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譯說明

“《老子》今譯”這件事,我足足準備了三十年。原因是,無論研究中國文化史,還是考察國際上對中國文化的認知,都一次次感受到老子的重要。而且,既是起點性的重要,又是終極性的重要。

在學術著作《中國文脈》、《修行三階》、《北大授課》中,我都用很大的篇幅論述了老子。在《中國文化課》中,我講解老子的篇幅也特別長。在其他著作中,我還記述了自己與希臘哲學家討論老子的情景。

記得在世界圖書館館長會議上,我以上海圖書館理事長的身份發表演說,告訴各國同行,中國最早的圖書館館長是兩千五百多年前的老子,他執掌著周朝的“國家圖書館”。當然,他也應該是全世界最老的、有名有姓有著作的圖書館館長。我說到這裏,世界各國的圖書館館長都給予了長時間的熱烈掌聲。

不管怎麽說,老子已經深深鍥入了我的話語係統。按照我的文化習慣,早就應該把他的五千字《道德經》翻譯成現代散文了,卻遇到了兩大障礙。第一障礙是,他的文字簡約聖潔,如天頒諭旨,難以撼動,更難翻譯;第二障礙是,從韓非、王弼開始,曆來有關老子的注疏、訓詁、考訂的著作多達數百種,許多見解各不相同,當代又有了馬王堆出土的兩種帛書,我若要翻譯,就應該細致地研究這些著作,從而勘定老子每句話的歧義、衍義和真義,但這在時間上實在不允許。

因此,那麽多年,這件事就擱下了。我已經在一係列學術著作中陸續完成了對中國古代很多文學、藝術、哲學、宗教文本的今譯,卻一直沒有驚動老子,盡管我還在不斷講述他,而且一直在研讀王弼《道德經注》、河上公《老子章句》、蘇轍《老子解》、馬敘倫《老子校詁》、高亨《老子正詁》等著作。終於,發生了一件事,躲不過去了。

《中國文化課》以音頻播出時,“隻能聽,不能看”,而老子的詞句離開了文字呈現則很難被當代學員聽明白。於是,為了課程,為了講述,為了數千萬人次的聽眾,我把《老子》八十一章全部翻譯成了當代口語。在寫作《老子通釋》時,每一章我都重新做了翻譯,有的段落可能與上幾次的翻譯有點差異,那也讓它去了。我很想把翻譯完整呈現一下,讓當代讀者一鼓作氣地領略老子當年的話語氣勢,因此在通釋之後又留出了一個完整的“今譯”。

《老子》今譯,社會上已有過一些版本。記得一開始有很多學員要我推薦,我總是推薦兩種:一是中國社會科學院任繼愈先生的《老子新譯》,二是旅美學者陳鼓應先生的《老子注譯及評介》。

既然推薦,當然是出於肯定,而且我對這兩位先生也都很尊敬。但是,《老子》太宏大了,值得後人從不同的角度仰望。他們的這兩個譯本在不少地方與我頗有距離,因而促使我在尊敬之餘另開譯筆。

各種距離之中,值得笑談的是我的文學感應。我非常喜歡老子斬釘截鐵、鏗鏘有聲的語言魅力,而任繼愈、陳鼓應先生則更多地考慮闡釋意涵,不太在乎文學。

例如,老子說“天下有始,以為天下母”,這個“母”的比喻非常精彩,接下來他還把這個比喻衍生到“子”,組成了母子關係的完整比喻。但是,陳先生把“母”翻譯成了“根源”,把“子”翻譯成了“萬物”,那就放棄了比喻,也放棄了文學。

又如,老子哲學中有一個既重要又形象的概念叫“嗇”,陳先生把它翻譯成“愛惜精力”,少了味道。因為隻有“愛惜”到“吝嗇”的程度,才有文字衝擊力。

更有不少句子,早已如雷貫耳,不必翻譯。例如,老子說“千裏之行,始於足下”,大家都懂,任先生把它翻譯成了“千裏的遠行,在腳下第一步開始”,這種語言節奏就不是我所能接受的了。

還有很多地方,任先生和陳先生都用溫和的解釋性語言把老子的“極而言之”衝淡了,拉平了,失去了醒豁之力。例如,老子說“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語氣多麽痛快,陳先生將其翻譯成“繽紛的色彩使人眼花繚亂,紛雜的音調使人聽覺不敏”,這就造成了詞語烈度上的嚴重後退,在修辭上有點兒遺憾。

——這些,都是很不重要的文字技術細節,我舉以為例,隻想表達我在學術視角之外還有一個小小的文學視角,並借此說明我的翻譯所追求的境界。那就是,讓當代讀者更有質感、更簡捷地傾聽老子,不要讓一層層的闡釋絲網把他隔遠了。老子的不少句子說得非常爽利又並不玄奧,我就讓它們原樣保留。有的章節隻排除了一些詞語障礙,就能使當代讀者朗誦得暢達無阻。這樣的譯本就在當代語文中構成一種包含著不少古典美文的有趣“複調”,讓古今語文相擁而笑。

《老子》永遠會被一代代讀者反複解釋和翻譯,不同的視角都是為了更加貼近老子的音容笑貌。因此,在他名下的各種聲音永遠會是熱鬧而又快樂的。

在這種熱鬧的快樂中,時間和空間都被無限度穿越,一位老人和一種文化的生命力,讓我們深感自豪。

第一章

道,說得明白的,就不是真正的道。

名,說得清楚的,就不是真正的名。

無,是天地的起點。

有,是萬物的依憑。

所以,我們總是從“無”中來認識道的奧秘,總是從“有”中來認識物的界定。

其實,這兩者是同根而異名,都很玄深。玄之又玄,是一切奧妙之門。

第二章

天下人都知道了美的定位,那就醜了;都知道了善的定位,那就惡了。

所以說,有和無,互相共生;難和易,互相構成;長和短,互相賦形;高和下,互相證明;音和聲,互相協和;前和後,互相隨順。

因此,聖人處“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讓萬物運行而不去創始,讓萬物生長而不去占有,有所作為也不要自恃,有了功績也不要自居。隻要不自居,功績也就不會失去。

第三章

不要推重賢能之人,免得使人民競爭。

不要珍重稀有物品,免得使人民偷盜。

不要引起欲望,使民心不亂。

因此,聖人的治理,要簡化人民的心思,填飽人民的肚子,減弱人民的意誌,強健人民的筋骨。常使人民無知無欲,常使智者不敢作為。

隻要做到“無為”,就沒有“不治”的麻煩。

第四章

道是空虛的,但它用之不盡。它是那麽淵深,就像是萬物的主人。

它挫去鋒銳,解除紛爭,與光相融,混同世塵,看似不見,卻是實存。我不知道它從哪裏產生,隻知道它早在天帝之前就已經光臨。

第五章

天地並不仁慈,隻讓萬物自生自滅。

聖人也不仁慈,隻讓百姓自生自滅。

天地之間,就像風箱,雖是空的,卻是無窮的,一旦發動,就能出風。

政令太多,總是不同,不如守中。

第六章

虛空的道,永久不滅,可稱之為母性之門。

母性之門,是天地之根,綿綿永存,用之不盡。

第七章

天長地久。天地為什麽能夠長久?因為它不為自己而生,所以能長生。

因此聖人總是把自己放在最後,結果反而領先;總是把自己置之度外,結果反而存在。不正是他們的不自私,反而成就了自己?

第八章

上善若水。

水樂於滋潤萬物而不爭,隻去人們不喜歡的地方,所以與道最為接近。

處身低位,心懷深沉,態度親仁,交接誠信,便於治理,極有效能,適時動靜。

正因為什麽也不爭,所以沒有什麽毛病。

第九章

把持太多,不如終了。

鋒芒太銳,不可長保。

金玉滿堂,也不可靠。

富貴而驕,自尋煩惱。

功成身退,才合天道。

第十章

魂魄合一,能不分離嗎?

守氣柔和,能像嬰兒嗎?

滌念靜觀,能無瑕疵嗎?

愛民治國,能夠無為嗎?

應付外界,能夠柔靜嗎?

通達四方,能不耍智嗎?

第十一章

三十條輻集中到轂,轂中空無,才有車的作用。

揉陶泥為器,器中空無,才有器的作用。

開鑿門窗造房,在壁上開鑿空無,才有房的作用。

所以,“有”隻給便利,“無”才起作用。

第十二章

五色令人目盲。

五音令人耳聾。

五味令人口傷。

馳騁打獵令人心狂。

難得之貨令人邪想。

因此,聖人隻求安飽而不求聲色,取舍得當。

第十三章

得寵和受辱都讓人驚恐。看重這種驚恐大患,就要比照自身。

為什麽寵辱都讓人驚恐?因為得寵是卑下的事,得之驚恐,失之驚恐,所以寵辱都是驚恐。

為什麽看重這樣的大患,就要比照自身?因為由別人的寵辱帶來的禍患,落腳點就在自身。沒有自身,哪來禍患?

所以,如果能以看重自己的標準去為天下,就可以把天下寄命於他;如果能以珍愛自己的態度去愛天下,就可以把天下托付給他。

第十四章

看它看不見,叫“夷”;聽它聽不見,叫“希”;摸它摸不著,叫“微”。這三方麵,都混而為一,無可追究。它上麵不顯得光亮,下麵也不顯得陰暗,渺渺茫茫不可名狀,最終歸於無物。這就是“無狀之狀”、“無物之象”,可稱之為“恍惚”。

迎著它,看不見它的頭;跟著它,看不見它的後。執掌古代,支配今天,又知道萬物由來,這就是道的脈流。

第十五章

古時善於為道的人,微妙玄通,深不可識。

正因為不可識,所以隻能勉強地來描述:

他們謹慎,像是冬天涉河;

他們警惕,像是提防鄰戶;

他們端莊,像是在外做客;

他們渙和,像是春冰消除;

他們敦厚,像是未鑿之木;

他們曠遠,像是深山幽穀;

他們包容,像是大河渾濁。

誰能在渾濁中靜下來徐徐澄清?

誰能在安定中動起來慢慢推進?

隻需保有此道,不求滿盈。

由於不求滿盈,雖有弊端也能新成。

第十六章

引導心靈虛寂,

守得心境安靜。

萬物活躍,

我觀察它們如何回複本性。

萬物紛紜,

終究會返歸自身根本。

歸根就會安靜,

歸根就是“複命”,

“命”就是本性。

“複命”就會知常,

知常就會心明。

不知常而異動,

那就會遭凶。

知常就能包容;

包容就能大公;

大公就能天下歸從;

天下歸從,就合乎天;

合乎天,也合乎道;

合乎道,才能長久,終身不殆。

第十七章

最好的統治,人們感覺不到它的存在;

其次,人們給予親近和稱讚;

再次,人們產生畏懼;

更次,人們給予輕蔑。

既然不足以信任,人們就不予以信任。

最好的統治是那樣悠閑,很少言語,事已辦成。百姓都說:我們自然而成。

第十八章

大道廢弛,才倡道義;

智巧出現,才有大偽;

家庭不和,才倡孝慈;

國家昏亂,才有忠臣。

第十九章

拋棄了聖智,人民有百倍好處;

拋棄了仁義,孝慈就可以恢複;

拋棄了巧利,盜賊也能夠消除。

聖智、仁義、巧利這三項,都文飾過度,成事不足。

所以,要讓人另有歸屬。

那就是:見素抱樸,少私寡欲,拋棄學問,無憂無慮。

(這裏最後八字,原文為“絕學無憂”,一般通行本在下章開頭,根據張君相、蔣錫昌、高亨等人考訂,移至此處。)

第二十章

允諾與應付,相差多少?善良與醜惡,如何區分?

——隻是別人所畏怯的,也不能不畏怯幾分。

人心的荒蕪,沒有止境。

眾人都那麽高興,好像在享用盛宴,又像在向春台攀登。

我卻如此淡泊,像一個還不會言語的嬰兒,混沌疲頓,無處歸停。

眾人都有富餘,而我獨自匱乏,隻有愚人之心。

世人那麽光鮮,而我獨自昏昏。

世人那麽明晰,而我獨自悶悶。

眾人各有一套,而我獨自拙笨。

然而,我偏要與眾不同,隻把道作為母親。

第二十一章

大德的相貌,與道相應。

道這個東西,恍惚不定。

恍惚之中,有形有象;

恍惚之中,有物為證。

深遠黯昧,蘊含精氣;

精氣甚真,最為可信。

自古至今,不失其名。

有它認知,萬物起因。

我怎麽知道萬物起因?以道為因。

第二十二章

委曲反能全身,

屈躬反能直伸,

低窪反能充盈,

敝舊反能出新,

因少反能獲得,

因多反會迷頓。

所以,聖人抱持著道,而成為天下範型。

不親眼所見,所以清晰;

不自以為是,所以彰明;

不自我誇耀,所以顯功;

不自我矜持,所以長存。

正因為不與人爭,所以天下沒有人能與他爭。

古人所說的“曲則全”並非虛言,確實全而歸正。

第二十三章

少說話,合乎自然。

你看,狂風刮不到一早晨,暴雨下不了一整天。誰決定的?天地。天地的狂暴尚不能持久,何況是人?

所以求道的人,與道相同;求德的人,與德相同;失去道德的人,與失去相同。

與道相同的人,道也樂於擁有他;與德相同的人,德也樂於擁有他;與失相同的人,失也樂於擁有他。

(此章之末有“信不足焉,有不信焉”之語,已在第十七章出現過,我翻譯為“既然不足以信任,人們就不予以信任”。此處不再重複。)

第二十四章

踮腳的人,反而立不住;

跨越的人,反而行不通;

自見的人,反而不清晰;

自傲的人,反而不彰明;

自誇的人,反而失其功;

自矜的人,反而難長存。

以道來看,這些都是剩食、贅餘,人人厭惡。有道的人,不這麽做。

第二十五章

有一個東西渾然而成,先於天地,無聲無形,獨立不改,周行不停,是天下萬物之本。

我不知道它的名字,那就稱為“道”吧,也可以勉強叫作“大”。“大”會遠行,因此又稱“遠”;“遠”會返回,因此又稱“反”。

所以,道大,天大,地大,人也大。寰宇間有這四大,人居其一。它們之間,人取法地,地取法天,天取法道,道取法自然。

第二十六章

重是輕的根本,靜是動的主人。

所以,君子整日行走,卻不離輜重。雖有華麗生活,卻超然物外。

為什麽身為大國君主,卻以自身的輕率來麵對天下?

輕率失根,躁動失君。

第二十七章

善於行走的,不留轍跡;

善於言談的,不留瑕疵;

善於計算的,不用籌策;

善於閉關的,不用閂梢,卻讓人不能開;

善於捆綁的,不用繩索,卻讓人不能解。

聖人總是人盡其才,沒有遺棄的人;又善於救物,沒有遺棄之物。這就是真聰明。

善人是不善人的老師,不善人是善人的借鑒。如果不尊重老師,不愛惜借鑒,即使有智,也是大迷。這真是精妙之理。

第二十八章

明知雄健,卻安於雌柔,願做天下小溪。

做天下小溪,就不離純常之德,回歸嬰兒狀態。

明知光亮,卻安於黑暗,願做天下範式。

做天下範式,就不離純常之德,回歸無極境界。

明知榮耀,卻安於屈辱,願做天下川穀。

做天下川穀,純常之德充足,就能回複質樸。

質樸如被割散,也就成了般般器物。聖人也會取用,但如果出來掌管,則知道天下一切大的形製都不可分割。

(“樸”,是指道的淳樸無名之性。據易順鼎、高亨等學者考證,本章從“守其黑”至“知其榮”,即譯文中從“安於黑暗”到“明知榮耀”,疑為後人加入。)

第二十九章

要想攝取天下而大有作為,我看做不到。

天下是神聖的存在,不可強有作為,不可著力執持。

誰作為,誰敗壞;誰執持,誰喪失。

因此聖人無為,所以不敗;無執,所以無失。

世人秉性各異:有的前行,有的跟隨;有的噓暖,有的吹寒;有的強壯,有的羸弱;有的頓挫,有的危殆。聖人要做的,就是幫他們去除極端,去除奢想,去除過度。

第三十章

以道來輔佐國君的人,不能以兵力逞強天下。

用兵這事,最容易遭到報應。

軍隊所過,遍地荊棘。大戰之後,必有凶年。

適當地取得一些成果就可以了,不敢以兵示強。有了成果不要自大,不要誇耀,不要驕橫。其實取得那些成果也是不得已,豈能拿來示強。

事物壯大了,必然衰老。因此,過度壯大不合乎道。

不合乎道,就會早早滅亡。

第三十一章

兵器是不祥之器,誰都厭惡,所以有道的人不去接近。

君子平日以左為上,用兵時卻以右為上。

兵器作為不祥之器,就不是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最好恬淡處之。得勝了也不要得意。如果得意,那就是以殺人為樂。以殺人為樂的人,就不能得誌於天下。

吉慶的事以左為上,凶喪的事以右為上。軍中偏將軍居左,上將軍居右,這就是說,打仗的事,依照的是凶喪儀式。由於死的人太多了,隻能懷著哀痛之心到場。即使打了勝仗,也要依照凶喪儀式來處置。

第三十二章

道,永遠是無名、質樸、幽微的,但天下沒有誰能讓它臣服。相反,侯王如果能夠守住它,萬物將會自動服從。

天地相合,降下甘露,民眾不必分配,也能自然均勻。

創造之始,就有了各種名稱。既然有了名稱,就該知道限度。有了限度,就可以避免危殆。

道為天下所歸,就像川穀歸於大海。

第三十三章

認識別人,叫作“智”;

認識自己,叫作“明”。

戰勝別人,叫作“有力”;

戰勝自己,叫作“強”。

知足者富,

堅持者可謂有誌,

不失根基就能長久,

死而不亡才是真正的長壽。

第三十四章

大道如河水滔滔,流注左右。

萬物靠它生存它不推辭,有了功績它不占有。

滋養萬物而不為主,可以看作是“小”;萬物歸附仍不為主,又可以看作是“大”。

正因為它始終不自以為大,結果成就了真正的大。

第三十五章

執守大道,天下歸往。往而無害,平泰安康。

音樂和美食,能使過客止步。但是,大道說出來,卻淡而無味。

看它,看不見;聽它,聽不到;用它,卻用不盡。

第三十六章

將要收縮它,必須暫且張揚它;

將要削弱它,必須暫且增強它;

將要廢棄它,必須暫且振興它;

將要奪取它,必須暫且給予它。

這些都是微妙的預見。

柔弱必勝剛強。

魚不可脫離深淵,同樣,國之利器,不可以示人。

第三十七章

道經常無為,卻沒有一件事不是它所為。

侯王若能持守它,萬物都將自動化育。自動化育中會有貪欲產生,那就要用“無名之樸”——道,來鎮服它。

隻要鎮服,就會使貪欲不起。貪欲不起,得到安靜,天下自然穩定。

第三十八章

“上德”不表現德,所以有德。

“下德”在表現德,所以無德。

“上德”主張無為,所以不表現作為。

“下德”主張無為,所以要表現作為。

“上仁”主張有為,卻不表現作為。

“上義”主張有為,也在表現作為。

“上禮”主張有為,也要表現作為,得不到回應,就會伸出胳臂要人服從。

因此,失了道,然後有德;失了德,然後有仁;失了仁,然後有義;失了義,然後有禮。禮這個東西,是忠信的不足、禍亂的起點。

另外還有自稱先知的所謂“前識”,也不過是道的虛華、愚的開始。

總之,大丈夫要立身敦厚,而不居澆薄;要立身樸實,而不居虛華。取什麽,去什麽,要分清楚。

第三十九章

(道有很多代稱,此章以“得一”代稱“得道”,本於“道生一”。)

從來所謂“得一”,是這樣的:

天,得一而清明;

地,得一而安寧;

神,得一而顯靈;

河穀,得一而充盈;

萬物,得一而滋生;

侯王,得一而天下公正。

推而言之,

天不清明,怕是要崩裂;

地不安寧,怕是要地震;

神不顯靈,怕是要消失;

河穀不充盈,怕是要枯竭;

萬物不滋生,怕是要滅絕,

侯王不公正,怕是要敗政。

由一聯想,

貴以賤為本,

高以下為根。

侯王自稱“孤”、“寡”、“不穀”,

不就是以賤為本嗎?難道不是?

因此,過多的美名就會失去美名,

不願要琭玉的高貴,寧肯要落石的堅硬。

(“不穀”即不善,古代帝王自貶式的自稱。)

第四十章

反,是道的運動。

弱,是道的作用。

天下萬物生於“有”,

而“有”生於“無”。

第四十一章

“上士”問道,趕緊實行;

“中士”問道,將信將疑;

“下士”問道,哈哈大笑。

不被訕笑,不足以為道。

因此老話說得好:

光明的道,好似黯昧;

進取的道,好似後退;

平坦的道,好似崎嶇;

崇高的德,好似低穀;

宏大的德,好似不足;

剛健的德,好似惰怠;

質樸的德,好似渾濁;

純淨的白,好似卑汙;

最大的方正,沒有棱角;

最大的器物,最晚完成;

最大的聲音,很難聽到;

最大的形象,就像無形。

道,隱約無名,但隻有它,善於起始,善於大成。

第四十二章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抱負著陰陽,陰陽兩氣對衝而和合。

人們厭惡的“孤”、“寡”、“不穀”,王公卻用來自稱。可見,一切事物,減損反有增益,增益反有減損。這是人之所教,我也拿來教人。“強梁者不得其死”,我將以此為教本。

第四十三章

天下最柔軟的東西,能在最堅硬的地方馳騁。

因為“無形體”,所以能穿入“無間隙”。

我由此知道,無為有益。

不言之教,無為之益,天下什麽也比不上。

第四十四章

名聲與生命,哪一個更親?

生命與財產,哪一個更重?

得到與失去,哪一個更有弊病?

過度喜愛必然是過度耗損,

太多收藏必定成太多灰燼。

知道滿足,就不會有屈辱。

知道中止,就不會陷困境。

如能這樣,可以長存。

第四十五章

最大的完成好像缺什麽,但很好用。

最大的充盈好像有點空虛,但用不盡。

最直,好像是屈;

最巧,好像是拙;

最會說話,好像嘴笨。

靜勝躁,寒勝熱,

隻有清靜,才能使天下歸正。

第四十六章

天下有道,讓戰馬來耕田;

天下無道,讓母馬去作戰。

禍,莫大於不知足;

罪,莫大於貪欲。

因此,

知足的滿足,是永遠的滿足。

第四十七章

不出門,知天下。

不窺窗,見天道。

走得越遠,知道越少。

因此,

聖人不行而知,不見而明,不為而成。

第四十八章

學得越多,為道越少。少而又少,至於無為。

說是無為,卻事事可為。

治理天下,不要自找麻煩。如果有太多麻煩,就不配治理天下。

第四十九章

聖人無心,以百姓之心為心。

對於善者,我善待;

對於不善者,我也善待。

這就得到了善。

對於信者,我信任;

對於不信者,我也信任。

這就得到了信。

聖人在天下,收納天下渾樸之心。

百姓隻關注耳目,聖人讓他們重返嬰兒的純真。

第五十章

人,在生死之間出入。

靠近生的,三成;靠近死的,三成;自己找死的,三成。怎麽找死?奉養過度。

聽說真正善於攝護生命的人,走在陸地上遇不到犀牛和老虎,進了軍隊也不被傷害。對他們,犀牛用不上角,老虎用不上爪,兵器用不上刃。

這是為什麽?因為他們還沒有進入死亡名冊。

第五十一章

道生萬物,德育萬物,並使它們成形、成勢。

所以,萬物莫不尊道而貴德。

尊道貴德,因為它們從不給誰下令,一切出於自然。

於是,滋生萬物,養育萬物,長之育之,成之熟之,養之護之。

生成了萬物而不占有,養育了萬物而不自恃,執掌了萬物而不主宰,這就是最深遠的德,稱為“玄德”。

第五十二章

天下有始源,那就是天下之母。

認定了“母”,就會認定“子”。認定了“子”,就會守護“母”。這樣,就終身不會陷於危殆。

塞住口,關住門,終身無病。

打開是非口道,啟動事欲之門,那就會終身無救。

能見細微,叫明。

能守柔弱,叫強。

那就用它的光,複歸其明,不留禍殃,習以為常。

第五十三章

隻要我介然有知,就一定行於大道,怕入迷途。

大道平坦,但是有的君主卻好走邪路。宮殿整潔,農田荒蕪,庫存空虛,身穿彩服,佩帶利劍,飲食飽足,占盡財富。

這就是強盜頭子,非道之徒!

(文中“君主”譯自“人”,原本為“民”,依景龍本及嚴可均、奚侗、蔣錫昌的考訂,改為“人”。)

第五十四章

善於建樹者,不可拔除。

善於保持者,不會脫落。

這種人,子孫會祭祀不輟。

這種人——

修之於身,其德乃真;

修之於家,其德乃餘;

修之於鄉,其德乃長;

修之於邦,其德乃豐;

修之於天下,其德乃普。

怎麽修?

以自身關照別人,

以自家關照別家,

以自鄉關照別鄉,

以自國關照別國,

以天下關照天下。

我為什麽能夠知道天下?

就是這個原因。

第五十五章

含德深厚的人,和嬰兒一樣。

毒蟲不刺他,猛獸不傷他,凶鳥不抓他。他筋骨柔弱卻已經拳頭緊握,他未知男女卻已經能夠**,因為精氣健旺。他終日號哭而不啞,因元氣和合產生了力量。

要知道,和合是世間常性,這種常性就能把萬物點亮。

相反,縱欲貪生就會遇妖,內心使氣就是逞強。過分強壯不合於道,不合於道就會早早衰亡。

第五十六章

知者不言,言者不知。

塞住口,

閉其門,

挫其銳,

解其紛。

與光相融,混同世塵。

這就叫“玄同”,

玄妙大同之境。

在這裏,

不分親疏,

不分利害,

不分貴賤,

所以被天下尊敬。

第五十七章

以正治國,以奇用兵,以無為來執掌天下。

我為什麽要這樣做?

根據是——

天下禁忌越多,人民越是貧困;

民間利器越多,國家越是混亂;

人們技巧越多,邪事越是滋生;

法令越是彰顯,盜賊越是大增。

所以聖人說:

我無為,人民自然化育;

我好靜,人民自然端正;

我無事,人民自然富裕;

我無欲,人民自然淳樸。

第五十八章

政治寬厚,人民就淳樸,

嚴治嚴苛,人民就機詐。

禍兮,福之所倚;

福兮,禍之所伏。

誰知究竟如何?

實在沒有定準。

正常變為反常,

善良變為妖孽,

人們對之迷惑,也是由來已久。

因而要看聖人舉止——

方正而不割人,

銳利而不傷人,

正直而不壓人,

光亮而不耀人。

第五十九章

治人、事天,都應該“嗇”。

由於愛惜到“吝嗇”,就能早有準備,重在“積德”。

重在積德,無所不克。無所不克,莫知其極。莫知其極,便可以治國。治國有根,可以長久。

這就叫作:深根、固柢,長生之道。

第六十章

治大國,就好像煎小魚。

以道治國,鬼怪就不能混同於神。

鬼怪不神,而神本身又不妨礙人。

不僅神不妨礙人,聖人也不妨礙人。

彼此互不妨礙,歸德於民,相安無事。

(本章把治大國比作煎小魚,曆代多數學者認為是意指從容無憂、不多翻動。)

第六十一章

大國,理應處於江河下流,處於天下陰柔處,處於天下交匯處。

陰柔常常以安靜勝過剛強,就是因為它靜靜地處於下方。

因此大國如果能以謙下的態度對待小國,那就能取信小國;小國如果能以謙下的態度對待大國,那也能取信大國。總之,隻要謙下,或者取信,或者被取信。

大國不要過於引領,小國不要過於奉承。那麽,兩者都能各得所欲。相比之下,大國更應該謙下。

第六十二章

道是萬物之藏。善良的人珍惜它,不善的人也想保有它。

美言令人尊敬,美行被人看重。因此,即使不善的人也舍不得把道丟棄。

請看天子登基,三公上任,雖有拱璧在前,駟馬在後,還不如以道獻禮。

自古以來人們對道如此重視,似乎有求就能獲得,有罪也能減免。可見,道,總被天下推崇。

第六十三章

把無為當作為,

把無事當作事,

把無味當作味。

大可以為小,小可以為大;多可以為少,少可以為多。

從容易處開解難題,

從細小處來做大事。

其實天下難事,必從易處著手;

天下大事,必從細處開始。

聖人始終不自以為大,因而成就了真正的大。

輕諾必寡信。把事情看容易了,必然多難。

聖人總是重視困難,結果反而沒有困難。

(本文論述“大小多少”之後還有“報怨以德”四字,依馬敘倫、嚴靈峰考訂,應移入第七十九章。)

第六十四章

局麵安穩,容易持守;未出預兆,容易圖謀。

脆弱之時,容易消解;細微之時,容易流走。

在未有時動手,在未亂時統籌。

合抱之木,生於毫末。

九層之台,起於累土。

千裏之行,始於足下。

人們做事,常敗在即將成功之時。

慎終如始,則無敗事。

(此章後又有三十餘字,與上文並不連貫,多數研究者認為是章節錯置,卻不知該返還何處。其原文為:“是以聖人欲不欲,不貴難得之貨;學不學,複眾人之所過,以輔萬物之自然而不敢為。”且今譯如下:因此,聖人的欲望就是不欲,對稀有之物並不看重;聖人的學問就是不學,彌補眾人過錯,輔助萬物自然,不敢另有作為。)

第六十五章

古代善於行道的人,不是讓人民聰明,而是讓人民愚鈍。

人民難於統治,是由於他們的智太多。如果以智治國,是國之禍;如果不以智治國,是國之福。

知曉這兩點,也是一種範式。永遠尊重這種範式,可叫“玄德”。又深又玄之德,與具體事物相反,卻是達到大順之德。

第六十六章

江海善於自處下方,因此成了百穀王者。

因此,聖人若要統治人民,必先出言謙下;若要率領人民,必先置身人後。

對聖人而言,即使處於上方也不讓人民負重,即使處於前方也不對人民有礙。因此,天下樂於推舉他而不厭倦。

因為他不爭,所以天下沒有人能與他爭。

第六十七章

我有三寶,一直持有並且保全。

一是慈愛,二是儉樸,三是不敢為天下先。

能慈愛就能勇敢,能儉樸就能寬廣,能不敢為天下先就能成為諸物之長。

現在的人們,舍棄了慈愛而求勇敢,舍棄了儉樸而求寬廣,舍棄了退讓而爭先,那就隻能走向死亡。

尤其是慈愛,以它來參戰就能勝利,以它來防守就能鞏固。天要救助誰,就用慈愛來衛護他。

(此章開頭,有二十五字與下文並不連貫,多數研究者認為是章節錯置,卻不知該返還何處。其原文為:“天下皆謂我,道大,似不肖。夫唯大,故似不肖。若肖,久矣其細也夫。”且今譯如下:天下人都對我說,道大,不像是具體的東西。其實,正因為它大,所以不像是具體的東西。如果像了,那就小了。)

第六十八章

善於為帥的,不逞勇武;

善於作戰的,不顯憤怒;

善於勝敵的,不做對鬥;

善於用人的,要有謙下態度。

這就是不爭之德,這就能用他人之力,與天道相符。

(此章最後有“古之極”三字,俞樾認為“古”為衍文,應留“天之極”,即本譯之謂“天道”。)

第六十九章

用兵的人曾說:“我不敢攻,而退為守;不敢進一寸,而退一尺。”

這就是,有陣不擺,有臂不伸,有敵無敵,有兵不執。

禍莫大於輕敵,輕敵就會喪失我的“三寶”。

如果兩軍勢力相當,哀者獲勝。

第七十章

我的話,易知易行。但是,天下都不知不行。

我出言有宗旨,說事有中心,但大家都不知道,所以也就不了解我。

了解我的人很少,聽從我的更是難得。

由此想到聖人:外披粗衣,懷揣美玉。

第七十一章

知道自己不知,最好;

不知而以為知,病了。

聖人不病,因為他們把病當病,所以不再是病。

把病當病,那就不是病了。

第七十二章

人民不怕威壓,因為不怕,就會有大事發生。

不要控製他們的居住,不要堵壓他們的生路。隻有你不去壓抑,他們才不會感到壓抑。

因此,聖人隻求自知,不求自顯;隻求自愛,不求自貴。那就去除自顯、自貴,隻求自知、自愛。

第七十三章

勇而不顧,則死;勇而不敢,則活。這兩種勇,或者得利,或者受害。

天道的好惡,誰知道原因?雖聖人也難以說明。

天之道,不爭而善勝,不言而善應,不召而自來,雖遲而善謀。

天網恢恢,疏而不失。

第七十四章

人民不怕死,為何要用死來恐嚇他們?

如果要使他們畏懼,可以找那些邪惡的罪犯殺之,那還有誰敢?但這事要讓專管懲罰的人去做,如果有人要替代,那就像替代木匠砍木,很少不傷自己的手。

第七十五章

人民饑餓,是因為上麵吞稅太多;

人民難治,是因為上麵常有妄為;

人民輕死,是因為上麵過於厚養。

其實,不在乎的人,勝於厚養的人。

第七十六章

人活著的時候是柔弱的,死了就僵硬。

草木活著的時候又柔又脆,死了就會枯槁。

因此,強硬屬死亡一族,柔弱屬生存一族。

所以,兵強必滅,木強必折。強硬為下,柔弱為上。

第七十七章

天之道,

不就像拉開的弓嗎?

高了,壓低一點;

低了,抬高一點。

過了,減去一點;

不足,補上一點。

天之道,

損有餘而補不足;

人之道則不然,

損不足以奉有餘。

誰能把有餘奉獻天下?

隻有得道的人才能這樣。

第七十八章

天下沒有比水更柔弱的了,但攻勢強大的力量沒法勝過它,因而沒有什麽能夠替代它。

弱能勝強,柔能勝剛。天下沒有人不懂,但是誰也不肯這麽做。聖人說:承受國家的屈辱,才算是君主;承受國家的禍殃,才算是君王。

這是正言,但聽起來卻像是反話。

第七十九章

和解了大怨,必有餘怨。如果以德報怨,是否能比較妥善?

聖人雖握有債權,也不要人家償還。

有德的人握債權而無償,無德的人掌稅權而行事。

天道無親,常向善人。

第八十章

國家要小,人民要少。

器具雖多而不用,

民眾重死不遠遷。

雖有船車不乘坐,

雖有武器不陳列。

使人民回到結繩記事的狀態。

吃得香甜,

穿得漂亮,

住得安適,

樂其風俗。

鄰國相望,

雞犬之聲相聞,

老死不相往來。

第八十一章

信言不美,美言不信。

善者不辯,辯者不善。

知者不博,博者不知。

聖人不喜積藏,

盡力幫助別人,自己反更充足;

盡力給予別人,自己反更增多。

天之道,利而不害;

聖人之道,為而不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