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樣才是“注意係統的整理”呢?學問的進步不單靠積聚材料,還須有係統的整理。係統的整理可分三部說:
(甲)索引式的整理。不曾整理的材料,沒有條理,不容易檢尋,最能銷磨學者有用的精神才力,最足阻礙學術的進步。若想學問進步增加速度,我們須想出法子來解放學者的精力,使他們的精力用在最經濟的方麵。例如一部《說文解字》,是最沒有條理係統的;向來的學者差不多全靠記憶的苦工夫,方才能用這部書。但這種苦工夫是最不經濟的;如果有人能把《說文》重新編製一番(部首依筆畫,每部的字也依筆畫),再加上一個檢字的索引(略如《說文通檢》或《說文易檢》),那就可省許多無謂的時間與記憶力了。又如一部《二十四史》,有了一部《史姓韻編》,可以省多少精力與時間?
這種書的功用,在於節省學者的功力,使學者不疲於功力之細碎,而省出精力來做更有用的事業。後來這一類的書被科場士子用作夾帶的東西,用作抄竊的工具,所以有許多學者竟以用這種書為可恥的事。這是大錯的。這一類“索引”式的整理,乃是係統的整理的最低而最不可少的一步;沒有這一步的預備,國學止限於少數有天才而又有閑空工夫的少數人;並且這些少數人也要因功力的拖累而減少他們的成績。偌大的事業,應該有許多人分擔去做的,卻落在少數人的肩膀上:這是國學所以不能發達的一個重要原因。所以我們主張,國學的係統的整理的第一步要提倡這種“索引”式的整理,把一切大部的書或不容易檢查的書,一概編成索引,使人人能用古書。人人能用古書,是提倡國學的第一步。
(乙)結賬式的整理。商人開店,到了年底,總要把這一年的賬結算一次,要曉得前一年的盈虧和年底的存貨,然後繼續進行,做明年的生意。一種學術到了一個時期,也有總結賬的必要。學術上結賬的用處有兩層:一是把這一種學術裏已經不成問題的部分整理出來,交給社會;二是把那不能解決的部分特別提出來,引起學者的注意,使學者知道何處有隙可乘,有功可立,有困難可以征服。結賬是(1)結束從前的成績,(2)預備將來努力的新方向。前者是預備普及的,後者是預備繼長增高的。古代結賬的書,如李鼎祚的《周易集解》,如陸德明的《經典釋文》,如唐、宋的《十三經注疏》,如朱熹的《四書》、《詩集傳》、《易本義》等,所以都在後世發生很大的影響,全是這個道理。三百年來,學者都不肯輕易做這種結賬的事業。二千四百多卷的《清經解》,除了極少數之外,都隻是一堆“流水”爛賬,沒有條理,沒有係統;人人從“粵若稽古”“關關雎鳩”說起,人人做的都是雜記式的稿本!怪不得學者看了要“望洋興歎”了;怪不得國學有淪亡之憂了。
我們試看科舉時代投機的書坊肯費整年工夫來編一部《皇清經解縮本編目》,便可以明白索引式的整理的需要;我們又看那時代的書坊肯費幾年的工夫來編一部《皇清經解分經匯纂》,便又可以明白結賬式的整理的需要了。現在學問的途徑多了,學者的時間與精力更有經濟的必要了。例如《詩經》,二千年研究的結果,究竟到了什麽田地,很少人說得出的,隻因為二千年的《詩經》爛賬至今不曾有一次的總結算。宋人駁了漢人,清人推翻了宋人,自以為回到漢人:至今《詩經》的研究,音韻自音韻,訓詁自訓詁,異文自異文,序說自序說,各不相關連。少年的學者想要研究《詩經》的,伸頭望一望,隻看見一屋的爛賬簿,嚇得吐舌縮不進去,隻好歎口氣,“算了罷!”《詩經》在今日所以漸漸無人過問,是少年人的罪過呢?還是《詩經》的專家的罪過呢?
我們以為,我們若想少年學者研究《詩經》,我們應該把《詩經》這筆爛賬結算一遍,造成一筆總賬。《詩經》的總賬裏應該包括這四大項:
(A)異文的校勘總結王應麟以來,直到陳喬樅、李富孫等校勘異文的賬。
(B)古韻的考究總結吳械、朱熹、陳第、顧炎武以來考證古音的賬。
(C)訓詁總結毛公、鄭玄以來直到胡承珙、馬瑞辰、陳奐,二千多年訓詁的賬。
(D)見解(序說)總結《詩序》、《詩辨妄》、《詩集傳》、《偽詩傳》、姚際恒、崔述、龔橙、方玉潤……等二千年猜謎的賬。
有了這一本總賬,然後可以使大多數的學子容易踏進“《詩經》研究”之門:這是普及。入門之後,方才可以希望他們之中有些人出繼續研究那總賬裏未曾解決的懸賬:這是提高。《詩經》如此,一切古書古學都是如此。我們試看前清用全力治經學,而經學的書不能流傳於社會,倒是那幾部用餘力做的《墨子閑詁》、《荀子集解》、《莊子集釋》一類結賬式的書流傳最廣。這不可以使我們覺悟結賬式的整理的重要嗎?
(丙)專史式的整理。索引式的整理是要使古書人人能用,結賬式的整理是要使古書人人能讀:這兩項都隻是提倡國學的設備。但我們在上文曾主張,國學的使命是要使大家懂得中國過去的文化史;國學的方法是要用曆史的眼光來整理一切過去文化的曆史。國學的目的是要做成中國文化史。國學的係統的研究,要以此為歸宿。一切國學的研究,無論時代古今,無論問題大小,都要朝著這一個大方向走。隻有這個目的可以整統一切材料;隻有這個任務可以容納一切努力;隻有這種眼光可以破除一切門戶畛域。
(《國學季刊》發刊宣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