曆史不是一件人人能做的事;曆史家需要有兩種必不可少的能力:一是精密的功力,一是高遠的想像力。沒有精密的功力,不能做搜求和評判史料的工夫;沒有高遠的想像力,不能構造曆史的係統。況且中國這麽大,曆史這麽長,材料這麽多,除了分工合作之外,更無他種方法可以達到這個大目的。但我們又覺得,國故的材料太紛繁了,若不先做一番曆史的整理工夫,初學的人實在無從下手,無從入門。後來的材料也無所統屬;材料無所統屬,是國學紛亂煩碎的重要原因。所以我們主張,應該分這幾個步驟:
第一,用現在力所能搜集考定的材料,因陋就簡的先做成各種專史,如經濟史,文學史,哲學史,數學史,宗教史……之類。這是一些大間架,他們的用處隻是要使現在和將來的材料有一個附麗的地方。
第二,專史之中,自然還可分子目,如經濟史可分時代,又可分區域;如文學史、哲學史可分時代,又可分宗派,又可專治一人;如宗教史可分時代,可專治一教,或一宗派,或一派中的一人。這種子目的研究是學問進步必不可少的條件。治國學的人應該各就“性之所近而力之所能勉者”,用曆史的方法與眼光擔任一部分的研究。子目的研究是專史修正的唯一源頭,也是通史修正的唯一源頭。
怎樣“博采參考比較的資料”呢?向來的學者誤認“國學”的“國”字是國界的表示,所以不承認“比較的研究”的功用。最淺陋的是用“附會”來代替“比較”:他們說基督教是墨教的緒餘,墨家的“钜子”即是“矩子”,而“矩子”即是十字架!……附會是我們應該排斥的,但比較的研究是我們應該提倡的。有許多現象,孤立的說來說去,總說不通,總說不明白;一有了比較,竟不須解釋,自然明白了。例如一個“之”字,古人說來說去,總不明白;現在我們懂得西洋文法學上的術語,隻須說某種“之”字是內動詞(由是而之焉),某種是介詞(賊夫人之子),某種是指物形容詞(之子於歸),某種是代名詞的第三身用在目的位(愛之能勿勞乎),就都明白分明了。又如封建製度,向來被那方塊頭的分封說欺騙了,所以說來說去,總不明白;現在我們用歐洲中古的封建製度和日本的封建製度來比較,就容易明白了。
製度史上,這種比較的材料也極重要,懂得了西洋的議會製度史,我們更可以了解中國禦史製度的性質與價值;懂得了歐美高等教育製度史,我們更能了解中國近一千年來的書院製度的性質與價值。哲學史上,這種比較的材料已發生很大的助力了。《墨子》裏的《經上下》諸篇,若沒有印度因明學和歐洲哲學作參考,恐怕至今還是幾篇無人能解的奇書。韓非、王莽、王安石、李贄……一班人,若沒有西洋思想作比較,恐怕至今還是沉冤莫白。看慣了近世國家注重財政的趨勢,自然不覺得李覯、王安石的政治思想的可怪了。懂得了近世社會主義的政策,自然不能不佩服王莽、王安石的見解和魄力了。
《易·係辭傳》裏“易者,象也”的理論,得柏拉圖的“法象論”的比較而更明白;《荀卿書》裏“類不悖,雖久同理”的理論,得亞裏士多德的“類不變論”的參考而更易懂。這都是明顯的例。至於文學史上,小說、戲曲近年忽然受學者的看重,民間俗歌近年漸漸引起學者的注意,都是和西洋文學接觸比較的功效更不消說了。此外,如宗教的研究,民俗的研究,美術的研究,也都是不能不利用參考比較的材料的。
以上隨便舉的例,隻是要說明比較參考的重要。我們現在治國學,必須要打破閉關孤立的態度,要存比較研究的虛心。第一,方法上,西洋學者研究古學的方法早已影響日本的學術界了,而我們還在冥行索途的時期。我們此時應該虛心采用他們的科學的方法,補救我們沒有條理係統的習慣。第二,材料上,歐美日本學術界有無數的成績可以供我們的參考比較,可以給我們開無數新法門,可以給我們添無數借鑒的鏡子。學術的大仇敵是孤陋寡聞;孤陋寡聞的唯一良藥是博采參考比較的材料。
(《國學季刊》發刊宣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