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7.十載聚散別長兄

因著連霄知道了何琰君與主人的約定, 他想了想,覺得還是不要暴露他也參與進這個計劃比較好,因此便沒有直接去找主人。

這日晚間, 連霄估摸著主人和老樓應該都沒有別的事情,便去了涵秋閣。到時果然見主人在寢殿內捧著一卷書閑讀,而樓夜鋒在一旁安靜奉茶。

裴年鈺見了連霄, 大奇:

“你怎地大晚上的過來了?”

連霄輕咳一聲,正色道:

“確實有一件要緊的事,要與主人說說。”

裴年鈺見他神色不似往常一般的懶散。頗有一些嚴肅,像是要談正經事的樣子, 便也坐直了身子。

“直說就是。”

“是這樣的,今日老何他拜托屬下去給他妹妹再複診一下。今天屬下便仔細把了一會兒脈。上次比較匆忙, 這次卻叫屬下發現些問題, 何琰君姑娘她……”

裴年鈺一皺眉, 忙問:

“她怎麽了?”

“她幼時流離的那幾年,大概是十歲到十二歲左右吧。恐怕是吃不好亦住不好, 甚至有可能露宿室外過,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卻日日著涼。”

“她本就是女子,這下子便有些上了身體底子了。再加上後來幾年雖然有了居處, 但恐怕過得不如人意。每日裏憂心鬱結, 便絲毫不能將養身體, 反而將身子弄得病灶不少……”

“現下她年輕看不出什麽,隻不過若不趁現在好好調養,日後等到了四十歲往上, 恐怕便癆病纏身, 時日無多。”

裴年鈺聽得他這般的說辭, 反而狐疑地看著連霄,眯了眯眼睛。

不怪他生疑,實在是今日好好和何琰君演了那麽一出,連霄就又來添油加醋,委實奇怪的緊。

隻不過他盯著連霄看了半晌,卻見連霄略略皺眉沉思,似乎心中有念的模樣,倒像是真有其事一般。裴年鈺便也隻好打消了猜疑。

“那你便去給她開調養方子吧,先前給老樓和林寒用過的那些藥膳方子,你盡可揀著那些溫補無害的,改動至適合女子吃的,做給她便是。不過是些藥材罷了,又不值什麽錢。”

“是,屬下明白了。屬下告退。”

待連霄走後,樓夜鋒低著頭,忽然道:

“主人……倒是對何姑娘照顧得緊。”

裴年鈺心道這家夥倒是膽子大了呢,難道說今日便能給問出來?

他“啪”地把扇子一收,忽然湊近樓夜鋒,笑道:

“怎地,難不成夜鋒看我關心她,你不樂意了不成?”

夜鋒連忙搖頭:

“屬下不敢,哪裏會有此想!何姑娘是老何的親妹妹,屬下與何岐情同手足,他的妹妹……便與我的妹妹無二。她何姑娘先前又那般經曆坎坷,屬下自然也是要多加照顧的。”

裴年鈺不置可否,回身坐下:

“我關心她,除了老何的妹妹這一層緣故之外,更重要的是……他何家出事本來就,唉。”

“小晟的查探結果你也看到了。當年宮中奪嫡之爭激烈,他父親是個正派的,當時不欲站隊皇子。隻依著大統的道理擁護前太子,連帶著他大哥也與太子有些交情。這些你都是知道的。”

“誰知,不知是何侍郎愚忠還是太子有意設計。那年的淮河河道案牽連甚廣,明明是太子的錯,那何侍郎卻主動出來替太子頂罪,可不正撞渣爹的火氣上了麽……我那渣爹又是個昏庸糊塗的,竟真把人全族抖滅了。”

“何家這純粹無妄之災,雖然渣爹做的孽與我毫無關係,但我究竟姓裴。那日何岐言語中對皇室多有不滿,我雖然不在意他的態度,卻是想借此機會替我那渣爹造的孽彌補一下……”

“主人的心意,屬下自然明白。”

樓夜鋒整個人藏在燈影裏,看不清麵容。

主人一向寬厚待人他當然都明白,他也不會對何琰君產生敵意,可就是……

看見主人的溫柔分給別人,他還是不由自主地心中別扭起來。

………………

第二日清晨,裴年鈺正在每日例行的練武,最近他已經將那套玉扇的所有招式都基本學完,目前正苦練套路對招中。

還沒等練到結束的時辰,靜心湖邊忽然一個丫鬟快步走了過來。

裴年鈺定睛一看,正是他分派去何琰君身邊的大丫鬟之一。

“王爺,何姑娘派婢子過來,請您前去聽琴。何姑娘說,今日她練了一首新曲子,正等您指點一二。”

裴年鈺點點頭:

“你去回你家姑娘,告訴她說我還得練一會兒武功,等我練完了就去。”

樓夜鋒在一旁聽得這句話,一口氣哽在了胸口,隻覺心思說不出的慌亂。

平時……平時練武結束之後,主人都會借著四肢勞累的理由,依偎在他身上好一陣耍賴,今天恐怕……

果不其然,一個時辰之後,裴年鈺收功調息完畢。與樓夜鋒打了個招呼,便飛身去了文泓軒的方向。

樓夜鋒持劍而立,站在靜心湖邊看著主人的遠去的身影,如同一顆巍然不動的鬆樹。初春的微風靜靜拂動他黑色的鬥篷,卻讓他遍體生寒。

………………

文泓軒中。

裴年鈺一進門就歎氣:

“我怕咱們這計劃……堅持不下來啊。方才我看我家夜鋒那個眼神,我……”

何琰君看著王爺那愧疚難言的目光,憂心忡忡:

“王爺若是不願,放棄了便是……”

“我……唉,我再試試吧。”

裴年鈺自然沒有心思喝茶聽琴,左右看看,忽然叫來一個丫鬟:

“去把向平恩給我提溜過來。”

“是。”

最近他的首席助教,雲韶大師姐跑去負責新一批的學徒了,這向平恩自然便隻得他自己來教。不過本來也是他的徒弟,總不能一直丟給別人。

向平恩端著麵盆跑了過來,神色有些訕訕。

裴年鈺想起來那日在承恩侯府做客的時候吃的那棗泥卷,作為京中傳統的點心倒是外表端莊與味道皆具的一種了。

“今天先教你個最簡單的點心,傳統的京八件頭行之一,棗泥卷。先把基礎的京八件學會,然後再教你蛋撻什麽的吧。”

“是……學生明白!”

裴年鈺先動手做了個示範,從擀麵皮到做油酥。待捏成了樣子之後,他借著文泓軒的小廚房裏亦有烤爐,丟進去之後拿自己的內力——轟的加熱一會兒,沒多久便出了鍋。

香軟清甜,外酥裏嫩。

何琰君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那點心,目不轉睛。

裴年鈺失笑道:

“這般看著做甚,想吃便吃就是了,我算是看出來了,你小時候果真是個愛吃點心的。”

何琰君有些不好意思,不過還是忍不住吃點心的衝動,一手抓起來一個便往嘴裏塞。

“剛出鍋,小心燙嘴。”

何琰君吃了兩三個之後,眼神卻出離起來。

裴年鈺十分理解:

“怎麽,又想你哥哥了?”

“正是。這棗泥卷……也是小時候大哥常給我做的。那時候我大哥也是拿京八件練手,這棗泥卷我最愛吃,他便做得最多。”

“後來他做點心的本事越來越順手,便將一個小小的棗泥卷做出了許許多多的花樣來,有花瓣狀的,還有小兔子的……”

何琰君越說越傷感,本來吃點心吃得很開心,這會子卻是說什麽也吃不下去了。

裴年鈺不好打擾她思緒,隻好偷偷溜進了廚房裏監督向平恩和麵。待向平恩的練完之後才回屋。

…………

何琰君思念大哥,思緒紛飛了許久。正當似乎想起來什麽事情的時候,門口丫鬟忽然來傳,說樓教習求見。

何琰君頓時奇怪,她和王爺的計策竟然一日便見效了麽?應該沒有這麽快吧。

將樓夜鋒請進來之後,何琰君在腦子裏回顧了一下以前的江南嬤嬤教的各種亂七八糟宅鬥要領。

她沉思半晌,忽然通身的氣質一變——又變成了那日的流雲姑娘的清冷模樣,卻哪裏像半分今日在王爺麵前貪吃點心的那個何三丫。

她端起了一副完美無瑕的、有禮貌的假笑:

“不知樓執事有什麽吩咐和指教?”

樓夜鋒見她淡然有禮,想說的話便自己先噎了一下。

他今日過來,本是腦子一熱,想問問她為何總請主人去聽琴。這時看了何琰君這副大家閨秀的樣子,便覺得自己若要問這個問題,委實唐突了些。隻好顧左右而言他:

“不知何姑娘在這府中住得可習慣?”

“甚好。王爺對琰君關懷備至,琰君哪裏有什麽不習慣的呢。”

樓夜鋒:“…………”

他沉默了片刻,又道:

“王爺他確實很照顧你,今日還讓連霄去給你準備藥膳。”

何琰君落落大方,神態並無什麽異常:

“琰君不敢當,王爺隻是看在哥哥的麵子上,才對琰君照拂一二。琰君隻好以拙劣琴聲報答王爺一點點,別無他想。”

兩人你來我往幾句,何琰君那可是經過了多年的職業訓練的。她故意擺出來一副“我和王爺毛都沒有,隻是正常琴藝交流”的樣子,咬死了自己是個清清白白好姑娘。

簡直活脫脫一朵盛世白蓮。

而樓夜鋒何曾有半點宅鬥經驗,完全被她哽得無話可說,最後隻好撂下一句“有什麽問題找你哥就是”,默默離去。

何琰君演完了戲,摸著自己下巴,心中暗道:

“剛才應該能把老樓氣得不輕吧?唉,希望他趕緊的怒起來,我也好早點完成王爺的囑托。”

正沉思著,屋頂上忽然掉下來一個灰色人影,卻不是她二哥是誰。

何岐怒道:

“三丫!你這是搞什麽呢?”

何琰君吃驚:“二哥你什麽時候來的?”

“我待會兒,本想先來你這裏看看,誰知便看見老樓他來找你,他無端找你做甚?”

樓夜鋒與何琰君全無交集,何岐便想到恐怕是跟主人的事有關。

何琰君想到自家二哥那古板性子,又是王爺的影首,身份上本就不便插手他主人的感情之事,便不準備將計劃告訴他。

隨後她又暗自慶幸剛才和樓夜鋒什麽實質內容都沒說,便理直氣壯:

“我怎麽知道他過來找我什麽事?說了一通莫名其妙的話又走了,我還納悶著呢。”

何岐歎氣:

“好吧,我隻是提醒你,你可別去惹著這位。他可是主人的心上人,我怕主人不樂意……”

何琰君心道就是你主人讓我去惹乎他的,傻二哥你懂個球:

“好了,知道啦知道啦。”

…………………

到得晚間,何琰君翻來覆去地卻隻想著白天吃的那棗泥卷,怎麽也睡不著。

她忽然想到了什麽,從**起身,把她的蕉葉琴取了出來。

而後她打開先前放劍的那個暗格,取出短劍之後,又在裏麵摸索了半晌,終於拿出來一張泛黃的舊紙。

“沒想到……這房契竟然還在。隻不知道這鋪子……唉,估計已經被抄沒了吧。”

何琰君看著那張紙,發呆了半晌,忽然喚來守夜的雲池:

“對了,這文泓軒的小廚房我可以用嗎?”

“姑娘,自然是可以的。裏麵的東西您也自行使便是了。”

“好,隨我來。”

進了小廚房後。

“幫我掌燈。”

隻見何琰君動作極快,似乎有些激動的樣子,舀出來一盆麵粉,並一瓢水。

隨後她回想著先前王爺的動作,喃喃自語:

“水多了加麵,麵多了加水……”

伴隨著她的一步一步回想,手底下的動作由生澀,竟然很快變得圓滑無師自通。分明從來沒有進過廚房的人,手指卻靈巧無比。

一刻鍾後,那圓圓的麵團坐在盆裏,光滑如新。

何琰君站在案板麵前,屋外的月光雪亮,如同她的盈盈雙眸。

………………

第二日,裴年鈺例行來“聽琴”。

何琰君卻向他行了一禮:

“琰君……有事相求。”

“你說就是。”

“大哥知道琰君愛吃點心,他生怕琰君日後嫁人,連點心也做不得主。便以我的名義盤下了一間點心鋪子送給我,當做嫁妝。”

“他還將自己做點心的那些方子留給了那間鋪子的老師傅,就為了我日後若是嫁人,也能吃上點心……”

“如今大哥人已不在。琰君雖有二哥為依靠,可琰君不想嫁人,隻想尋個自己的營生。所以……琰君想向王爺學做點心,日後經營點心鋪子為生。也算是、也算是繼承了大哥的一份心意。”

裴年鈺大奇:“什麽鋪子?”

他隨手接過來房契一看——

慶宣街九十七號,陳記糕點。

作者有話要說:

老裴:讓我吃癟那麽多次的小破館子居然是你哥的!算了人都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