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山也已登過不少,但當我有緣作武夷之遊時,卻驚奇地發現這次卻不勞攀援之苦,隻要躺在竹筏上默讀兩岸的群山就行。隻這一點就足夠迷人了。
山村碼頭、長虹臥波的石橋下,一條碧綠的溪水緩緩飄來。兩岸群山將自己突兀的峰岩或鬱蔥的披發投入清澈的溪中。我們跳上一條竹筏,船工長篙一點,悠悠然滑向平如鏡麵的河心。河並不寬,一般也就三五十米,兩旁山上的草木與崖上的石刻全看得清;水並不深,大都一篙見底,清得連水草石礫都看得分明;流也不急,長十四公裏,落差才十五米,可任筏子自己隨便去漂。隻是彎子很多,可謂九曲十八彎。但這正是她的妙處,在有限的空間裏增加了許多的容量,溪流圍著山前山後地轉,兩岸的層巒疊嶂就爭著顯示自己的嫵媚。
我半躺在筏上的竹椅裏,微醉似的看兩邊的景色,聽筏下汩汩的水聲。耳邊是船工喃喃的解說,這石、那峰、天王、玉女,還有河邊的“神龜出水”,山坡上的“童子觀音”。山水畢竟是無言之物,一般人耐不得這種寂寞,總要附會出一些故事來說,我卻靜靜地讀著這幅大水墨。
這兩邊的山美得自在,當她不披綠裳時,硬是**得一絲不掛,本是紅色的岩石經多年的氧化鍍上了一層鐵黑,水衝過後又留下許多白痕,再濕了她當初隆起時的皺褶,自然得可愛。或蹲或立,你會聯想到靜臥的雄獅、將飛的雄鷹或純真的頑童、憨厚的老農,全無一點塵俗的浸染。但大多數山還是茂林修竹,藤垂草掩,又顯出另一番神韻。筏子拐過一兩道彎,河就漸行漸窄,山也更逼近水麵,氤氳蔥鬱。
山頂的竹子青竿秀枝,成一座綠色的天門陣,直排上雲天,而半山上的鬆杉又密密匝匝地擠下來。偶有一枝斜伸到水麵,那便是薑子牙無聲的垂竿。濃密的草窩裏會突然冒出一樹芭蕉,闊大的葉片擁著一束明豔的鮮花,仿佛遺世獨立的空穀佳人。河沒有浪,山沒有聲,隻有夾岸迷蒙的綠霧輕輕地湧動。水中起伏不盡的山影早已讓細密的水波譜成一首清亮的漁歌,和著微風在竹篙的輕撥慢攏中飄動。這時山的形已不複存在,你的耳目也已不起作用,如朱自清在《荷塘月色》中仿佛聽到了“梵婀鈴上奏著的名曲”,我這時也隻憑感覺來捕捉這山的旋律了。
這條曲曲彎彎的溪水美得純真,是上遊五十平方公裏的群山中,滴滴雨露輕落在葉上草上,滲入根下土中,然後,沙濾石擠,再溢出涓涓細流,又由無數細流匯成這能漂筏行船的大河,所以這水就輕軟得可愛。沒有凶險的水渦,沒有震山的吼聲,隻是悄悄地流,靜靜地淌,逢山轉身回秋眸,遇灘躡足曳翠裙。每當筏子轉過一個急彎時,迎麵就會撲來一股爽人的綠風,這時我就將身子壓得更低些,順著河穀看出去,追視這幅無盡的流錦,一時如離塵出世,不知何往。
在這種人仙參半的境界中,我細品著溪水的清、涼、靜、柔,幾時享受過這樣的溫存與嫵媚呢?回想與水的相交相識,那南海的狂濤,那天池的冰冷,黃河壺口的“虎嘯”,長江三峽的“龍吟”,今天我才找到水之初的原質原貌,原來她“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不勝涼風的嬌羞”。在世間一切自然美的形式中,怕隻有山才這樣的磅礴逶迤,怕隻有水才這樣的盡情盡性,怕也隻有武夷山水才會這樣的相間相錯、相環相繞、相廝相守地美在一起,美得難解難分,教你難以名狀,難以著墨。
我才信山水也是如情人,如名曲,可以讓人銷魂鑠骨的。一處美的山水就是一個暫棲身心的港灣,王維有他的輞川山莊,蘇東坡有他的大江赤壁,朱自清有他的月下荷塘,夏丏尊有他的白馬湖,今天我也找到了自己的武夷九曲溪。
筏過五曲溪時,崖上有“五曲幼溪津”幾個大字,那幼字的“力”故意寫得不出頭。原來這幼溪是一個明代人,名陳省,字幼溪,在朝裏做官出不了頭,便歸隱此地來研究《易經》。石上還刻有他發牢騷的詩。細看兩岸石壁,又有許許多多的古人題刻,我也漸漸在這幅山水畫中讀出了許多人物。
那個曾帶義兵歸南宋,“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的詞人辛棄疾,那個“但悲不見九州同”的詩人陸遊,那個理學大師朱熹,都曾長期賦閑於此,並留下筆墨。還有那個一代名將戚繼光,石壁上也留著他的錚錚詩句:“一劍橫空星鬥寒,甫隨平虜複征蠻。他年覓取封侯印,願向君王換此山。”這是些什麽樣的人啊,他們是從刀光劍影中殺出來的英雄,是從書山墨海中走過來的哲人,他們每個人的胸中都有一座起伏的山,都有一片激**的海。可是當他們帶著人世的激動,風塵仆仆地走來時,麵對這高邈恬靜的武夷,便立即神寧氣平,束手恭立了。
人在世上待久了,難免有這樣那樣的煩惱和這樣那樣的重負。為解脫這一切,曆來的辦法有二:一是皈依宗教,向內心去求平衡;二是到自然中去尋找回歸。蘇東坡是最通此道的,所以他既當居士,又尋山訪水。但是能如消磁除塵那樣,使人立即淨化、霎時回歸的山水又有幾許?蘇子月下的赤壁,畢竟是月色朦朧又加了幾分醉意,何如眼前這朗朗晴空下,山清水幽,漁歌筏影,實實在在的仙境呢?
如果一處山水能以自己的神韻淨化人的靈魂,安定人的心緒,啟示人生的哲理,使人升華,教人回歸,能純得使人起宗教式的向往,又美得叫人生熱戀似的追求,這山就有足夠的魅力了,就是人間的天國仙境。
我登泰山時,曾感到山水對人的激勵;登峨眉時,曾感到山水給人的歡娛;而今我在武夷的懷抱裏,立即感到一種偉大的安詳,樸素的平靜,如桑拿浴後的輕鬆,如靜坐功後的空靈。這種感覺怕隻有印度教徒在恒河裏洗澡,佛教徒在五台山朝拜時才會有的。我沒有宗教的體驗,卻真正接受了一次自然對人的洗禮。武夷一小遊,退卻十年愁。對青山明鏡,你會由衷地默念:什麽都拋掉,重新生活一回吧。難怪這山上專有一處名“換骨岩”呢!
我正慶幸自己在默讀中悟出了一點道理,突然眼前一亮,竹筏已漂出九曲溪,水麵頓寬,一汪碧綠。回頭一望,亭亭玉女峰正在晚照中梳妝,船工還在繼續著他那說不完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