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我讀到《資治通鑒》第一百三十六卷,中有一段記範縝(齊梁時代人,死時約在西曆五一〇年)反對佛教的故事,說:
“縝著神滅論,以為‘形者神之質,神者形之用也。神之於形,猶利之於刀。未聞刀沒而利存,豈容形亡而神在哉?’此論出,朝野喧嘩,難之,終不能屈。”——我先已讀司馬光論地獄的話了,所以我讀了這一段議論,覺得非常明白,非常有理。司馬光的話教我不信地獄,範縝的話使我更進一步,就走上了無鬼神的路。範縝用了一個譬喻,說形和神的關係就像刀子和刀口的鋒利一樣;沒有刀子,便沒有刀子的“快”了;那麽,沒有形體,還能有神魂嗎?這個譬喻是很淺顯的,恰恰合一個初開知識的小孩子的程度,所以我越想越覺得範
縝說的有道理。司馬光引了這三十五個字的神滅論,居然把腦子裏的無數鬼神都趕跑了。從此以後,我不知不覺的成了一個無鬼無神的人。
我那時並不知道範縝的《神滅論》全文載在《梁書》(卷四八)裏,也不知道當時許多人駁他的文章保存在《弘明集》裏。我隻讀了這三十五個字,就換了一個人。大概司馬光也受了範縝的影響,所以有“形既朽滅,神亦飄散”的議論;大概他感謝範縝,故他編《通鑒》時,硬把《神滅論》摘了最精彩的一段,插入他的不朽的曆史裏。他決想不到,八百年後這三十五個字竟感悟了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孩子,竟影響了他一生的思想。
(《四十自述》[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