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0.華軒鼎食謁朱門

雖然是私人訪友, 不過裴年鈺既然要擺排場,便乘了大鞍車出門。隨行帶了份小儀仗,前後各有親王儀衛執傘蓋雙扇跟隨。

王府自有侍衛和出行時的儀衛配置, 都是些武功低位的普通兵士。不過王爺幾乎從來不帶儀仗出門,他們也幾乎一萬年沒上過班了,王爺難得出門一次, 自然都擺出了最威風的架勢。

而那十幾個個隨行影衛則是一路隱於街道兩旁,護衛在車駕周圍。

樓夜鋒本說要在前駕車,不過裴年鈺覺得自己坐在空曠的車廂中,自然十分的無聊, 便不由分說的把他拉進了車內。

隻不過這距離實在不算遠,還沒等他來得及在車裏對他家夜鋒做點什麽, 便已快到了承恩侯府。樓夜鋒忽然低聲道:

“主人, 我在外既是您的影衛, 到時候總不好從您的車中一起下來……”

裴年鈺默了一瞬。

的確,他雖將樓夜鋒視為自己的王妃, 但大靖朝雖男風開放,卻並無男子做正式配偶之律法。更何況他這般身份的權貴人物,身邊若是跟著寵愛的男子則必定會被認為是男子侍君。

而裴年鈺則認為和這俗世外人去解釋強調樓夜鋒是自己的心愛之人完全沒有必要,隻會讓他們看樓夜鋒的目光變得奇怪且指指點點。

他倒是爽了, 樓夜鋒卻未必自在。

想到這裏, 裴年鈺忽然便明白了樓夜鋒前段時間為何如此自卑於自己的武功沒有恢複。還有上次冬至宴上, 他哪怕混也要混進去的執念……

於是裴年鈺便微一點頭,讓他出去坐到了駕車的位子上。

片刻之後,車外樓夜鋒的聲音忽然響起:

“主人, 承恩侯府開了獅子院正門迎接您, 停車駕麽?”

無論他王府還是候府, 正門隻在重要典禮和迎接聖旨、禦駕之時才開啟。他作為親王雖身份尊貴,理論上也是不該走正門的。

裴年鈺坐在車內,無聲地冷笑了一下。

今日他走正門進倒是無事,日後若是有禦史參他一本嚴重僭越,便平白給裴年晟添許多麻煩。

也不知道承恩侯這一招是為了巴結他以顯示重視,還是……想握他個把柄。

總之,一上來便先讓裴年鈺不爽了一會兒。

“不停,繞過去,走側門進。”

“是。”

那承恩侯一個五十多歲快花甲之年的老侯爺,本來在正門院內等著迎接王爺。誰知遠遠地看著王爺的車駕竟而徑直走過不落地,那侯爺頓時冷汗都下來了。

他如何不知自己這馬屁拍到了馬腿上,可惜裕王殿下自陛下登基後就一直養病在府,久不涉朝政。所以他並無從知曉這位王爺的性情,卻沒想到竟是個如此謹慎守禮的。

於是這侯爺隻好改去東邊正中的側門迎接。他生怕來不及趕上車駕,隻好拖著沉重的身軀連走帶跑愚醯地去側門。

等裴年鈺到了側門,車馬落了地,樓夜鋒便一手將車廂簾子打了起來,一手上前去扶。

裴年鈺搭著他的手下車,見門前諸多候府差人在等著,便一觸即分。他整了整麵部表情,擺了個淡漠表情,而後便徑自向前走去,任由樓夜鋒默默隨侍在自己身後。

隻不過剛進門,便見上次有過一麵之緣的老侯爺跑得氣喘籲籲的,見了他之後便要行參見之禮。

裴年鈺轉念便想明白了是怎麽回事,他雖略略擺了個譜,倒也不必要讓這上了年紀的老侯爺來個三叩六拜。便一揮手道:

“不必如此,免禮吧。”

他見老侯爺身旁還有一個三十多歲的男子,作儒生打扮。氣質中正平和,麵相倒是尚可,隻不過眼角有幾分隱晦的愁鬱之色。

裴年鈺便隨口問了一句:

“這位是……?”

“這是犬子,於府中年紀最長。”

年輕一代畢竟動作利落,倒是一拜到底:

“下官翰林院典簿陳康文,參見王爺。”

翰林院典簿不過是區區八品小官,麵見親王自然要行大禮。

隻不過裴年鈺倒是略略驚訝了一下:

“原來是進士出身,學問當是不錯,日後前途倒是不必愁的。”

看來這承恩侯府教育出來的子弟倒也不全是上次見到的強搶民女那般貨色的,估計是府裏已有科舉入仕途的長子當頂梁柱,那承恩侯的老來幼子便放養了。

那老侯爺見王爺讚了自己兒子的學問,似乎印象尚佳的樣子,心中終於略微鬆了一口氣。而那邊的陳康文尚未起身,連忙謙虛道:

“下官不才,僅中了丙申年的二甲進士,翰林院修習三年之後方才任典簿之職。不過是侍弄文墨書籍的小吏,當不得王爺的稱讚。”

裴年鈺一邊往內走,一邊隨口客套話:

“免禮吧。雖是二甲,但能過得翰林院的館選,那便很是不錯了。典簿之職品階不高,不過撰修典冊也是利在教化之德。”

那陳康文雖心中不禁嘀咕,他怎麽會想一直待在翰林院做這清閑的文墨小官,嘴上倒應得滴水不漏:

“是,謹遵王爺教誨,下官必勤勉修習。”

………………

老侯爺先將裴年鈺引去了正廳,顯見是要先談什麽事情了。隻不過裴年鈺的注意力全在手邊桌上擺的點心碟子了。

那點心的款式依舊是老款式,八樣式的酥皮小餅,並不見什麽新意,隻不過模樣看起來倒還規整。

於是甫一落座,那老侯爺邀請他嚐,他便毫不客氣地欲抬手去拿。尚未拿到,便被一隻黑色衣袖從旁擋了。

樓夜鋒侍立在座位身後,悄悄提醒:

“主人,屬下先試毒。”

老侯爺一早便見到這黑衣人了,見他寸步不離地跟著王爺,心中便隱隱有些猜測。此時終於得到機會問了一句:

“不知這位……?”

裴年鈺麵色如常:

“我的影衛。”

老侯爺一副“果然如此”的樣子。

樓夜鋒徑自先將每一塊點心以特製銀針試了毒,又嚐了一塊,這才將點心碟子交給主人。

裴年鈺隻當身後那人是普通下屬,與他互動的言行中並無特殊之處。這般相處倒是他十年來已經習慣的,做起來也沒有什麽不適應。

而那老侯爺果然便沒有對樓夜鋒多作注意,樓夜鋒也樂得清淨。

裴年鈺嚐了一口點心,那點心外麵是白色千層酥皮,做五瓣花朵之狀,並不很精巧。內裏則是傳統的棗泥餡料,口味甜度適中,尚可入口。

對於他府裏的點心水平來說,這自然隻能算最普通低級的,不過以這外界那些黑暗料理的水平來說已經很高端了。

於是還沒等那老侯爺開始談正事,裴年鈺便率先問道:“不知老侯爺您這府上的點心,是從哪裏得來的?”

那老侯爺雖然奇怪裴年鈺為什麽一上來先對他府裏的點心這麽感興趣,竟然還真的認真品嚐了幾塊,不過還是恭敬答道:

“不瞞王爺,這鋪子離敝府倒也不遠。正是醉仙樓對麵的一家名為‘陳記糕點’的老字號……”

裴年鈺心道這承恩侯府正是陳姓:

“難道是貴府所開?”

“並非如此,隻是巧合罷了。這陳記糕點經營已久,裏麵曾經有位麵點老師傅,做的點心京城聞名。隻是近七八年來他少有出現,幾乎不再做了。”

“近日裏京城飲食之風盛行,殿下的王府之中更是名廚甚多,其菜式精致非常,連下官亦有所耳聞。下官聽聞王爺蒞臨敝府,深恐招待不周,便費了不少口舌,去請了這陳記糕點的老師傅出山,難得做了這些點心。”

裴年鈺不由得愣了一下,陳記糕點……這名字怎麽這麽耳熟?

隨後他忽然想起來,醉仙樓對麵,對麵那家……那不是他上次去逛街時遇到的那家點心鋪子麽!

當時他覺得這鋪子的位置絕佳,且那鋪子積塵已久,掌櫃的是一個耄耋老人。誰知那老人固執非常,萬萬不肯將這鋪子賣出去,還一個勁地把他們往外趕,裴年鈺隻好打消了念頭。

後來高管事也給了幾個備選的選項,都是京城裏麵地段較好的鋪子。然而裴年鈺覺得沒有一個比的上這一家陳記糕點的,全然因為在那醉仙樓對麵——

這醉仙樓曾經賣那死貴又難吃的菜品坑過何岐,所以裴年鈺非得將店開在他對麵,一定要惡心一下這豪華大酒樓。

他先前以為承恩侯府搞來的點心可能是他們府上自己的產業,所以才動了趁機買個鋪子的念頭。若是那個陳記的話……那便真的沒辦法了,這老侯爺以候府名義去要人家老師傅做了這麽一批點心,估計也是半強迫性質的。

這樣一來……想收購那家鋪子的機會又斷了。裴年鈺沒能達成此行目的,便不想再跟他囉嗦寒暄,直接問起了正事。

那老侯爺則是說,請他過府裏來是為了給上次的事情道歉。犬子德行不佳,為了個丫鬟衝撞了王爺雲雲,並且提出來要讓幼子親自來給王爺道歉賠罪。

裴年鈺一想起那個紈絝貨色就煩,皺了皺眉頭道:

“道歉就免了。既然陛下開恩,允了他在府裏麵壁思過,那侯爺讓他好好反省便是。他長於候府已是富貴之命,即便不能做什麽學問,或者入朝為官造福百姓,也不要為禍鄰裏百姓才是。”

老侯爺見王爺的表情也知道他不想看見自己幼子,連忙應道:

“是,下官明白,以後定然好生教導他。”

裴年鈺想到之前雲池那個丫鬟在這府上待過一段時間,心想你讓你兒子給我道歉有什麽重要的,橫豎你不關心那個無辜的丫鬟下落。

那雲池最初是因為在王府裏和別人議論老樓,嫌棄他家夜鋒作為近侍,瑣事做的不仔細。又恰好被他聽到,於是他便把那雲池趕出府去了。

誰知這雲池為了一個月幾兩銀子,去供家裏讀書的弟弟,隻好又被牙婆賣到這候府做事。卻不曾想因著還算端正的樣貌被那幼子盯上,差點強擄了去。

裴年鈺路過救下她之後,怕她回家再次遭她家人的壓榨打罵,也隻好先安置在了王府。

後來裴年鈺沒多過問,隻在侍女們閑談之中得知這雲池被夏瑤姑姑安排在了遠離涵秋閣的院落做些灑掃活計,不讓她在王爺眼前出現。

他曾聽夏瑤提過隻言片語,說這雲池對王府的差事失而複得,十分珍惜,倒是安生了許多。她本是個勤快之人,如今更是主動攬下了許多活計。

於是裴年鈺又道:

“給本王道歉可有可無,並非重要之事,約束子弟才是正道。另外,先前那個丫鬟……她本是我府上因故出去的,如今回歸敝府,還請老侯爺將身契還與本王。”

那老侯爺動作停頓了一下,似乎沒想到這王府居然對一個丫鬟的去向還如此掛在心上,不自覺地和坐在下首的陳康文對視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