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問幾時清尊夜景共佳節
何岐看著跪在他麵前的四個影衛下屬, 以及他們交上來的一份詳盡的報告,麵如寒霜。
“楊臻”先生就從來沒有存在過,派去雲州的影衛自然什麽都查不到。這組影衛的影衛長一開始查訪無果後, 簡直要懷疑自己的業務水平了,生怕自己查錯了什麽。
為此,這組影衛甚至在北地多耽擱了月餘, 但返程時依舊隻能交上“查無此人”的報告。
“屬下無能,請統領治屬下辦事不力之罪。”
何岐深吸了一口氣,揮了揮手:
“不是你們的問題………下去吧,我再想一想。對了, 按例允你們修整三日,不用當值。”
待這組影衛退下之後, 何岐按了按自己緊皺的眉頭。
若是按正常的任務, 影衛們給他帶回來這麽一份報告, 他早就罵他們廢物了。
但這次楊臻的這個雲州舊友的身份是主人告訴他的,那雲州根本沒有這個人的原因隻能是——主人在騙他。
他之前怎麽也沒想過這種可能, 倒是讓影衛白跑一趟。現下想想……當初老樓跟他說話的語氣,恐怕也是知道這個事的,卻依舊放任他去查。
……這究竟是為什麽?
他為了主人的安全考慮才想著去調查這楊先生的底細。然而主人和老樓都知道楊臻用的是假身份,卻唯獨不告訴他。
可他是主人的影衛統領啊。
若是有什麽秘密連連影首都要瞞著……他甚至開始懷疑他已經失去主人一部分的信任了, 或者根本就沒得到過。
何岐有些悶悶不樂地放下手中的報告, 裏麵的字倒是一個字都不必看了。
他在自己的屋子裏坐了許久, 也動了念頭去直接問主人,然而終究還是忍住了——做一個好影衛所應有的本分,他還是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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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幾日便將是中秋, 此間王府的主人早就預備著張羅一桌中秋之宴。
裴年鈺是去歲的深秋時節穿越至這個世界的, 去年他來到這裏後, 與自己真正的弟弟“重逢”。今年春夏,何岐又找回了他失散多年的妹妹。
這個中秋倒真比先前多了許多的團圓之意,是以裴年鈺樂得積極準備,準備大家一起熱鬧一下。
知曉此事的裴年晟哪有不來之理,幹脆直接取消了以往每年都有宮中的中秋宴飲。
理由也很簡單直接,他是這麽跟諸位大臣說的:中秋本是親人團圓之節慶,豈有令諸卿與家人分別之理。到時候宮中會分別賞下去禦賜月餅,請大家在家裏好好享受假期。
詔令一下,滿朝皆大歡喜。
至於內宮中的中秋宴,他的後宮尚無一人,後宮隻有前朝的一些老太妃居住。他們兄弟倆也隻跟養育過他們的莊太妃相熟,和其他人也不熟,他身為皇帝,去湊熱鬧人家反而吃喝都放不開。
於是裴年晟直接給宮裏安排了繁盛的宴席,並且暗示太妃長輩們在宮裏自行隨意娛樂即可。
而裴年晟因此得以從應酬中脫身,提前預訂了裕王府中秋家宴上的一……兩個位子。
——差點忘了把林寒算上。
給自家哥哥去信時,裴年晟隨手寫道:留兩雙碗筷。
裴年鈺收到宮裏影衛送來的小紙條,一邊腦子裏想事情,一邊問著何琰君,店裏的中秋節月餅賣得如何了。
何琰君略略興奮了些:
“還不錯,最近終於有時間開發新品了,月餅種類出了許多種,我那邊的店裏這幾天都停了其他的點心專賣月餅了,倒還忙得過來。”
托裴年禎賣力打工的福,廚師行會的宣傳力度很大,目前第一批來學技術的學徒已經畢業了。他們大多是其他店的老練廚子,被東家派來學配方的。
而那些基礎款和中檔款的點心方子經由行會傳播出去之後,已經在京城的各大點心行遍地開花。由於競爭對手不少,價格都被卷得很平民,京城各處的普通民眾多數都能買得到了,而何琰君的店也終於沒有那麽多人每天烏泱烏泱的排隊了。
是以她最近的事業重點就是把點心鋪轉型,以後專做高端限量、季節限定、私人訂製款點心。價格也大幅度的提高了上去,按她師父的說法這叫“品牌合理溢價”,京城的有錢人多的是,不賺白不賺。
“對了師父,中秋節那天還邀請楊先生過來嗎?”
裴年鈺愣了一下,放下手裏的菜單計劃看著她。
“他願意來的話……也不是不行。不過你是怎麽想起來邀請他的?”
何琰君擺了擺手:
“這不是最近兩個月他給我幫忙不少麽。京城裏這些斂財的酒樓多少都有些背景,我有時候也是怕進退失據,倒是楊先生幫我周旋了不少,後來這些打交道的事我便躲懶,都放給他處理了。”
裴年鈺想的卻是裴年禎多年前與何家的那檔子恩怨……這命運未免奇妙了些。
他心中輕輕歎了口氣,他們之間究竟會如何,不是他能決定的。
“那你自去跟他說一聲便是了,橫豎不缺他一雙筷子。”
“對了琰君,也別太忙你的鋪子了,最近有空的話多關心關心你哥吧。”
何琰君訝異:“我哥他怎麽了?”
裴年鈺一聳肩:
”我也不知道,這兩天看他似乎有些不樂,問他為啥他也不說,不知是不是有什麽心事。”
裴年鈺雖然並不知道何岐不開心的根源在於他這個主人誆人玩,但仍舊存了幾分關心之意。
“行,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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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當日,裴年鈺睡了個大懶覺(並且摟著樓夜鋒也不讓他起),直接咕掉了早膳。午膳也吃得極為清簡,預備著肚子晚上吃個大的。
晌午前主要是處理了一下府裏的雜事,比如發福利。
裴年鈺參照前世的鐵飯碗單位並做了一下區分:大家都有的福利是月餅和節日賞錢,給有家室的仆役侍衛發了些米麵糧油布料等實用之物,給未婚的侍女丫鬟發的是各式各樣的點心果子小零食之類。
而給影衛們發的則是有助於溫養身體恢複舊傷的丸藥,沒有舊傷的影衛可以選擇把丸藥換成小零食。
讓裴年鈺驚訝的是,府裏百餘影衛竟然有將近一半的人選擇了零食大禮包,而不是更貴的養身丹,不禁扶額:他這是養了一群什麽樣的吃貨出來……
下午時何琰君與裴年禎二人是先到的,提前賣完了今日的點心,便將鋪子打烊了回府給自家師父打下手。而向平恩意在賺錢,今晚的食肆接了許多預訂,倒是沒空回王府了。
到的最晚的自然是裴年晟林寒二人。
統共不過六七個人,裴年鈺命人在寢殿前麵的小圓桌擺了張圓桌,便大可坐得開了。待王府裏的諸人忙活完了擺好了菜,裴年晟正掐著飯點兒到了。
樓夜鋒、何岐、何琰君三人已經習慣了這位皇帝陛下時常來蹭飯,也隻當他是裴年鈺的弟弟看待。是以當裴年晟穿著一身普普通通的便衣進門時,三人皆輕輕頷首示意了一下,便算見過禮了。
反倒是在後廚幫裴年鈺打下手的某“楊先生”,摘了圍裙淨了手,一踏進院子看見裴年晟,動作略微停頓了一下,才緩緩地坐到給他留的位子上。
而裴年晟正與身邊的林寒一邊自顧自地閑聊著什麽,一邊隨意掃了裴年禎一眼,仿佛沒看見這個人一樣,什麽招呼都沒有。
已經落座的何岐看著這二人幾乎不可見的神情交匯,卻莫名感覺有哪裏十分違和。
這楊先生……鐵定是知道裴年晟的身份的,一介普通的文人竟也敢這般隨意地和當今聖上同席宴飲麽。若說是和裴年晟算熟人……這兩人怎麽似乎完全不認識的樣子。
有什麽東西在他的腦子裏一閃而過,他剛想抓住點什麽,卻忽然被裴年鈺打斷了。
隻見裴年鈺拎著整整一籮筐冒著熱氣的金澄澄的大閘蟹,啪嘰往桌子中間一放:
“剛蒸出來的,你們自己隨便拿啊。”
家宴沒那麽多講究,這句話便算是開席了。
裴年晟當仁不讓,直接發動搶菜神功,筷子就朝著最大的一隻螃蟹去了。樓夜鋒才不會怕他,雲淡風輕地同時伸筷子,把那隻最大的大閘蟹拎了回來,放進自家主人的盤子裏。
裴年晟瞪了他一眼,然而就在這須臾間,何岐緊隨其後,拎了隻肥美的螃蟹放到自家妹妹的麵前。裴年晟隻好隨便選了兩隻,先給了自己一隻,隨後給林寒放過去。
林寒:“主人……”
他在這種場合多少有些拘束,但讓主人幫他夾菜實在也太……
裴年晟道:“你又不是個會搶的,等你反應過來好的螃蟹早被別人挑沒了。”
林寒:“………”
他麵無表情看著眼前的螃蟹。
這等場合顯見不能跟主人請罪之類的打擾主人興致,他偷偷瞅了瞅見旁邊無人注意到他,便用極小的聲音道了句“謝謝主人”,隨後開始跟自己的螃蟹較勁。
這蟹子在宮裏不是什麽稀罕物品,不過是吃個時鮮。然而影衛平日的飲食裏是從來沒有魚蝦蟹這樣味道重的食材的,所以林寒處理這螃蟹的手法,比樓夜鋒何岐這兩個跟著主人耳濡目染的吃貨可差遠了。
裴年晟看了一眼林寒把螃蟹腿都拆碎掉的肉,恨鐵不成鋼:
“照你這個拆螃蟹的速度怎麽搶得過那兩個,算了我先給你搶幾個來。”
他深知以林寒的性格是絕對不會主動搶菜的,幹脆便一口氣拎了好幾隻螃蟹放在林寒桌前。
桌子對麵突然傳出了裴年鈺陰陽怪氣的聲音:
“小晟你什麽時候學會胳膊肘往外拐了?”
……林寒本來就沒有表情的臉瞬間變得更麵癱了。
一旁的樓夜鋒用紛飛的手指迅速將主人麵前的螃蟹肉拆出來,然而那一朵朵完美的蟹肉,又被主人用玉指送回了樓夜鋒的嘴裏,倒是把他偷偷鬧了個紅臉。
何岐與何琰君二人倒是如常,府裏沒有什麽食不言寢不語的規矩,兩人一邊扒著螃蟹,一邊小聲閑聊著。
酒過三巡,除了林寒堅決不喝酒而是以酸梅湯代替以外,眾人皆有了些酒意。
何琰君斜眼見到這桌上還有一人,隻一口一口地淺酌淡酒,微笑地看著他們,卻並不自己吃螃蟹,便突然出聲道:
“楊大哥可是覺得有些拘束?我師父這邊已經習慣如此了,飲食自便,想吃什麽自取便是。”
裴年禎微笑地接受了她的建議,卻隻是隨便挾了一筷子菜,權當填飽肚子。
……因為他是這裏麵唯一一個不會拆螃蟹的人。
這等不雅的動作,以前當太子的時候當然是全部由侍人代勞。後來……後來也沒得螃蟹可以吃了。
所以他看見裴年晟如此嫻熟的動作時,不僅有些驚訝,還十分羨慕。
何琰君多麽冰雪聰明的一個人,噗嗤一笑:
“楊大哥若是不會,我教你便是了。”說罷便演示起來。
而何岐定定地看著自家妹子:
“你什麽時候開始叫他楊大哥了?”
何琰君隨意道:
“工作常有往來,叫先生總是生疏了些。楊大哥文采斐然,倒是與……有些像。二哥見笑了,我有時想起大哥來便……”
裴年禎捏著酒杯的手指微不可察地顫抖了一下,靠著多年來的養氣功夫,才勉強讓自己麵色如常鎮定下來。
“你……”
何岐歎了口氣,倒是不忍心說她了。他們死去的大哥對他兄妹二人極好,何琰君有所懷念也是可以理解的。但是楊臻尚且身份不明,何岐不可能不擔心。
何琰君抬頭看著頭頂的一輪明月,忽然歎道:
“今日月圓之夜,能叫我與二哥在此相聚已是幸事。隻是此情此景,終究大哥是看不到了。”
“好端端地別想這些了,我這不是尚在你身邊麽。”
何岐生怕自己妹妹想起傷心的往事,又不開心起來。曾經那些慘痛的過去都是他去調查的,重逢後也盡力不在她麵前提起這些,有些東西他自己一個人去背負便是了。
何琰君搖搖頭,小聲道:
“我隻是……我隻是,想念大哥和父母了。”
何岐無言以慰,隻得又幫她剝了一隻螃蟹。
一旁聽了全程的裴年禎垂首假裝喝酒,掩住自己的神色。
入喉的淡酒忽然變得苦澀之極,仿佛要生生把他剖開。他借著微醺的醉意輕輕倒在桌子上,閉眼讓自己陷入一片黑暗。
——他沒有辦法把她的大哥還給她了。
隻不過他們兄弟二人對於往事似乎還尚知之不詳。若有機會,若有機會……過幾日便將當年的那場交易跟何岐說了吧。
信與不信在他,至少自己要做的事不能逃避了。
已經當了半輩子的懦夫,做了不少有負親人師友之事。如今殘生無可寄托,唯這兄妹二人算得上半分牽掛,還有什麽好畏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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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王府諸人起得都晚了些。
何琰君與裴年禎到得點心鋪中準備整理今日食材材料時已是日頭當空。行至將近點心鋪門口,隻見店前街道上有幾個穿著不同顏色勁裝的人,正在到處逡巡。
裴年禎忽覺不對,伸手攔住了何琰君。
然而對麵幾人似乎已經發現了他們,為首一年輕人腰懸長劍,走上前來對著何琰君抱拳一禮:
“見過會長姑娘,在下乃百味樓掌使,我們少主久聞會長姑娘廚藝之大名,欲邀姑娘前往敝派一敘,交流技藝,還望姑娘不吝賜教。”
裴年禎看著這一行人的做派,心念電轉,在她耳邊悄聲道:
“是江湖人。”
何琰君皺了皺眉,她沒有與江湖勢力打過任何交道,如今也唯有先搬出來自家師父試試了:
“你們百味樓難道不知這王府點心鋪真正的主人是誰?如此膽大包天行事,倒也不怕找上門去。”
“不過請姑娘做客幾日,便會送姑娘回京。想必王爺不會怪罪的。”
何琰君深吸一口氣。
這百味樓聽著跟廚藝有關,要她過去無非是為了配方或者技術。江湖人行事不講章法走是無論如何不能跟著他們走的,就算王爺的影衛肯定能把她找到,但這虧卻是已經吃了。
何況以她的身份,也並不想讓王爺為她如此大動幹戈調動影衛。
此地距離王府不遠,隻要能想辦法跑到王府附近發個信號,就能有影衛來此。
何琰君能想得到的,裴年禎當然也能想到。
他反手把何琰君向後推了一把:
“快走,回去報信!”隨後另一隻手掌迅速變招,擋住追來之人的擒拿手。
何琰君反應很快,借力腳尖輕點,運起輕功向王府的方向奔去。眼角餘光看到他正以一敵四,反手抽出一柄短劍向他飛去:
“接劍!”
作者有話要說:
問:何大統領教出來的三腳貓1號和三腳貓2號遇到強敵怎麽辦。
何琰君:搖人,喊哥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