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大公報》的社論曾有這樣一段議論:

最近二十年,世變彌烈,人欲橫流,功利思想如水趨壑,不特仁義之說為俗誹笑,即人禽之判亦幾以不明,民族的自尊心與自信力既已**然無存,不待外侮之來,國家固早已瀕於精神幻滅之域。

如果這種診斷是對的,那麽,我們的民族病不過起於“最近二十年”,這樣淺的病根,應該是很容易醫治的了。可惜我們平日敬重的這位天津同業先生未免錯讀曆史了。《官場現形記》和《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描寫的社會政治情形,不是中國的實情嗎?是不是我們得把病情移前三十年呢?《品花寶鑒》以至《金瓶梅》描寫的也不是中國的社會政治嗎?這樣一來,又得挪上三、五百年了。那些時代,孔子是年年祭的,《論語》、《孝經》、《大學》是村學兒童人人讀的,還有士大夫講理學的風氣哩!究竟那每年“洙水橋前,大成殿上,多士濟濟,肅穆趨蹌”,曾何補於當時的慘酷的社會,貪汙的政治?

我們回想到我們三十年前在村學堂讀書的時候,每年開學是要向孔夫子叩頭禮拜的;每天放學,拿了先生批點過的習字,是要向中堂(不一定有孔子像)拜揖然後回家的。至今回想起來,那個時代的人情風尚也未見得比現在高多少。在許多方麵,我們還可以確定的說:“最近二十年”比那個拜孔夫子的時代高明的多多了。這二、三十年中,我們廢除了三千年的太監,一千年的小腳,六百年的八股,四、五百年的男娼,五千年的酷刑,這都沒有借重孔子的力量。八月廿七那一天汪精衛先生在中央黨部演說,也指出“孔子沒有反對納妾,沒有反對蓄奴婢;如今呢,納妾蓄奴婢,虐待之固是罪惡,善待之亦是罪惡,根本納妾蓄奴婢便是罪惡”。汪先生的解說是:“仁是萬古不易的,而仁的內容與條件是與時俱進的。”這樣的解說畢竟不能抹煞曆史的事實。事實是“最近”幾年中,絲毫沒有借重孔夫子,而我們的道德觀念已進化到承認“根本納妾蓄奴婢便是罪惡”了。

(《寫在孔子誕辰紀念之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