棠音努了努嘴,輕輕握住他手腕,用濕巾小心擦拭他每根手指。
溫逐青一邊開著車,一邊享受她的服務,眼角眉梢都是笑意:“剛才是不是嚇到了?”
“……沒。”宋棠音硬著頭皮說,“電視裏更血腥的都有。”
男人笑了笑:“我是說,有沒有被我嚇到?”
宋棠音疑惑地望著他,眨了眨眼。
溫逐青用右手握方向盤,然後把左手伸過來:“我平時的工作就是這樣,和各種病人的身體打交道,所以在我眼裏,人體器官和機器沒什麽差別。”
頓了頓,他低頭看一眼女孩握著他仔細擦拭的手,唇角勾著無比溫存的弧度:“哪裏壞了哪裏修,修不好的零件就換掉,如果整個都壞了,沒有修理的意義,就隻能報廢。”
宋棠音想起之前從腦子裏晃過的比喻,問出口:“就和屠夫宰豬一樣嗎?”
溫逐青似乎沒料到她會這麽想,意外地笑了一下:“也不一樣。”
“……是哦。”宋棠音領會到他的意思,“屠夫是殺豬,但你是救人。”
溫逐青沒有馬上接話。
車裏情歌空放了十幾秒,才聽見他帶著歎息的低沉嗓音:“自以為是的救人罷了。”
宋棠音轉頭看過去。
男人側臉迎著光,明亮得有點恍惚:“剛才我檢查了一下,他的右腿夠嗆能保住,但沒有消防過來拆車,我沒辦法動他的腿,隻能暫時保住一條命。”
“至於這條命他是否還想要。”溫逐青自嘲地勾了勾唇,“也許等他醒了,知道自己這輩子都隻能是個殘疾人,會一心求死,會恨我救活他。”
宋棠音心口一陣綿綿密密的鈍痛,忍不住握緊他的手。
貼近他掌心交錯的掌紋,好像這樣就能給他點安慰和力量。
她知道的。
即便如此,他也會拚盡全力去救那個人。
哪怕從前遭遇過同樣的事,哪怕被人麵對麵地痛恨過,辱罵過,甚至傷害過,哪怕再重來千千萬萬遍,他依然會如此虔誠地對待每一條生命,而不會放棄救任何一個人。
回江城路途遙遠,宋棠音在車上坐著坐著,還是沒撐住睡了一覺。
在他車上她總是睡得十分安心,好像潛意識裏,她可以毫無保留地把一切都托付給這個男人。
醒來時中午的陽光很炙熱,而她麵前的遮陽板不知何時被放了下來,她的臉並沒有被曬到。
宋棠音側過頭看駕駛座上的男人,正好看見他打了個哈欠,然後從儲物盒裏拿了盒薄荷糖。
宋棠音本想幫他,卻看見他無比嫻熟的單手操作,用大拇指扭開蓋子,仰頭往嘴裏倒了幾顆。
今天他們都起得很早,但她剛剛補了一覺,精神頭回來了。溫逐青開車到現在幾個小時,卻還沒休息過。
宋棠音忍不住問他:“你困了麽?”
溫逐青把薄荷糖遞給她:“還好。”
宋棠音接過薄荷糖,往手心倒了兩顆,突然想起網絡上很火的一句話——
不要心疼男人,會變得不幸。
她用手指撥弄著掌心的小糖塊,“噗嗤”一聲。
溫逐青轉過頭:“笑什麽?”
“沒什麽。”宋棠音把薄荷糖喂進嘴裏,眉眼彎彎地對上他目光,“我跟你講講話吧。”
男人領會到她的用意,溫柔地勾起唇角:“我真不困,你要想睡就抓緊睡吧,等一會兒下了高速,又吵又堵車。”
“沒事,我也不困。”宋棠音腦袋貼在椅背上,歪過去看著他。
女孩明目張膽的視線讓他不太自在,咳了一聲:“看我做什麽?”
宋棠音煞有介事地說:“監督你開車。”
男人無奈勾著唇,搖了搖頭。
過完元宵節好幾個項目等著開工,宋棠音下午便直接去了公司。
忙了一個多小時,肚子餓了,本來約好晚上一起吃飯的溫逐青卻四點多還沒告訴她去哪兒吃。
宋棠音打開手機,看著一條新消息也沒有的微信對話框,納悶地努了努嘴。
他今天又不上班,就算臨時有手術也該告訴她一聲啊。
在辦公室坐立不安幾分鍾後,她還是給他打了過去。一接通便沒好氣地說:“溫老師我餓了,我現在就要吃飯。”
那邊的人沒回話,清了清嗓子。
宋棠音很快聽出不是他,連忙收起疑似撒嬌的語氣:“……溫翊禮?”
“是我,嫂子。”溫翊禮回道,“他手機在我這兒。”
宋棠音眼皮猛一跳,快到她忘了去記是哪隻眼睛。
不知道為什麽,心髒突然毫無預兆地慌亂起來。
她忽略掉那陣莫名其妙的情緒,鎮定下來問:“你哥呢?”
“我哥在裏麵做檢查,一會兒就出來了。”溫翊禮笑著說,“等等我讓他給你回電話。”
宋棠音腦袋忽然空白了一瞬,抬手按住猛跳的心口:“他做什麽檢查?”
“他沒跟你說嗎?”溫翊禮態度凝重了些,沉吟兩秒,低沉地說,“一小時前他接到縣城警方的電話,說他在路上救的那個司機,是一名艾滋病病人……”
後麵溫翊禮還說了什麽,她徹底聽不見了。
整個世界都在嗡嗡作響,地動山搖。
仿佛一陣滔天巨浪襲來,打得她措手不及,跌倒在窗前的沙發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