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寶大清早起床,倒馬桶痰盂,涮洗幹淨,靠壁角陰幹,再生煤球爐子,趙曉蘋領兩個男人,扛竹竿套麻繩,從煙霧彌漫中顯出真身來。

玉寶搖著蒲扇說,做啥,氣勢洶洶。趙曉蘋說,我**棕繃塌了,實在沒辦法再將就,今朝天氣好,特為尋了老師傅來修棕繃。玉寶說,大工程。趙曉蘋說,是呀,煩死。樓梯窄小,棕繃又太大,隻好想辦法,從五樓窗戶吊下來,喊了娘舅來幫忙。兩個男人朝玉寶笑笑。趙曉蘋說,不聊了。匆匆帶人進灶披間,往樓上走。

玉寶用昨夜吃剩的魚湯燒泡飯,香味飄散時,黃勝利出車回來,買了大餅油條,牛皮紙包著,洇透一片油。看到玉寶,打了聲招呼,先上樓,一歇歇拿著毛巾和洗漱品下樓,在弄堂的水槽裏,刷牙,揩麵,清著嗓子吐痰。阿桂嫂提著馬桶,穿真絲料子的連衣裙,薄透貼身,風姿綽約的經過。

趙曉蘋從樓高頭跑下來,看到黃勝利說,阿哥,阿哥。黃勝利收回視線說,做啥。趙曉蘋說,我要吊棕繃下來,幫忙接一接好吧。黃勝利吐掉漱口水說,小開司。

玉鳳下班回來,沒啥精神,也拎著大餅油條。倒不是買的,在工廠食堂吃早飯時,悄悄帶出來。玉寶熱好泡飯,端著鋼鍾鍋上樓,薛金花和小桃也起床了,薛金花在掃地,小桃對鏡紮辮子。

玉寶換一身衣裳,拎著布袋出門,兩根竹竿從五樓窗台抵到弄堂地麵,棕繃一頭用麻繩拴緊,靠住竹竿,上頭慢慢放,下頭慢慢滑,歪歪斜斜,磕磕碰碰,吊到兩樓,黃勝利和另個男人,從底下接住,各撐著棕繃一角,小心放倒地麵。

玉寶騎自行車到靜安寺,搭乘 57 路巨龍公交車。57 路站台上,分坐隊和立隊,坐隊排的望不到盡頭,立隊人少,玉寶想想,排到了立隊。售票員用手指點坐隊人數,點到 33 個,小紅旗一搖說,快點,上車。被點的 33 個撒丫子跑上車,坐滿後,再放立隊。雖然人擠人,擠的密不透風,前胸貼後背,但玉寶心情不錯,過了徐家匯,入目是大片農田,瓜棚,本地人在拔草,鬆土,澆糞,一路顛簸過去,終於到了上海動物園。

潘逸青站在白底黑字的牌子前,脖頸掛著相機。玉寶走上前說,是潘先生麽。潘逸青說,是,叫我逸青就好。玉寶說,我叫林玉寶。潘逸青說,入園票我買好了,我們邊走邊聊。玉寶說,好。

倆人通過檢票處,玉寶拿了兩份遊園地圖,走進入口,潘逸青說,西郊公園長久不來,有些陌生了。玉寶笑說,現在叫上海動物園。潘逸青接過地圖說,叫習慣了,一時轉變不過來。

倆人商量,跟著地圖所標順序走,先看蛇,各式各樣,玉寶不怕,看過熱帶魚,到孔雀園,孔雀有三隻,兩隻藍孔雀,一隻白孔雀,有人拚命搖晃手絹,孔雀們拖著長尾巴,不屑爭豔。又來到天鵝湖,也分白天鵝、黑天鵝,還有幾對彩鴛鴦,交頸浮遊,頗為恩愛。恰好湖邊的長椅空出來,倆人坐下,但見清風撫柳,柳尖蘸水,水起漣漪,景色怡人。

坐有片刻,站起繼續前行,倆人儕對鳥沒興趣,一路走馬觀花,至猛獸區,或許是天太熱的緣故,熊山不見熊,虎籠不見虎,豹子四仰八叉,狼群趴地吐舌,熊貓館有空調,熊貓躺平吃竹子,憨態可掬,倆人隔著玻璃看了會兒。兜半圈後,已過中晌,日陽高照,潘逸青說,要麽我們去食堂坐坐,順便解決中飯。玉寶說,好。

到了食堂,黑壓壓坐滿遊客,好容易等到空座位,倆人坐下。

潘逸青要去買飯,玉寶笑說,我帶了幹糧來,不嫌棄的話,就一起吃吧。從布袋裏取出三隻鋁飯盒,打開蓋子,一盒點心,有燒賣,煎餃,千層餅和春卷。一盒兩個茶葉蛋和四塊五香豆腐幹。一盒糟貨,有糟門腔、豬肚、帶魚、素雞等,東西不多,但花樣不少。潘逸青挾春卷吃,吃後說,玉寶做的。玉寶說,是呀。潘逸青說,這春卷為啥比飯店裏還好吃。玉寶笑說,就黃芽菜、肉絲、香菇三樣,並沒有特別之處。潘逸青又挾燒賣吃,再是千層餅、煎餃,玉寶吃的少,隻是看著潘逸青大快朵頤。

潘逸青說,玉寶為啥不吃。玉寶說,我早飯吃的晚,一點不餓。潘逸青說,我吃太飽,沒肚皮裝糟貨了。玉寶說,可以帶回去吃。潘逸青挑眉說,真的,這麽好。玉寶點頭說,真的,不過要答應我一個請求。潘逸青說,是啥。玉寶說,我能摸摸逸青的眼睛嘛?潘逸青怔了怔,爽快說,好。俯身湊近到玉寶麵前,玉寶的手指不由顫抖,輕緩地撫摸著,雙眼皮,睫毛濃長,眼珠烏黑柔亮,浸在泛青的水潭內,眨巴一下,起了風,閃過一抹浮光掠影的微亮。玉寶視線有些模糊,縮回手,噎著喉嚨說,謝謝。潘逸青站起說,我去買桔子水。玉寶沒有阻止,雖然水壺是滿的。

潘逸青回來時,玉寶的神態如常,接過桔子水,吃了口,膩喉嚨,微笑說,就請我吃桔子水。逸青二哥請我去凱司令,吃咖啡和栗子蛋糕。潘逸青說,原來玉寶歡喜吃凱司令。玉寶說,阿個女人不歡喜呢。潘逸青笑說,我現在窮學生一個,大學四年,學費生活費,儕是大阿哥負擔,等我工作以後,會請玉寶去凱司令,吃咖啡和栗子蛋糕。

玉寶說,逸青不要誤會。潘逸青說,不是誤會,我會得對玉寶好的。

玉寶搖頭說,逸青真的誤會了,看著逸青的眼睛,就像看到我從前的阿弟。

潘逸青立刻明白,歎氣說,一點機會都沒。玉寶說,嗯。潘逸青說,我有些難過。玉寶說,難過啥呢。潘逸青說,再吃不到玉寶做的燒賣、煎餃、千層餅和春卷了。玉寶笑著不搭腔。

潘逸青說,我突然想出個辦法。玉寶說,啥。潘逸青說,我還有個大阿哥,條件霞氣優秀。玉寶說,講講看。潘逸青說,大阿哥,同濟大學土木專業,畢業就去了香港,在房地產開發圈子,鏖戰數年,有非常不錯的口碑,後來加入中海,全力幫助中建拓展海外市場,短短三年就帶領團隊,在香港集齊了五張 C 牌,非常人能夠辦到。玉寶想見見麵麽。

玉寶說,可以。潘逸青說,玉寶一定會歡喜大阿哥的。玉寶笑笑,聽過算數,當耳旁風。

玉寶騎自行車,回到弄堂,五尺的棕棚擺在弄堂凹處,老師傅拿著梭子、鐵榔頭和棕線在修補,三五阿姨爺叔,立在邊上看鬧忙。趙曉蘋說,玉寶回來了。玉寶說,嗯,還沒好呀。趙曉蘋說,早哩。杜阿婆擠過來說,妹妹,修棕繃啥價鈿。趙曉蘋說,外頭一張大團結,把我隻要八塊銅鈿。杜阿婆說,是便宜,這位師傅修的靈吧。趙曉蘋說,靈的,人也老實,阿婆看呀,舍得花力氣,棕線繃的筆直,不像人家,鬆鬆垮垮,用不了兩三年,又壞掉。杜阿婆說,我屋裏的棕繃也想繃一繃。趙曉蘋說,可以,阿婆自家和師傅商量。十號裏弄的李阿嫂,屋裏棕繃,也是這師傅修的。杜阿婆說,喲,李阿嫂老疙瘩的人。趙曉蘋,是呀,老師傅了,手藝過硬,不錯的。

玉寶無意抬起頭,看到王雙飛站在窗戶前,似乎正朝這邊望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