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熠川的話音裏到處都是陷阱,隻要我下意識地回答,無論說了什麽,都會立刻被當成是驗證他猜測的佐證。

於是我故作茫然地回答:“H市?我從未去過那裏。”

我沒有忘記在提及這個地名時,特意把腔調變得生硬拗口,就好像在此之前從來沒說過中文似的。

容熠川嗯了一聲,神色不變地又問:“我剛剛一看到你就覺得熟悉,你也是中國人麽?”

我都把語調裝得這麽奇怪了,他竟然還這麽問,足以證明他壓根就沒打消懷疑。

我當即不閃不避地望著他的眼睛說:“不是,我在柬埔寨長大。”

法語在亞洲的普及度不高,但因為法國曾在東南亞殖民過的緣故,有幾個東南亞小國深受其影響,至今仍保有在民間講法語的傳統,柬埔寨正是其中之一。

我仗著最近在坦桑尼亞曬黑了不少,理直氣壯地扯起謊來。

莫荔以為容熠川錯認了我的國籍,連忙代他向我致歉:“不好意思,他不是故意的,隻是以為自己在異國他鄉遇到了同胞,所以有些激動,絕對沒有惡意。”

她並沒有認出我,說話時目光中滿是麵對陌生人的誠懇。

我就著這個台階下了:“沒關係,我能理解,如果是我在國外遇到同胞,也會忍不住上前同他們搭話的。”

說完這句,我輕輕拉了阿馬杜一把又道:“我們還有事,先走一步。”

莫荔對我莞爾一笑:“再見。”

我不敢再耽擱,連禮貌回她個笑容都顧不上了,扭頭就往遠離她和容熠川的方向走去,至於那是不是離開酒店的方向,則是沒來得及考慮。

周遭莫名變得安靜無比,我不動聲色地加快了步伐,隻覺芒刺在背,越走越像被人盯著。

不過短短數秒而已,體感上卻是度日如年,煎熬的不得了。

等我好不容易望見走廊拐角處,打算鬆一口氣時,容熠川的話音再次猝不及防地在我身後響起,這一次,他沒有像之前一樣講法語,而是換成了中文說:“等一下。”

人在聽到母語時會有本能的反應,即便我做好了會被他繼續試探的心理準備,也仍舊沒能克製住地回了頭。

完了。

我在心底近乎崩潰地默念了一句,然後用我所能做到的最快的速度擺出疑惑詢問:“請問……是在叫我麽?”

容熠川眸光微微一暗,仍舊用中文回答:“是。”

我演戲經驗十分豐富,這時除了疑惑,還帶上了幾分恰到好處的迷茫問:“不好意思,我沒聽懂,也沒聽清,能不能請您再說一遍?”

容熠川終於換回了法語,他站在原處,神情複雜地看著我解釋道:“我剛剛說的是中文,是讓你再等一下的意思。”

我立刻作恍然大悟狀:“原來是這樣。”

身側的阿馬杜跟著我學過幾句簡單的中文,別的或許聽不明白,但聽懂“是”的意思還是沒問題的,他看看我,又看看容熠川和莫荔,一時間搞不清我們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了。

我不動聲色地捏了下他的手。

阿馬杜聰慧也有眼色,馬上就明白我的意思,把本就猶豫著是否要問出口的話給咽了回去,他轉而乖乖地待在我身邊,低頭看向了地麵。

容熠川目光中帶著能夠看透一切的力道,視線卻是在阿馬杜身上隻一轉就撤了回去,他麵上的失望轉瞬即逝,再開口時聲線已然恢複如常,用法語對我說:“小姐,你讓我想起了一個故人。”

我心裏清楚,他口中的故人八成就是我。

我其實有點慶幸他沒有忘記我的付出,所以應該會遵守承諾照顧好我的親人朋友的。

但是猛然間再次見到他,還是沒來由地感到一陣恍惚。

現在的結局是我自己選的,不管怎麽想,都沒有比這更好的出路了。

我不敢再想下去,麵對容熠川帶著感慨的話音,也盡力保持著禮貌和陌生回應道:“是嗎?是因為我跟她長得很像嗎?”

容熠川頓了一下,搖頭:“你們一點都不像。”

這時,阿馬杜有些疑惑地問道:“既然不像,又為什麽會認錯呢?”

這話很難再繼續接了。

容熠川顯然察覺到了我的抗拒,但他看起來並不在意,自顧自地繼續說:“本來以為會讓我覺得似曾相識的人就算不是H市人也該是同胞,沒想到全都猜錯了。”

他意味深長地看著我,見我像是真的沒覺出他話裏的深意,這才換了個話題:“水晶擺件的錢就由我來付吧。”

莫荔眼中帶著淺淺的疑惑:“這是我應下的事,還是我來吧。”

可是容熠川態度堅決:“我是這家酒店的老板,既然客人在這裏遇到了麻煩,當然應該由我來解決。”

話說得冠冕堂皇,但我才不信他會關心這樣細枝末節的小事,如果不是莫荔聽到這邊的動靜,並且主動走過來查看,以他的性子,會安排手下人過來多看一眼都是好的。

對他來說,無關緊要的人隻能算是一件事。

莫荔還跟從前一樣溫柔,見容熠川說得有理有據,也沒再跟他爭,而是從隨身的包裏取出支票本子遞給了他。

移動支付尚未在坦桑尼亞普及,以容熠川的身份也確實是不適合隨身攜帶大筆現金,我隻是沒想到他跟莫荔進展得這樣快,竟然已經發展到把這些東西一並交給她保管的地步了。

看來他們確實是天作之合,沒了容顯恭這個阻礙,一切都發展得順理成章。

容熠川替莫荔付錢十分的大方,遞過來的支票上寫著很可觀的數字,賠完保安口中被打碎的水晶擺件也還能有富餘。

我既是認定自己早在離開時就已經同他兩清,便不會也不打算再虧欠他什麽,這時認真表示:“多了。”

對容熠川來說,這點錢當然算不了什麽,但我真是受夠沒來由地悵然若失了。

現在想起他的次數就夠多了,若是再收了他的錢,怕不是今晚會在夢裏見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