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壓下心頭異樣的浮動,想著老太太老糊塗了可以理解,他卻不能清醒地幹出那種荒唐事。

且不說曾經是師生關係,他如今依舊大她七歲,小姑娘長大了,跟他比也還是個小姑娘。

溫逐青定定神,拿桌上座機打了個電話。

“體檢安排好了嗎?”

“行,我周三帶她過去。”

這件事,溫逐青主動在心底劃了句號。

當天夜班,急診病人臨時手術,忙到早上六點多。

天蒙蒙亮,打著哈欠把手機從櫃子裏拿出來,襯衫扣子還沒扣好,屏幕抬起時亮了,顯示一條新推送:

【溫老師。】

溫逐青扣扣子的手頓在半空,點開對話框,確實隻有這三個字。

他回過去一個問號:【?】

對方三分鍾沒有回複,出於一種天然的職業操守和敏銳度,他撥了個電話過去。

宋棠音的微信彩鈴是一部熱播電視劇主題曲,住院部的小護士正上頭,每天魔音繞耳。旋律一出,溫逐青不禁皺了皺眉。

好在音樂沒持續幾秒,宋棠音接了,嗓音啞啞的:“喂,誰啊?”

溫逐青萬萬沒想到她在睡覺,又重新看了眼對話框,才發現那條消息是她夜裏三點多發的。

“抱歉,我剛看到你信息。”

這人連道歉的語氣都很冷靜。

宋棠音前一秒還迷迷糊糊,等著繼續做剛才的夢,瞬間腦子清醒過來。

睜大眼睛,揉揉,屏幕上赫然是她自己斷片後發的信息:【溫老師。】

以及編輯框裏那半句沒發出去的:【您有女朋友嗎?】

手機裏傳出男人清冷沉穩的聲音:“我以為是剛剛發的,怕你有事,所以冒昧打電話過來。時間還早,你繼續休息吧。”

話音落下的同時,男人眼前的對話框突然多了行字——

【您有女朋友嗎】

比宋棠音那邊,隻少了個問號。

而此刻的宋棠音恨不得剁掉那根不爭氣的手指——

連回刪都能碰到發送鍵,是被酒精泡壞了嗎?

她手忙腳亂點了撤回,深吸一口氣:【對不起,我發錯了。】

【溫老師再見。】

清晨的更衣室門口靜得針落可聞,直到一聲小心翼翼的詢問傳進溫逐青耳朵裏:“老師,您早餐想吃什麽?”

“都行。”男人倏地摁滅手機,眸底光芒掩進明暗交錯的瞳紋裏。

宋棠音坐在去醫院的出租車上,望著窗外雨簾發呆。

短短一周時間,她進醫院的次數快趕上去年一整年了。

拿員工體檢報告本來是小林的事,不巧上午讓她去找甲方要錢,遇到郊區暴雨封路,小林被堵在了那邊。

宋棠音是第一次來附院體檢中心,她自己的體檢是家裏安排的,按路標找了好久,才找到那位王副主任辦公室。

正打算敲門,突然聽見一道熟悉嗓音:“什麽情況,你直說好了。”

另一個應該就是王副主任:“逐青,咱都是醫生,該懂的你也懂。外婆這把年紀了,讓她舒舒服服地,開開心心地過完剩餘的日子,比什麽治療都有意義。不過我覺得你還是得讓她知道,讓她自己做決定。”

宋棠音腦子裏嗡地一響,沒留神手包磕到了門框。

裏麵的人直接拉開門,四目相對,她局促地低下頭:“那個,我找王副主任拿一□□檢報告。”

“宋小姐是吧?稍等。”王副主任似乎沒察覺異樣,轉身去拿文件櫃鑰匙,手機卻突然響了起來。

一接聽,神色遽然凝重:“好,我知道了。”

他把鑰匙扔給溫逐青:“急診有事兒我得去一下,老同學幫個忙,022號的15份體檢報告拿給這位小姐,謝了啊。”

“嗯。”

男人去勢如風,辦公室瞬間隻剩下兩人。

溫逐青幫她取完體檢報告,宋棠音核對了下,裝進袋子裏。

轉身離開的時候,溫逐青順手往腋下夾了個病曆夾,淡聲道:“我送你。”

宋棠音眼皮一動,腳步慢下來:“哦。”

電梯人多,宋棠音被擠到了角落,眼前是男人一塵不染的白大褂。

以前她長得慢,十八歲隻有一米五七,身材也瘦削,養父常笑她怎麽喝著一樣的牛奶,她長得還沒別人家孩子胸口高。

那時候,她也還沒有溫逐青胸口高。

她是上了大學才竄身高的,如今一米六八的個子,仰起頭,仿佛就能貼到他脖頸。

視線不經意落在他凸出的喉結,一個所有男人都有的器官,莫名讓她臉頰燥熱起來。

溫逐青的手撐在她身側的電梯壁上,為她隔開左右兩側的擠壓,仿佛在空氣渾濁的電梯裏為她獨獨罩下一片淨土。鼻腔裏除了消毒水氣味,還有一陣若有似無的佛手柑香。

十七歲那個夏天,他也是這樣護著她,任憑拳腳棍棒落在他挺立的背脊上。

宋棠音眼眶泛酸,用力吸了吸鼻子,強迫自己不要再想起那些恍如隔世的畫麵。

電梯到達一樓,人群四散,他們也一前一後地走出去。

溫逐青這才開口:“我們的話都聽到了?”

宋棠音遲疑了下,點頭:“嗯。”

“請你先不要告訴我外婆。”男人無比認真地望著她,“可以嗎?”

人家祖孫倆的事,本來就與她無關,宋棠音沒猶豫,答應了:“好。”

溫逐青專程送她應該就是為了說這個,宋棠音莫名有些不暢快,嗓音也有些低悶:“那你忙,我回去了。”

說完轉身往樓門口去。

腳剛動,手腕就被人拉住。

溫逐青一隻手握著她手腕,另一隻手摁在她背上,護著她躲過飛速推來的推車,護士焦急大喊:“讓一讓!都讓一讓!”

又聞到那陣佛手柑香,是貼著他襯衫領口鑽入她鼻腔裏去的。她的唇仿佛隔著襯衫薄薄的布料碰到了他的鎖骨。

宋棠音渾身都麻了麻,嘴唇更是發燙。

沒等她醒過神來,此起彼伏的救護車聲充斥了整個急診大廳。

溫逐青也接了通電話,疏淡的眉目變得凝重:“好,馬上。”

說完他看了眼陸續停下的救護車:“我去忙了。”

宋棠音一句“好”哽在喉嚨裏,他已經折身跑向門外,和同事一起接應傷患。

救護車來了好幾輛,擔架床接連往急診大廳裏送,偌大的地方亂成一鍋粥。宋棠音站在原地動也不敢動,生怕不小心撞到他們。

不知道過了多久,危重傷患都被安置好,急診大廳的混亂告一段落,宋棠音目光呆怔地望著地麵上一灘灘觸目驚心的血,突然捕捉到一個熟悉身影。

“小林?”她焦急地迎上去,“你怎麽了?哪兒受傷了?”

“我沒事兒。”小林捂著左手手臂,手上沾了點血,“西城區雨太大,出了車禍,我幫忙拉人的時候被鐵皮劃到了,他們非送我來處理傷口。”

“我看看。”宋棠音拉開她的手,好大一條口子,“這還沒事兒?趕緊消個毒吧,當心感染。”

急診醫生都在忙,宋棠音拉著她跑了好幾間診室,直到一身血汙的溫逐青從走廊盡頭叫住她:“怎麽了?”

宋棠音仿佛看到救命稻草,指著小林手臂上的傷:“她傷口好像挺嚴重的,你方便的話能不能幫忙——”

溫逐青瞥了眼傷口,示意旁邊跟著的年輕醫生:“你去處理一下。”

那年輕醫生神色有點慌:“可是……”

溫逐青摘下口罩認真地說:“先消毒,等我過來,行嗎?”

年輕醫生點頭如搗蒜:“好的溫老師。”

看來是個實習醫生。

宋棠音對小夥子寬容地笑了笑:“謝謝啊。”

“不客氣。”小夥子抬手摸了摸後腦勺,雖然戴著口罩,還是能看出眼神的靦腆,“你們跟我來這邊。”

把她們領到一間安靜診室,小夥子坐下來給手消了毒,一絲不苟地做準備。

小林饒有興致地看著他。

沾了碘伏的棉簽碰到傷口時,小林沒忍住“嘶”了一聲,小夥子比她還緊張:“對不起,很疼嗎?”

小林煞有介事地點點頭:“疼,你輕點。”

“哦,好的。”小夥子呼吸都緊了。

宋棠音看了眼他的胸牌,名字叫劉星瀾,果然是個實習醫生。

這實習醫生好不容易進入狀態,小林又開始戲弄他:“醫生哥哥,我這個會不會留疤啊?”

劉星瀾眼皮一顫:“應,應該不會。”

“真不會麽?”小林不依不饒,“萬一要是留了疤,我可以來找你嗎?”

劉星瀾整個身子都顫了:“……找我幹嘛?”

小林努了努嘴:“找你負責啊。”

“這個,會不會留疤其實看個人體質的,我,我隻能盡力。”劉星瀾解釋得快哭了。

“那不行啊,留疤就不好看了,不好看我就交不到男朋友了,如果我交不到男朋友,你得負——”

話音未落,虛掩的診室門突然被推開,一道清冷嗓音貫入:“別逗他了。”

宋棠音回過頭,撞上一雙幽黑深邃的眸子,恨不得當場縫住小林的嘴。

讓她滿嘴跑火車,丟死人了。

但溫逐青沒看她多久,目光轉落到小林身上,淡得辨不出情緒。

他已經換了身幹淨白大褂,無比麻利地戴上口罩和手套,消毒,準備藥水和針線,一切快得令人應接不暇。

小林還沒反應過來,就聽到他微涼的嗓音,就著莊嚴肅穆的白大褂,手執針線磨刀霍霍的畫麵,莫名有點瘮人:“你這傷會不會留疤,我說了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