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之於道,這是老子的思想軸心,因此一碰就會粘住。現在他又要講“天下有道”和“天下無道”的區別了。最重要的區別,在於是否發動破壞民生的戰爭。因此,這一章所講的道,包含兩點:一是反戰,二是佑民。而且,老子再一次提示,他所說的道覆蓋天下,因此不管有道無道,都涉及廣遠。
原文是——
天下有道,卻走馬以糞;
天下無道,戎馬生於郊。
禍莫大於不知足,咎莫大於欲得。
故知足之足,常足矣。
先解釋一下“走馬以糞”。“走馬”,是長途運走的馬,指戰馬。“糞”字,在古代有“耕種”之義。高亨《老子正詁》曾引用《孟子·滕文公》中的一句話來注解:“凶年糞其田而不足。”因此,“走馬以糞”可解釋為“讓戰馬來耕田”。
“讓戰馬來耕田”,這是一個美好的轉折。但是也有相反的轉折,那就是“戎馬生於郊”。這個“郊”,也就是“交”,是指兩國相交之處,前沿戰場所在。正是在這個地方,牝馬生育了,也就是說,連農家懷胎的母馬,也被迫流徙於前沿戰場,成了戰馬。這正好與“讓戰馬來耕田”徹底顛倒。
但是,對於“戎馬生於郊”也有不同的解釋。嚴靈峰解釋這個“生”字,是“生事”的意思,那麽這一句就成了:“在兩國相交之處以戎馬相見。”這就沒有“母馬生育”的意思了。這樣,就難以與“走馬以糞”的具體感相對應,缺少了感染的力度。
我讚成把“生”理解為“生育”。對此,陳鼓應曾引用了西漢桓寬編著的《鹽鐵論》裏的一段話,我覺得頗有說服力。這段話是講一場戰爭前後的對比,我也引用一下——
聞往者未伐胡越之時,徭賦省而民富足;溫衣飽食,藏新食陳;布帛充用,牛馬成群;農夫以馬耕載,而民莫不騎乘。當此之時,卻走馬以糞。其後師旅數發,戎馬不足,牸牝入陣,故駒犢生於戰地,六畜不育於家,五穀不殖於野,民不足於糟糠。
我想,《鹽鐵論》的編著者應該是熟悉老子著作的,因此當鹽鐵會議“問民間所疾苦”後,就有了這段表述,估計是領會了老子的原意。
我喜歡“讓胎馬來參戰”與“讓戰馬來耕田”的對比,也出於文學上的考慮,一切懂得文學的讀者都能懂得。那麽感性,那麽強烈,而且都是馬。
老子以兩種馬為坐標來區分“天下有道”還是“天下無道”,實在高明。因為都與農家耕種相關,所以也可直接理解為與正常民生相關。天下之道,以民生為要。
這一章的後麵兩句,也是警句。“禍莫大於不知足,咎莫大於欲得”,然後歸納成一句旋轉式的漂亮語言:“知足之足,常足矣。”三個“足”,有一點文字遊戲的意味,卻又表達了一種有趣哲理。那我就把全章翻譯一下——
天下有道,讓戰馬來耕田;
天下無道,讓母馬去作戰。
禍,莫大於不知足;
罪,莫大於貪欲。
因此,
知足的滿足,是永遠的滿足。
把前後兩層意思連在一起,就表明,世間有那麽多殘害民生的戰爭,起因全在於不知足和貪欲。因此,“天下無道”,也就與不知足和貪欲有關。
有的研究者認為,“知足”是一種唯心史觀,應該予以否定。他們的“唯物史觀”,似乎必須爭奪物質之足。對此,我堅定地站在老子這邊。足不足,並沒有固定的外在標準,最重要的標準在自己的心理感受。在荒涼時世,有茅舍明月,足矣;在困乏年月,得妻烹菜蔬,足矣。反之,明明已豐衣足食,還想有更多侵吞,結果對人對己都是禍害。老子所追求的虛靜至境,隻有知足才能抵達,而且,立即就能抵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