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我們要講老子頗受爭議的一章了。
既然有麻煩,那就先把原文端出來再說。
原文是——
古之善為道者,非以明民,將以愚之。
民之難治,以其智多。故以智治國,國之賊;不以智治國,國之福。
知此兩者亦稽式。常知稽式,是謂玄德。玄德深矣,遠矣,與物反矣,然後乃至大順。
譯文是——
古代善於行道的人,不是讓人民聰明,而是讓人民愚鈍。
人民難於統治,是由於他們的智太多。如果以智治國,是國之禍;如果不以智治國,是國之福。
知曉這兩點,也是一種範式。永遠尊重這種範式,可叫“玄德”。又深又玄之德,與具體事物相反,卻是達到大順之德。
我早年初讀這段論述時也曾吃驚。“非以明民,將以愚之”、“以智治國,國之賊”這樣的說法,明白提倡愚民政策,反對以智治國,這是怎麽回事?
中國曆史上不少統治施行過種種愚民政策,動機隻有一個,那就是為了便於統治。愚化,使人民失去了思考權、反問權、對比權、選擇權、創新權,而且,不知道這種失去是“被剝奪”。那樣,統治起來就太容易、太自由了。難道,老子為這種統治手法提供了最早的學理依據?
對此,我要為老子做一些辯護。
從老子所有的言論看,他是與民一體的。對民,他關切、擔憂、維護,不可能讓他們喪失智能而更受欺淩。對統治者,他雖然也會提建議、發警示、出點子,但基本立場不會站在他們一邊。基於這個整體判斷,我們可以對他“將以愚之”的“愚”和“以智治國”的“智”,做出更深入的解讀了。
老子在這裏所說的“愚”,並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愚蠢和愚化,而主要是指淳樸。王弼注釋道:“愚謂無知,守其真順自然也。”反之,就是“多智巧詐”。河上公對“愚”的注釋是:“使樸質不詐偽。”範應元的注釋是:“使淳樸不散,智詐不生也。”
王弼所說的“巧詐”,河上公所說的“詐偽”,範應元所說的“智詐”,就是老子所說的“以智治國”的“智”。對這樣的“智”,老子當然要反對了。
但是,老子說了,民眾也有“智多”的時候,這是怎麽回事?徐複觀在《中國人性論史》中回答道:“人民的智多,也是受了統治者的壞影響。”
這麽說來,老子所說的“愚民”,主要也就是指“返樸”。這也就回到了老子堅守的大道主脈,因此他的語氣也變得堅決。否則,如果僅僅泛論智愚,他不會說出“以智治國,國之賊”這樣的重話。他在說“賊”的時候,腦子中浮現的,就是王弼、河上公他們所說的“巧詐”、“詐偽”、“智詐”,所以也就沒有好話了。
老子希望,這個世界的民眾應該淳樸、天真、安靜,不要有那麽多信息和知識,不要有那麽多計謀和紛爭,如果能夠這樣,即便愚鈍一點也無妨。
在為老子做出以上辯護之後,我也不得不指出,這一章在表述上確實也存在著一些問題。這些問題有的與老子本人有關,有的是後世傳播時產生的誤讀,但老子也有一點責任。我且說兩個方麵——
第一方麵,老子為了追求“逆向因果”效應,喜歡把一些流行的概念倒轉過來,都很精到,但是,在“愚”和“智”的倒轉解釋上,稍稍超出了應有的限度。這是因為,即便是在當時,要把“愚”解釋為“淳樸”畢竟還要花一些力氣,而且即使大家接受了這種解釋,心裏依然明白,這個字還有更多別的含義。對“智”也一樣,當然可以把它引申為“智詐”之類,但這個字的正常含義依然存在。因此,肯定“愚”而否定“智”,在表述邏輯上粗糙了,過度了。
第二方麵,老子在說這段話的時候,產生了“對象遊移”。也就是,這是在對誰說?很容易產生誤會。因為說了“民之難治,以其智多”,聽起來是在說給統治者聽,在為他們出主意。這一來,“愚民”也就成了一種“政策奉獻”。其實,老子一上來就擺出的主語是“古之善為道者”,最後又歸結到“玄德”,從頭到尾都在說大道。但是中間又三次講到“治”和“治國”,產生了主語更替,也就是“對象遊移”。這就引起了後世的普遍錯解,把大道話題變成了一種政策手段。
除了這兩方麵的問題外,我還想進一步論述,老子的這些思想即使不受誤解,也存在著明顯的局限。他的經曆,是看了太多“智”和“學”上的偽詐現象,因此做出了激烈的判斷。但是,在他之後的人類文明發展史上,“智”和“學”將會發揮強大的正麵作用。即使在當時,也不是所有的“智者”、“學人”都是騙子,他自己就是傑出“智者”和“學人”的典範。由此可知,老子在這個問題上顯然是保守得過分了。
老子的這種思維傾向,也反映了中華民族早期智者們的一種精神選擇。由於老子的經典性,對後代有不少影響。後來的不少統治者雖然沒有領悟老子的天地大道,卻總是不斷張揚“道統”,而貶斥智能,致使全社會創新精神減弱,發展動能疲頓。這是我們在研究老子時也需要正視的。
正因為這樣,我在翻譯這段文字時,也就不像某些好心的研究者那樣,把“愚”直接轉換成“樸”,把“智”直接轉換成“詐”了。我覺得,對於老子的片麵性和保守性,後人也不必用這種方法去掩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