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世事尋常煙火間

樓夜鋒看看一旁打趣的老板娘, 又看看斜倚在自己肩頭的“嬌妻”,頓覺手足無措。

他側過頭來看著主人清秀的眉眼,輕輕伸臂將主人的身子攬住。

大靖一朝之前, 便已尚男風有數百年。王公貴族如此,平民百姓自也不例外。隻不過大戶人家是稱作納侍君,而平民百姓若是有相好的則是結為契兄弟, 便是稱之為取了個男妻。

司空見慣,皆是常事,因此那老板娘也未大驚小怪。

隻不過在稱呼上,依舊是家中做主那一方為“夫君”, 在下麵的那個則稱為“小相公”。

樓夜鋒見主人竟稱呼自己為夫君,卻是不知何意。

裴年鈺則是全然不理, 掃了一眼菜單之後, 對那老板娘道:

“一碗麵茶, 一碗糝湯,兩個肉餅。”

“好嘞!您二位稍等, 馬上去給您做。”

待那老板娘進店去了,樓夜鋒在主人耳邊低聲問道:

“主人這是……何意?”

裴年鈺看了看身邊男子近在眼前的麵容,沉穩而內斂的五官,一雙幽深的眸子潛藏著溫柔看著他, 忍不住貼上去偷偷親了一口:

“你看上去老成些, 看著像是家裏主事的那個。出門在外, 裝成兄弟未免矜持,裝成主仆未免拘束,不若裝……咱們本來便是尋常夫妻。”

“你若稱我夫君, 我身量小, 年紀又輕, 旁人說不得要好奇地多瞧幾眼,豈不是白給自己找不自在?”

樓夜鋒聽得“尋常夫妻”那四個字,再看主人眸色溫潤平和,不由得心神微動,恍惚了一下,心道這些日子當真是感覺如在夢中一般。

定了定神,他這才道:

“可……未免委屈主人了。”

“這有什麽委屈的,我又不在意旁人如何看我。更何況出門在外,閑雜等事你做主便是了。”

“另外……在外也不必叫我主人,這年頭叫主人的除了影衛也隻有死士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樓夜鋒思忖了一下:

“那該如何稱呼……叫公子?”

裴年鈺臉色一黑,起身從樓夜鋒的肩膀上離開:

“你這個不解風情的,剛剛不是說出門就是尋常夫妻麽?你且自己想去,想不出來不許吃早飯。”

樓夜鋒:“…………”

正巧這時老板娘端了點的餐上來,裴年鈺拿了勺子剛想吃,樓夜鋒飛快地按住了他的手,猶豫了一下,試探著輕聲道:

“阿鈺……”

這一聲嗓音低沉的阿鈺,叫得裴年鈺心尖都顫了起來。他下意識地轉頭看去,正看見樓夜鋒深沉的雙眸中目光盈盈,似有什麽蠢蠢欲動的東西,借著這一聲昵語破土而出。

卻在撞到他的目光之後,飛快地又收了回去,連忙掩飾道:

“那個,阿鈺……小心燙,我先嚐嚐。”

隨後樓夜鋒接過了他的碗,袖口一掩,不動聲色地從指間探出了一根試毒的銀針。藏在指後順著碗壁伸進碗裏,片刻後銀光微閃,銀針縮進了指間。

樓夜鋒裝作試冷熱,輕吹了一口氣,這才還給主人。

裴年鈺因而便知道是試過毒,沒有問題了。心中暗念夜鋒依舊如此周密,連出來玩都記得這些。

那大娘全然不知這微不可查的小動作,見樓夜鋒如此貼心地為他的“小相公”試冷熱,不由得又打趣道:

“哎呦……您這夫君看著麵冷,可倒真是個會疼人的。這當家的又穩重又細心,您也是個有福氣的……”

裴年鈺看著樓夜鋒,不由得語氣一柔:

“是啊,他是最疼我的了……”

樓夜鋒連忙垂下了視線去,低聲道:

“……都是我該做的罷了。”

話雖如此說,可他心中此時卻像喝了蜜一般,眼前來來回回都是主人方才那個溫柔的笑容,如同清晨初開的玉蘭。

主人……主人居然會覺得自己是疼他麽……

明明他隻是做了服侍左右的職責而已,還做的不怎麽好,時常因此惴惴。卻不知主人竟不以為忤,還說的做得好。

這突如其來的欣喜,不由得讓樓夜鋒心中高興起來。

“夫君,發什麽呆呢,吃飯了。”

裴年鈺看樓夜鋒又怔住了,有些好笑地戳了戳他。樓夜鋒抬頭一看,才發現那老板娘早都回去了。

“來,你要這碗糝湯,還是這碗麵茶?”

樓夜鋒順著主人的目光看去,隻見那兩隻粗瓷碗雖然很大,但是卻有些舊,有一隻甚至缺了個口子。碗裏麵的東西都呈棕色狀,看不清裏麵的內容,於是他微微皺眉:

“主人,您點的這個……能吃麽……”

不是他吹毛求疵,而是雖然王府裏主人的膳食已經簡化了。但是步驟再簡單的東西,做出來也得擺出王府膳食的規格來,無論是外表還是盛放的容器都有講究,便是一碗豆花,看起來也得像黃金豆花。

是以他乍見這般簡陋的東西,不免有些不太滿意。不是他不滿意,他是怕主人嫌難看。

裴年鈺搖搖頭,小聲道:

“這你就不懂了吧,這兩樣東西可比府裏那禦膳總管做的那什麽雪蛤肉粥好吃多了。這麵茶,底下一層是用黍米麵熬的濃粥,上麵撒的是芝麻椒鹽粉……”

他還沒說完,樓夜鋒便道:“我喝這個吧。”

因著主人平日裏吃慣的都是精米精麵,這黍米是尋常百姓吃的粗糧,他怕主人乍喝這個會胃不舒服。

“也行,你記得吃的時候不要攪一勺子下去舀完整的兩層。”

“好。”

裴年鈺則是徑自拿過了那碗糝湯來,輕嚐一口,細細辨別著裏麵的材料。

豬骨湯和麥仁熬製,加雞肉絲,蛋花,鹽,黑胡椒。

雖然尚不完善,但是已經頗具雛形了。

一邊喝著味道相比後世似是而非,但卻比他府裏原本的肉粥靠譜的多的糝湯,裴年鈺心中不由得感慨——

誰說這個世界沒有好吃的來著!麵茶和糝湯都有了!果然民間的美食豐富的多啊……

雖然好像沒有改良完全,還不是很好喝,但是這至少證明了民間的飲食行業是有創造力的。不像他府裏那個尚膳總管一般,每個月一樣的膳單做了三年,不僅不知道推陳出新,還越做越難吃。

兩人吃罷,裴年鈺將這個店的老板娘喚來。那老板娘還以為兩位貴客吃得有什麽不滿,急忙過來,洗耳恭聽

“不必這麽緊張,我隻是想問一下,這糝湯和麵茶,是你想出來的嗎?”

“是,正是民女。是有什麽不好的地方?”

“啊,沒有。我……嗯……比較想知道你為什麽會想出這些……”

“說來慚愧,前段日子這街上其他的店裏不知尋了何等門路,都與那王府搭上關係,做的都是王府裏的東西。敝店雖然也會做,可這條街上做得太多了,未免沒什麽特殊之處,於是民女便想方設法地打聽了幾個粥點方子,當做新鮮式樣……”

“膳食粗陋,讓兩位客官見笑了。”

裴年鈺心道,果然有競爭的地方才有創新,他那王府裏的都是吃公飯的,水平不進反退也是正常。

他點點頭示意知道了,轉頭對樓夜鋒道:

“付賬吧。”

“好嘞,一共二十文。”

樓夜鋒卻是忽然緊張起來:

“那個……屬……我……沒帶錢。”

“嗯……?”

裴年鈺略微驚奇,以前出門樓夜鋒從來都是帶著些散碎銀子的,畢竟哪有王爺親自掏錢買東西付賬的,等回了府再去司庫報銷。怎地今天居然不記得了?

“你是忘了麽?”

“啊……是,是的。”

樓夜鋒從來都不擅長在主人麵前說謊,不由得手腳無措,同時心裏暗恨自己怎麽忘了這茬。他借了何岐二百兩銀子,又花去置備給主人的生辰禮物之後便身無分文了,今日早上竟是來不及去司庫先支一些銀錢。

裴年鈺見他神色,心知有異,麵上卻不動聲色:

“忘了就忘了,我看看我帶了什麽沒有……”

於是裴年鈺開始翻他的身上。銀錢麽自然是沒有的,這身衣服不常穿。至於其餘值錢的東西……

他素來簡潔,出門在外更是為了避免紮眼,腰間連個玉佩都沒有,唯一值錢點的隻有頭上的一支雕花白玉簪了。

可這支簪子是禦賜之物,怎麽也不能拿來抵賬,更何況這貴重東西留給這等人家,還不知是福是禍。

那老板娘見他們竟然要吃霸王餐,臉色也不太好看,雖然這兩人看樣子不像是會賴賬的人,可這出門兩個人一分錢不帶也實在太奇怪了些。

裴年鈺依舊神色從容,倒是絲毫不怕店家發難的樣子。他思忖片刻,忽然道:

“這樣吧,你這裏可有紙筆?不瞞你說,那王府的廚子與我有些交情,也指點過敝府的廚子幾招。我且寫予你三條建議,你看過後再決定能不能抵這二十文,如此可否?”

“也……也行……”

那老板娘回店去拿了紙筆,裴年鈺自然沒秀他的書法,隻隨意而潦草地寫了三條:

“一,麵茶上可淋澆一層芝麻醬,味更醇。”

“二,糝湯熬煮熟透後,可用少許麵粉勾芡,質更稠。”

“三,蛋花稍老。可將生雞蛋先行置入碗中,取湯時直接以滾沸糝湯衝入碗底,蛋自熟,而後飄之於上。如此,火候正好。”

這幾條改進的建議,皆是後世改進過的成品的做法,雖不繁雜,卻有點睛之效。

裴年鈺施施然將紙張遞過去,那老板娘顯見是個對廚藝略有研究的,見了之後,不由得陷入了沉思。

“如此,可否抵賬?”

“啊……自然是可以的。您二位慢走……”

於是二人這才脫身。

路上裴年鈺一直沒說話,樓夜鋒不由得心中惴惴。走出不遠,裴年鈺見兩店之間有個狹窄安靜的無人小巷,腳步一轉,拉著他走了進去,而後抱臂一挑眉,問道:

“夜鋒,你錢去哪了?”

作者有話要說:

裴年鈺:昔有舒伯特《搖籃》曲譜換土豆,今有裴王爺三招換肉粥……(抹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