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吉公講的話很多,我都聽不懂,但是我怕他發現我太小不明白他的話,以後不再要我幫忙,故此一直勉強聽下去,直到吉公記起廊下的相片,跳起來拉了我下樓。

又過了一些日子,吉公的照相頗博得一家人的稱讚,尤其是女人們喜歡得不得了。天好的時候,六嬸娘找了幾位妯娌,請祖母和姑媽們去她院裏照相。六嬸娘梳著油光的頭,眉目細細地淡淡地畫在她的白皙臉上,就同她自己畫的蘭花一樣有幾分勉強。她的院裏有幾棵梅花,幾竿竹,一個月門,還有一堆假山,大家都認為可以入畫的景致。但照相前,各人對於陳設的準備,也和吉公對於照相機底片等的部署一般繁重。嬸娘指揮丫頭玉珍,花匠老王,忙著擺茶幾,安放細致的水煙袋及茶杯。前麵還要排著講究的盆花,然後兩旁列著幾張直背椅,各人按著輩分、歲數各各坐成一個姿勢,有時還拉著一兩個孩子做襯托。

在這種時候,吉公的頭與手在他黑布與機器之間耐煩地周旋著。周旋到相當時間,他認為已經到達較完滿的程度,才把頭伸出觀望那被攝影的人眾。每次他有個新穎的提議,照相的人們也就有說有笑的起勁。這樣祖母便很驕傲起來,這是連孩子們都覺察得出的,雖然我們當時並未了解她的許多傷心。吉公呢,他的全副精神卻在那照相技術上邊,周圍的空氣、人情並不在他注意中。等到照相完了,他才微微地感到一種完成的暢適,興頭地掮著照相機,帶著一群孩子回去。

還有比這個嚴重的時候,如同年節或是老人們的生日,或宴客,吉公的照相職務便更為重要了。早上你到吉公屋裏去,便看得到厚厚的紅布黑布掛在窗上,裏麵點著小紅燈,吉公駝著背在黑暗中來往的工作。他那種興趣,勤勞和認真,現在回想起來,我相信如果他晚生了三十年,這個社會裏必定會有他一個結實的地位的。照相不過是他當時一個不得已的科學活動,他對於其他機器的愛好,卻並不在照相以下。不過在實際上照相既有所貢獻於接濟他生活的人,他也隻好安於這份工作了。

另一次我記得特別清楚,我那喜歡兵器、武藝的祖父,拿了許多所謂“洋槍”到吉公那裏,請他給揩擦上油。兩人坐在廊下談天,小孩子們也圍上去。吉公開一瓶橄欖油,扯點破布,來回地把玩那些我們認為頗神秘的洋槍,一邊議論著洋船、洋炮,及其他洋人做的事。

吉公所懂得的均是具體知識,他把槍支在手裏,開開這裏,動動那裏,演講一般指手畫腳講到機器的巧妙,由槍到炮,由炮到船,由船到火車,一件一件。祖父感到驚訝了,這已經相信維新的老人聽到吉公這許多話,相當地敬服起來,微笑凝神地在那裏點頭領教。大點的孩子也都聞所未聞地睜大了眼睛;我最深的印象便是那次是祖父對吉公非常愉悅的臉色。

祖父談到航海,說起他年輕的時候,極想到外國去,聽到某處招生學洋文,保送到外洋去,便設法想去投考。但是那時他已聘了祖母,丈人方麵得到消息大大的不高興,竟以要求退婚要挾他把那不高尚的誌趣打消。吉公聽了,黯淡的一笑,或者是想到了他自己年少時多少的夢,也曾被這同一個讀書人給毀掉了。

他們講到蘇伊士運河,吉公便高興地、同情地,把樓上地圖拿下來,由地理講到曆史,甲午呀,庚子呀,我都是在那時第一次聽到。我更記得平常不講話的吉公當日憤慨的議論,我為他不止一點的驕傲,雖然我不明白為什麽他的結論總回到機器上。

但是一年後吉公離開我們家,卻並不為著機器,而是出我們意料外地為著一個女人。

也許是因為吉公的照相相當地出了名,並且時常地出去照附近名勝風景,讓一些人知道了,就常有人來請他去照相。為著對於技術的興趣,他亦必定到人家去盡義務的為人照全家樂,或帶著朝珠補褂的單人留影。酬報則時常是些食品、果子。

有一次有人請他去,照相的卻是一位未曾出閣的姑娘,這位姑娘因在擇婿上稍稍經過點周折,故此她家裏對於她的親事常懷著悲觀。與吉公認識的是她堂房哥哥,照相的事是否這位哥哥故意地設施,家裏人後來議論得非常熱烈,我們也始終不得明了。要緊的是,事實上吉公對於這姑娘一家甚有好感,為著這姑娘的相片也頗盡了些職務;我不記得他是否在相片上設色,至少那姑娘的口唇上是抹了一小點胭脂的。

這事傳到祖母耳裏,這位相信家教謹嚴的女人便不大樂意。起前,她覺得一個未出閣的女子,相片交給一個沒有家室的男子手裏印洗,是不名譽不正當的。並且這女子既不是和我們同一省份,便是屬於“外江”人家的,事情尤其要謹慎。在這糾紛中,我才又得聽到關於吉公的一段人生悲劇。多少年前他是曾經娶過妻室的,一位年輕美貌的妻子,並且也生過一個孩子,卻在極短的時間內,母子兩人全都死去。這事除卻在吉公一人的心裏,這兩人的存在幾乎不在任何地方留下一點憑據。

現在這照相的姑娘是吉公生命裏的一個新轉變,在他單調的日月裏開出一條路來。不止在人情上吉公也和他人一樣需要異性的關心和安慰,就是在事業的野心上,這姑娘的家人也給吉公以不少的鼓勵,至少到上海去看火輪船的夢是有了相當的擔保,本來悠長沒有著落的日子,現在是驟然地點上希望。雖然在人前吉公仍是沉默,到了小院裏他卻開始愉快地散步;注意到柚子樹又開了花;晚上有沒有月亮;還買了幾條金魚養到缸裏。在樓上他也哼哼一點調子,把風景照片鑲成好看的框子,零整地拿出去托人代售。有時他還整理舊箱子;多少年他沒有心緒翻檢的破舊東西,現在有時也拿出來放在**、椅背上,盡小孩子們好奇地問長問短,他也滿不在乎了。

忽然突兀地他把婚事決定了,也不得我祖母的同意,便把吉期選好,預備去入贅。祖母生氣到默不作聲,隻退到女人家的眼淚裏去,嗚咽她對於這弟弟的一切失望。家裏人看到舅爺很不體麵地,到外省人家去入贅,帶著一點箱籠什物,自然也有許多與祖母表同情的。但吉公則終於離開那所浪漫的樓屋,去另找他的生活了。

那布著柚子樹陰的小跨院漸漸成為一個更寂寞的角隅,那道吱吱呀呀的木梯從此便沒有人上下,除卻小孩子們有時淘氣,上到一半又趕忙下來。現在想來,我不能不稱讚吉公當時那一點掙紮的活力,能不甘於一種平淡的現狀。那小樓隻能塵封吉公過去不幸的影子,卻不能把他給活埋在裏邊。

吉公的行為既是叛離親族,在舊家庭裏許多人就不能容忍這種的不自尊。他婚後的行動,除了帶著新娘來拜過祖母外,其他事情便沒聽到有人提起!似乎過了不久的時候,他也就到上海去,多少且與火輪船有關係。有一次我曾大膽地問過祖父,他似乎對於吉公是否在火輪船做事沒有多大興趣,完全忘掉他們一次很融洽的談話。在祖母生前,吉公也還有來信,但到她死後,就完全地渺然消失,不通音問了。

兩年前我南下,回到幼年居住的城裏去,無意中遇到一位遠親,他告訴我吉公住在城中,境況非常富裕;子女四人,在各個學校裏讀書,對於科學都非常嗜好,尤其是內中一個,特別聰明,屢得學校獎金,等等。於是我也老聲老氣地發出人事的感慨。如吉公自己生早了三四十年,我說,我希望他這個兒子所生的時代與環境合適於他的聰明,能給他以發展的機會不再複演他老子的悲劇。並且在生命的道上,我祝他早遇到同情的鼓勵,敏捷地達到他可能的成功。這得失且並不僅是吉公個人的,而可以計算做我們這老朽的國家的。

至於我會見到那六十歲的吉公,聽到他離開我們家以後一段奮鬥的曆史,這裏實沒有細講的必要,因為那中年以後不經過訓練,自己琢磨出來的機器師,他的成就必定是有限的。縱使他有相當天賦的聰明,他亦不能與太不適當的環境搏鬥。由於愛好機器,他到輪船上做事,到碼頭公司裏任職,更進而獨立創辦他的小規模絲織廠,這些全同他的照相一樣,僅成個實際上能博取物質勝利的小事業,對於他精神上超物質的興趣,已不能有所補助、有所啟發。年老了,當時的聰明一天天消失,所餘僅是一片和藹的平庸和空虛。認真地說,他仍是個失敗者。如果迷信點的話,相信上天或許要償補給吉公他一生的委屈,這下文的故事,就應該在他那個聰明孩子和我們這個時代上。但是我則仍然十分懷疑。

(原載1935年8月11日《大公報·文藝副刊》)

三 文珍

家裏在複雜情形下搬到另一個城市去,自己是多出來的一件行李。大約七歲,似乎已長大了,篁姊同家裏商量接我到她處住半年,我便被送過去了。

起初一切都是那麽模糊,重疊的一堆新印象亂在一處;老大的舊房子,不知有多少老老少少的人,樓,樓上憧憧的人影,嘈雜陌生的聲音,假山,繞著假山的水池,很講究的大盆子花,菜圃,大石井,紅紅綠綠小孩子,穿著很好看或粗糙的許多婦人圍著四方桌打牌的,在空屋裏養蠶的、曬幹菜的,生活全是那麽混亂繁複和新奇。自己卻總是孤單、怯生、寂寞。積漸地在紛亂的周遭中,居然掙紮出一點頭緒,認到一個凝固的中心,在寂寞焦心或怯生時便設法尋求這個中心,抓緊它,旋繞著它要求一個孩子所迫切需要的保護、溫暖,和慰安。

這凝固的中心便是一個約摸十七歲年齡的女孩子。她有個苗條身材,一根很黑的發辮,紮著大紅絨繩。兩隻靈活真叫人喜歡黑晶似的眼珠,和一雙白皙輕柔無所不會的手。她叫做文珍。人人都喊她文珍,不管是梳著油光頭的婦女,扶著拐杖的老太太,剛會走路的“孫少”,老媽子或門房裏人!

文珍隨著喊她的聲音轉,一會兒在樓上牌桌前張羅,一會兒下樓穿過廊子不見了,又一會兒是哪個孩子在後池釣魚,喊她去尋釣竿,或是另一個迫她到園角攀摘隔牆的還不熟透的桑葚。一天之中這紮著紅絨繩的發辮到處可以看到,跟著便是那靈活的眼珠。本能的,我知道我尋著我所需要的中心,和駱駝在沙漠中望見綠洲一樣。清早上寂寞地踱出院子,一邊望著銀紅陽光射在藤蘿葉上,一邊卻盼望著那紮著紅絨繩的辮子快點出現。湊巧她過來了;花布衫熨得平平的,就有補的地方,也總是剪成如意或桃子等好玩的式樣,雪白的襪子,青布的鞋,輕快地走著路,手裏持著一些老太太早上需要的東西,開水,臉盆或是水煙袋,看著我,她就和藹親切地笑笑:

“怎麽不去吃稀飯?”

難為情地,我低下頭。

“好吧,我帶你去。盡怕生不行的呀!”

感激的我跟著她走。到了正廳後麵,(兩張八仙桌上已有許多人在吃早飯。)她把東西放在一旁,攜著我的手到了中間桌邊,順便地喊聲:“五少奶,起得真早,”等五少奶轉過身來,便更柔聲地說:“小客人還在怕生呢,一個人在外邊吹著,也不進來吃稀飯!”於是把我放在五少奶旁邊的方凳上,她自去大鍋裏盛碗稀飯,從桌心碟子裏挾出一把油炸花生,揀了一角有紅心的鹽雞蛋放在我麵前,笑了一笑走去幾步,又回頭來,到我耳朵邊輕輕地說:

“好好地吃,吃完了,找阿元玩去,他們早上都在後池邊看花匠做事,你也去。”或是,“到老太太後廊子找我,你看不看怎樣挾燕窩?”

紅絨發辮暫時便消失了。

太陽熱起來,有天我在水亭子裏睡著了,睜開眼正是文珍過來把我拉起來,“不能睡,不能睡,這裏又是日頭又是風的,快給我進去喝點熱茶。”害怕的我跟著她去到小廚房,看著她拿開水衝茶,聽她嘴裏哼哼地唱著小調。篁姊走過看到我們便喊:“文珍,天這麽熱你把她帶到小廚房裏做什麽?”我當時真怕文珍生氣,文珍卻笑嘻嘻地:“三少奶奶,你這位妹妹真怕生,總是一個人悶著,今天又在水亭裏睡著了,你給她想想法子解解悶,這裏怪難為她的。”

篁姊看看我說:“怎麽不找那些孩子玩去?”我沒有答應出來,文珍在篁姊背後已對我擠了擠眼,我感激地便不響了。篁姊走去,文珍拉了我的手說:“不要緊,不找那些孩子玩時就來找我好了,我替你想想法子。你喜歡不喜歡拆舊衣衫?我給你一把小剪子,我教你。”

於是麵對麵我們兩人有時便坐在樹陰下拆舊衣,我不會時她就叫我幫助她拉著布,她一個人剪,一邊還同我講故事。

指著大石井,她說:“文環比我大兩歲長得頂好看了,好看的人沒有好命,更可憐!我的命也不好,可是我長得老實樣,沒有什麽人來欺侮我。”文環是跳井死的丫頭,這事發生在我未來這家以前,我就知道孩子們到了晚上,便互相逗著說文環的鬼常常在井邊來去。

“文環的鬼真來嗎?”我問文珍。

“這事你得問芳少爺去。”

我怔住不懂,文珍笑了,“小孩子還信鬼麽?我告訴你,文環的死都是芳少爺不好,要是有鬼她還不來找他算賬,我看,就沒有鬼,文環白死了!”我仍然沒有懂,文珍也不再往下講了,自己好像不勝感慨的樣子。

過一會兒她忽然說:“芳少爺講書倒講得頂好了,我替你出個主意,等他們早上講詩的時候,你也去聽。背詩挺有意思的,明天我帶你去聽。”

到了第二天她果然便帶了我到東書房去聽講詩。八九個孩子看到文珍進來,都看著芳哥的臉。文珍滿不在乎地坐下,芳哥臉上卻有點兩樣,故作鎮定地向著我說:

“小的孩子,要聽可不準鬧。”我望望文珍,文珍抿緊了嘴不響,打開一個布包,把兩本唐詩放在我麵前,輕輕地說:“我把書都給你帶來了。”

芳哥選了一些詩,叫大的背誦,又叫小的跟著念;又講李太白怎樣會喝酒的故事。文珍看我已經很高興地在聽下去,自己便輕腳輕手地走出去了。此後每天我學了一兩首新詩,到晚上就去找文珍背給她聽,背錯了她必提示我,每背出一首她還替我抄在一個本子裏——如此文珍便做了我的老師。

五月節中文珍裹的粽子好,做的香袋更是特別出色,許多人便托她做,有的送她緞麵鞋料,有的給她舊布衣衫,她都一臉笑高興地接收了。有一天在她屋子裏玩,我看到她桌子上有個古怪的紙包;我問她裏邊是些什麽,她也很稀奇地說連她都不知道。我們兩人好奇地便一同打開看。原來裏邊裹著是一把精致的折扇,上麵畫著兩三朵**,旁邊細細地寫著兩行詩。

“這可怪了,”她喊了起來,接著眼珠子一轉,仿佛想起什麽了,便輕聲地罵著,“鬼送來的!”

聽到鬼,我便聯想到文環,忽然恍然,有點明白這是誰送來的!我問她可是芳哥?她望著我看看,輕輕拍了我一下,好脾氣地說:“你這小孩子家好懂事,可是,”她轉了一個口吻,“小孩子家太懂事了,不好的。”過了一會兒,看我好像很難過,又笑逗著我:“好嬌氣,一句話都吃不下去!輕輕說你一句就值得掀著嘴這半天!以後怎做人家兒媳婦?”我羞紅了臉便和她鬧,半懂不懂地大聲念扇子上的詩。這下她可真急了,把扇子奪在手裏說:“你看我稀罕不稀罕爺們的東西!死了一個丫頭還不夠呀?”一邊說一邊狠狠地把扇子撕個粉碎,伏在**哭起來了。

我從來沒有想到文珍會哭的,這一來我慌了手腳,爬在她背上搖她,一直到自己也哭了,她才回過頭來說,“好小姐,這是怎麽鬧的,快別這樣了。”替我擦幹了眼淚,又哄了我半天。一共做了兩個香包才把我送走。

在夏天有一個薄暮裏大家都出來到池邊乘涼看荷花,小孩子忙著在後園裏捉螢火蟲,我把文珍也拉去繞著假山竹林子走,一直到了那扇永遠鎖閉著的小門前邊。阿元說那邊住的一個人家是革命黨,我們都問革命黨是什麽樣子。要爬在假山上麵往那邊看。文珍第一個上去,阿元接著我推上去。等到我的腳自己能立穩的時候,我才看到隔壁院裏一個剪發的年輕人,仰著頭望著我們笑。文珍急著要下來,阿元卻正擋住她的去路。阿元上到山頂冒冒失失地便向著那人問:“喂,喂,我問你,你是不是革命黨呀?”那人皺一皺眉又笑了笑,問阿元敢不敢下去玩,文珍生氣了說阿元太頑皮,自己便先下去把我也接下去走了。

過了些時,我發現這革命黨鄰居已同阿元成了至交,時常請阿元由牆上過去玩,他自己也越牆過來同孩子們玩過一兩次。他是個東洋留學生,放暑假回家的,很自然地我注意到他注意文珍,可是一切事在我當時都是一片模糊,莫名其所以的。文珍一天事又那麽多,有時被孩子們糾纏不過,總躲了起來在樓上挑花做鞋去,輕易不見她到花園裏來玩的。

可是忽然間全家裏空氣突然緊張,大點的孩子被二少奶老太太傳去問話;我自己也被篁姊詢問過兩次關於小孩子們爬假山結交革命黨的事,但是每次我都咬定了不肯說有文珍在一起。在那種大家庭裏廝混了那麽久,我也積漸明白做丫頭是怎樣與我們不同,雖然我卻始終沒有看到文珍被打過。

經過這次事件以後,文珍漸漸變成沉默,沒有先前活潑了。多半時候都在正廳耳房一帶,老太太的房裏或是南樓上,看少奶奶們打牌。僅在篁姊生孩子時,晚上過來陪我剪花樣玩,幫我寫兩封家信。看她樣子好像很不高興。

中秋前幾天阿元過來;報告我說家裏要把文珍嫁出去,已經說妥了人家,一個做生意的,長街小錢莊裏管賬的,聽說文珍認得字,很願意娶她,一過中秋便要她過門,我一麵心急文珍要嫁走,卻一麵高興這事的新鮮和熱鬧。

“文珍要出嫁了!”這話在小孩子口裏相傳著。但是見到文珍我卻沒有勇氣問她。下意識地,我也覺到這樁事的不妙;一種黯淡的情緒籠罩著文珍要被嫁走的新聞上麵。我記起文珍撕扇子那一天的哭,我記起我初認識她時她所講的文環的故事,這些記憶牽牽連連地放在一起,都似乎叫我非常不安。到後來我忍不住了,在中秋前兩夜大月亮和桂花香中看文珍正到我們天井外石階上坐著時,上去坐在她旁邊,無暇思索地問她:

“文珍,我同你說。你真要出嫁了嗎?”

文珍抬頭看看樹枝中間月亮:

“她們要把我嫁了!”

“你願意嗎?”

“什麽願意不願意的,誰大了都得嫁不是?”

“我說是你願意嫁給那麽一個人家嗎?”

“為什麽不?反正這裏人家好,於我怎麽著?我還不是個丫頭,穿得不好,說我不愛體麵,穿得整齊點,便說我閑話,說我好打扮,想男子!……說我……”

她不說下去,我也默然不知道說什麽。

“反正,”她接下去說,“丫頭小的時候可憐,好容易捱大了,又得遭難!不嫁老在那裏磨著,嫁了不知又該受些什麽罪!活該我自己命苦,生在凶年……親爹嬤背了出來賣給人家!”

我以為她又哭了,她可不,忽然立了起來,上個小山坡,踮起腳來連連折下許多桂花枝,拿在手裏嗅著。

“我就嫁!”她笑著說,“她們給我說定了誰,我就嫁給誰!管他呢,命要不好,遇到一個醉漢打死了我,不更幹脆?反正,文環死在這井裏,我不能再在他們家上吊!這個那個都待我好,可是我可伺候夠了,誰的事我不做一堆?不待我好,難道還要打我?”

“文珍,誰打過你?”我問。

“好,文環不跳到井裏去了嗎,誰現在還打人?”她這樣回答,隨著把手裏桂花丟過一個牆頭,想了想,笑起來。我是完全地莫名其妙。

“現在我也大了,閑話該輪到我了,”她說了又笑,“隨他們說去,反正是個丫頭,我不怕!……我要跑就跑,跟賣布的,賣糖糕的,賣餛飩的,擔臭豆腐挑子沿街喊的,出了門就走了!誰管得了我?”她放聲地嘰嘰呱呱地大笑起來,兩隻手拿我的額發辮著玩。

我看她高興,心裏舒服起來。尋常女孩子家自己不能提婚姻的事,她竟說要跟賣臭豆腐的跑了,我暗暗稀罕她說話的膽子,自己也跟說瘋話:

“文珍,你跟賣餛飩的跑了,會不會生個小孩子也賣餛飩呀?”文珍的臉忽然白下來,一聲不響。

××錢莊管賬的來拜節,有人一直領他到正院裏來,小孩們都看見了。這人穿著一件藍長衫,罩一件青布馬褂,臉色烏黑,看去真像有了四十多歲,背還有點駝,指甲長長的,兩隻手老筒在袖裏,頑皮的大孩子們眼睛骨碌碌地看著他,口上都在輕輕地叫他新郎。

我知道文珍正在房中由窗格子裏可以看得見他,我就跑進去找尋,她卻轉到老太太床後拿東西,我跟著纏住,她總一聲不響。忽然她轉過頭來對我親熱的一笑,輕輕地,附在我耳後說,“我跟賣餛飩的去,生小孩,賣小餛飩給你吃。”說完撲哧地稍稍大聲點笑。我樂極了就跑出去。但所謂“新郎”卻已經走了,隻聽說人還在外客廳旁邊喝茶,商談親事應用的茶禮,我也沒有再出去看。

此後幾天,我便常常發現文珍到花園裏去,可是幾次,我都找不著她,隻有一次我看見她從假山後那小路回來。

“文珍你到哪裏去?”

她不答應我,僅僅將手裏許多雜花放在嘴邊嗅,拉著我到池邊去說替我打扮個新娘子,我不肯,她就回去了。

又過了些日子我家來人接我回去,晚上文珍過來到我房裏替篁姊收拾我的東西。看見房裏沒有人,她把洋油燈放低了一點,走到床邊來同我說:

“我以為我快要走了,現在倒是你先去,回家後可還記得起來文珍?”

我眼淚掛在滿臉,抽噎著說不出話來。

“不要緊,不要緊。”她說,“我到你家來看你。”

“真的嗎?”我伏在她肩上問。

“那誰知道!”

“你是不是要嫁給那錢莊管賬的?”

“我不知道。”“你要嫁給他,一定變成一個有錢的人了,你真能來我家嗎?”

“我也不知道。”我又哭了。文珍搖搖我,說:“哭沒有用的,我給你寫信好不好?”我點點頭,就躺下去睡。

回到家後我時常盼望著文珍的信,但是她沒有給我信。真的革命了,許多人都跑上海去住,篁姊來我們家說文珍在中秋節後快要出嫁以前逃跑了,始終沒有尋著。這消息聽到耳裏同雷響一樣,我說不出的牽掛、擔心她。我鼓起勇氣地問文珍是不是同一個賣餛飩的跑了,篁姊驚訝地問我:

“她時常同賣餛飩的說話嗎?”

我搖搖頭說沒有。

“我看,”篁姊說,“還是同那革命黨跑的!”

一年以後,我還在每個革命畫冊裏想發現文珍的情人。文珍卻從沒有給我寫過一封信。

(原載1936年6月14日《大公報·文藝副刊》)

四 繡繡

因為時局,我的家暫時移居到××。對樓張家的洋房子樓下住著繡繡。那年繡繡十一歲,我十三。起先我們互相感覺到是彼此不自然,見麵時便都先後紅起臉來,準備彼此回避。但是每次總又同時彼此對望著,理會到對方有一種吸引力,使自己不容易立刻實行逃脫的舉動。於是在一個下午,我們便有意距離彼此不遠地同立在張家樓前,看許多人用舊衣舊鞋熱鬧地換碗。

還是繡繡聰明,害羞地由人叢中擠過去,指出一對美麗的小瓷碗給我看,用秘密親昵的小聲音告訴我她想到家裏去要一雙舊鞋來換。我興奮地望著她回家的背影,心裏漾起一團愉悅的期待。不到一會子工夫,我便又佩服又喜悅地參觀到繡繡同換碗的販子一段交易的喜劇,變成繡繡的好朋友。

那張小小的圖畫今天還頂溫柔的掛在我的胸口。這些年了,我仍能見到繡繡的兩條發辮係著大紅絨繩,睜著亮亮的眼,抿緊著嘴,邊走邊跳地過來,一隻背在後麵的手裏提著一雙舊鞋。挑賣瓷器的販子口裏銜著旱煙,像一個高大的黑影,籠罩在那兩簇美麗得同雲一般各色瓷器的擔子上麵!一些好奇的人都伸過頭來看。“這麽一點點小孩子的鞋,誰要?”販子堅硬的口氣由旱煙管的斜角裏呼出來。

“這是一雙皮鞋,還新著呢!”繡繡撫愛地望著她手裏的舊皮鞋。那雙鞋無疑地曾經一度給過繡繡許多可驕傲的體麵。鞋麵有兩道鞋扣。換碗的販子終於被繡繡說服,取下口裏旱煙扣在灰布腰帶上,把鞋子接到手中去端詳。繡繡知道這機會不應該失落。也就很快地將兩隻渴慕了許多時候的小花碗捧到她手裏。但是鷹爪似的販子的一隻手早又伸了過來,將繡繡手裏夢一般美滿的兩隻小碗仍然收了回去。繡繡沒有話說,仰著緋紅的臉,眼睛潮潤著失望的光。

我聽見後麵有了許多嘲笑的聲音,感到繡繡孤立的形勢和她周圍一些侮辱的壓迫,不覺起了一種不平。“你不能欺侮她小!”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威風地在販子的脅下響,“能換就換換,不能換,就把皮鞋還給她!”販子沒有理我,也不去理繡繡,忙碌地同別人交易,小皮鞋也還夾在他手裏。

“換了吧老李,換了吧,人家一個孩子。”人群中忽有個老年好事的人發出含笑慈祥的聲音。“倚老賣老”的他將擔子裏那兩隻小碗重新撿出交給繡繡同我:“哪,你們兩個孩子拿著這兩隻碗快走吧!”我驚訝地接到一隻碗,不知所措。繡繡卻挨過親熱的小臉扯著我的袖子,高興地笑著示意叫我同她一塊兒擠出人堆來。那老人或不知道,他那時塞到我們手裏的不止是兩隻碗,並且是一把鮮美的友誼。

自此以後,我們的往來一天比一天親密。早上我伴繡繡到西街口小廬裏買點零星東西。繡繡是有任務的,她到店裏所買的東西都是油鹽醬醋,她媽媽那一天做飯所必需的物品,當我看到她在店裏非常熟識地要她的貨物了,從容地付出或找入零碎銅元同吊票時,我總是暗暗地佩服她的能幹,羨慕她的經驗。最使我驚異的則是她媽媽所給我的印象。黃瘦的,那媽媽是個極懦弱無能的女人,因為帶著病,她的脾氣似乎非常暴躁。種種的事她都指使著繡繡去做,卻又無時無刻不咕嚕著,教訓著她的孩子。

起初我以為繡繡沒有爹,不久我就知道原來繡繡的父親是個很闊綽的人物。他姓徐,人家叫他徐大爺,同當時許多父親一樣,他另有家眷住在別一處的。繡繡同她媽媽母女兩人早就寄住在這張家親戚樓下兩小間屋子裏,好像被忘記了的孤寡。繡繡告訴我,她曾到過她爹爹的家,那還是她那新姨娘沒有生小孩以前,她媽叫她去同爹要一點錢,繡繡說時臉紅了起來,頭低了下去,掙紮著心裏各種的羞憤和不平。我沒有敢說話,繡繡隨著也就忘掉了那不愉快的方麵,抬起頭來告訴我,她爹家裏有個大洋狗非常的好,“爹爹叫它坐下,它就坐下。”還有一架洋鍾,繡繡也不能夠忘掉“鍾上麵有個門”,繡繡眼裏亮起來,“到了鍾點,門會打開,裏麵跳出一隻鳥來,幾點鍾便叫了幾次。”“那是——那是爹爹買給姨娘的。”繡繡又偷偷告訴了我。

“我還記得有一次我爹爹抱過我呢,”繡繡說,她常同我講點過去的事情。“那時候,我還頂小,很不懂事,就鬧著要下地,我想那次我爹一定很不高興的!”繡繡追悔地感到自己的不好,惋惜著曾經領略過又失落了的一點點父親的愛。“那時候,你太小了當然不懂事。”我安慰著她。“可是……那一次我到爹家裏去時,又弄得他不高興呢!”繡繡心裏為了這樁事,大概已不止一次地追想難過著,“那天我要走的時候,”她重新說下去,“爹爹翻開抽屜問姨娘有什麽好玩藝兒給我玩,我看姨娘沒有答應,怕她不高興便說,我什麽也不要,爹聽見就很生氣把抽屜關上,說:不要就算了!”——這裏繡繡本來清脆的聲音顯然有點啞,“等我再想說話,爹已經起來把給媽的錢交給我,還說,你告訴她,有病就去醫,自己亂吃藥,明日吃死了我不管!”這次繡繡傷心地對我訴說著委屈,輕輕抽噎著哭,一直坐在我們後院子門檻上玩,到天黑了才慢慢地踱回家去,背影消失在張家灰黯的樓下。

夏天熱起來,我們常常請繡繡過來喝汽水、吃藕、吃西瓜。娘把我太短了的花布衫送給繡繡穿,她活潑地在我們家裏玩,幫著大家摘菜、做涼粉,削果子做甜醬,聽國文先生講書、講故事。她的媽則永遠坐在自己窗口裏,搖著一把蒲扇,不時顫聲地喊:“繡繡!繡繡!”底下咕嚕著一些埋怨她不回家的話,“……?同她父親一樣,家裏總坐不住!”

有一天,天將黑的時候,繡繡說她肚子痛,匆匆跑回家去。到了吃夜飯時候,張家老媽到了我們廚房裏說,繡繡那孩子病得很,她媽不會請大夫,急得隻坐在床前哭。我家裏人聽見了就叫老陳媽過去看繡繡,帶著一劑什麽急救散。我偷偷跟在老陳媽後麵,也到繡繡屋子去看她。我看到我的小朋友臉色蒼白地在一張木**呻吟著,屋子在那黑夜小燈光下悶熱的暑天裏,顯得更淩亂不堪。那黃病的媽媽除卻交叉著兩隻手發抖地在床邊敲著,不時呼喚繡繡外,也不會為孩子預備一點什麽適當的東西。大個子的蚊子咬著孩子的腿同手臂,大粒子汗由孩子額角沁出流到頭發旁邊。老陳媽慌張前後地轉,拍著繡繡的背,又問徐大媽媽——繡繡的媽——要開水,要藥鍋煎藥。我偷個機會輕輕溜到繡繡床邊叫她,繡繡聽到聲音還勉強地睜開眼睛看看我做了一個微笑,吃力地低聲說,“蚊香……在屋角……勞駕你給點一根……”她顯然習慣於母親的無用。

“人還清楚!”老陳媽放心去熬藥。這邊徐大媽媽咕嚕著,“告訴你過人家的汽水少喝!果子也不好,我們沒有那命吃那個……偏不聽話,這可招了禍!……你完了小冤家,我的老命也就不要了……”繡繡在呻吟中間顯然還在哭辯著。“哪裏是那些,媽……,今早上……我渴,喝了許多泉水。”

家裏派人把我拉回去。我記得那一夜我沒得好睡,惦記著繡繡,做著種種可怕的夢。繡繡病了差不多一個月,到如今我也不知道到底患的什麽病,他們請過兩次不同的大夫,每次買過許多雜藥。她媽天天給她稀飯吃。正式的醫藥沒有,營養更是等於零的。

因為繡繡的病,她媽媽埋怨過我們,所以她病裏誰也不敢送吃的給她。到她病將愈的時候,我天天隻送點兒童畫報一類的東西去同她玩。

病後,繡繡那靈活的臉上失掉所有的顏色,更顯得異樣溫柔,差不多超塵的潔淨,美得好像畫裏的童神一般,聲音也非常脆弱動聽,牽得人心裏不能不漾起憐愛。但是以後我常常想到上帝不仁的擺布,把這麽美好敏感,能叫人愛的孩子虐待在那麽一個環境裏,明明父母雙全的孩子,卻那樣伶仃孤苦,使她比失卻怙恃更煢孑無所依附。當然我自己除卻給她一點童年的友誼,做個短時期的遊伴以外,毫無其他能力護助著這孩子同她的命運搏鬥。

她父親在她病裏曾到她們那裏看過她一趟,停留了一個極短的時間。但他因為不堪忍受繡繡媽的一堆存積下的埋怨,他還發氣狠心地把她們母女反申斥了、教訓了,也可以說是辱罵了一頓。悻悻地他留下一點錢就自己走掉,聲明以後再也不來看她們了。

我知道繡繡私下曾希望又希望著她爹去看她們,每次結果都是出了她孩子打算以外的不圓滿。這使她很痛苦。這一次她忍耐不住了,她大膽地埋怨起她的媽,“媽媽,都是你這樣子鬧,所以爹氣走了,趕明日他再也不來了!”其實繡繡心裏同時也在痛苦著埋怨她爹。她有一次就輕聲地告訴過我:“爹爹也太狠心了,媽媽雖然有脾氣,她實在很苦的,她是有病。你知道她生過六個孩子,隻剩我一個女的,從前,她常常一個人在夜裏哭她死掉的孩子,日中老是做活計,樣子同現在很兩樣;脾氣也很好的。”但是繡繡雖然告訴過我——她的朋友——她的心緒,對她母親的同情,徐大奶奶都隻聽到繡繡對她一時氣憤的埋怨,因此便借題發揮起來,誇張著自己的委屈,向女兒哭鬧,謾罵。

那天張家有人聽得不過意了,進去幹涉,這一來,更觸動了徐大奶奶的歇斯塔爾利亞的脾氣,索性氣結地坐在地上狠命地咬牙捶胸,瘋狂似的大哭。等到我也得到消息過去看她們時,繡繡已哭到眼睛紅腫,蜷伏在**一個角裏抽搐得像個可憐的迷路的孩子。左右一些鄰居都好奇,好事地進去看她們。我聽到出來的人議論著她們事說:“徐大爺前月生個男孩子。前幾天替孩子做滿月辦了好幾桌席,徐大奶奶本來就氣得幾天沒有吃好飯,今天大爺來又說了她同繡繡一頓,她更恨透了,巴不得同那個新的人拚命去!湊巧繡繡還護著爹,倒怨起媽來,你想,她可不就氣瘋了,拿孩子來出氣麽?”我還聽見有人為繡繡不平,又有人說:“這都是孽債,繡繡那孩子,前世裏該了他們什麽吧?怪可憐的,那點點年紀,整天這樣捱著。你看她這場病也會不死?這不是該他們什麽還沒有還清麽?!”

繡繡的環境一天不如一天,的確好像有孽債似的,她媽的暴躁比以前更迅速地加增,雖然她對繡繡的病不曾有效地維護調攝,為著憂慮女兒的身體那煩惱的事實卻增進她的衰弱怔忡的症候,變成一個極易受刺激的婦人。為著一點點事,她就得狂暴地罵繡繡。有幾次簡直無理地打起孩子來。樓上張家不勝其煩,常常幹涉著,因之又引起許多不愉快的口角,給和平的繡繡更多不方便同為難。

我自認已不迷信的了,但是人家說繡繡似來還孽債的話,卻偏偏深深印在我腦子裏,讓我回味又回味著,不使我擺脫開那裏所隱示的果報輪回之說。讀過《聊齋誌異》,同《西遊記》的小孩子的腦子裏,本來就裝著許多荒唐的幻想的,無意的迷信的話聽了進去便很自然發生了相當影響。此後不多時候我竟暗同繡繡談起觀音菩薩的神通來。兩人背著人描下柳枝觀音的像夾在書裏,又常常在後院向西邊虔敬地做了一些滑稽的參拜,或燒幾炷家裏的蚊香。我並且還教導繡繡暗中臨時念“阿彌陀佛,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告訴她那可以解脫突來的災難。病得瘦白柔馴、乖巧可人的繡繡,於是真的常常天真地雙垂著眼,讓長長睫毛美麗地覆在臉上,合著小小手掌,虔意地喃喃向著傳說能救苦的觀音祈求一些小孩子的奢望。

“可是,小姊姊,還有耶穌呢?”有一天她突然感覺到她所信任的神明問題有點蹊蹺,我們兩人都是進過教會學校的——我們所受的教育,同當時許多小孩子一樣本是矛盾的。

“對了,還有耶穌!”我呆然,無法給她合理的答案。神明本身既發生了問題,神明自有公道慈悲等說也就跟著動搖了。但是一個漂泊不得於父母的寂寞孩子顯然需要可皈依的主宰的,所以據我所知道,後來觀音同耶穌竟是同時莊嚴地在繡繡心裏受她不斷地敬禮!

這樣日子漸漸過去,天涼快下來,繡繡已經又被指使著去臨近小店裏采辦雜物,單薄的後影在早晨涼風中搖曳著,已不似初夏時活潑。看到人總是含羞地不說什麽話,除卻過來找我一同出街外,也不常到我們這邊玩了。

突然地有一天早晨,張家樓下發出異樣緊張的聲浪,徐大奶奶在哭泣中銳聲氣憤地在罵著、訴著、喘著,與這銳聲相間而發的有沉重的發怒的男子口音。事情顯然嚴重。借著小孩子身份,我飛奔過去找繡繡。張家樓前停著一輛講究的家車,徐大奶奶房間的門開著一線,張家樓上所有的仆人、廚役、打雜同老媽,全在過道處來回穿行,好奇地聽著熱鬧。屋內秩序比尋常還要紊亂,剛買回來的肉在荷葉上挺著,一把蔬菜萎靡的像一把草,搭在桌沿上,放出灶邊或菜市裏那種特有氣味,一堆碗箸,用過的同未用的,全在一個水盆邊放著。牆上美人牌香煙的月份牌已讓人碰得在歪斜裏懸著。最奇怪地是那屋子裏從來未有過的雪茄煙的氣霧。徐大爺坐在東邊木**。緊緊鎖著眉,怒容滿麵,口裏銜著煙,故作從容地抽著,徐大奶奶由鄰居裏一個老太婆同一個小腳老媽子按在一張舊藤椅上還斷續地顫聲地哭著。

當我進門時,繡繡也正拉著樓上張太太的手進來,看見我頭低了下去,眼淚顯然湧出,就用手背去擦著已經揉得紅腫的眼皮。

徐大奶奶見到人進來就銳聲地申訴起來。她向著樓上張太太:“三奶奶,你聽聽我們大爺說的沒有理的話!……我就有這麽半條老命,也不能平白讓他們給弄死!我熬了這二十多年,現在難道就這樣子把我攆出去?人得有個天理呀!……我打十七歲來到他家,公婆麵上什麽沒有受過,挨過,……”

張太太望望徐大爺,繡繡也睜著大眼睛望著她的爹,大爺先隻是抽著煙嚴肅地冷酷地不做聲。後來忽然立起來,指著繡繡的臉,憤怒地做個強硬的姿勢說:“我告訴你,不必說那許多廢話,無論如何,你今天非把家裏那些地契拿出來交還我不可……這真是豈有此理!荒唐之至!老家裏的田產地契也歸你管了,這還成什麽話!”

夫婦兩人接著都有許多駁難的話;大奶奶怨著丈夫遺棄,克扣她錢,不顧舊情,另有所戀,不管她同孩子兩人的生活,在外同那女人浪費。大爺說他妻子,不識大體,不會做人,他沒有法子改良她,他隻好提另再娶能溫順著他的女人另外過活,堅不承認有何虐待大奶奶處。提到地契,兩人各據理由爭執,一個說是那一點該是她老年過活的憑藉,一個說是祖傳家產不能由她做主分配。相持到吃中飯時分,大爺的態度愈變強硬,大奶奶卻喘成一團,由瘋狂的哭鬧變成無可奈何地啜泣。別人已漸漸退出。

直到我被家裏人連催著回去吃飯時,繡繡始終隻緘默地坐在角落裏,由無望地伴守著兩個互相仇視的父母,聽著樓上張太太的幾次清醒的公平話,尤其關於繡繡自己的地方。張太太說的要點是他們夫婦兩人應該看繡繡麵上,不要過於固執。她說:“那孩子近來病得很弱。”又說:“大奶奶要留著一點點也是想到將來的事,女孩子長大起來還得出嫁,你不能不給她預備點。”她又說:“我看繡繡很聰明,下季就不進學,開春也應該讓她去補習點書。”她又向大爺提議:“我看以後大爺每月再給繡繡籌點學費,這年頭女孩不能老不上學,盡在家裏做雜務的。”

這些中間人的好話到了那生氣的兩個人耳裏,好像更變成一種刺激,大奶奶聽到時隻是冷諷著:“人家有了兒子了,還顧了什麽女兒!”大爺卻說:“我就給她學費,她那小氣的媽也不見得送她去讀書呀?”大奶奶更感到冤枉了,“是我不讓她讀書嗎?你自己不說過女孩子不用讀那麽些書嗎?”

無論如何,那兩人固執著偏見,隻顧發泄兩人對彼此的仇恨,誰也無心用理性來為自己的糾紛尋個解決的途徑,更說不到顧慮到繡繡的一切。那時我對繡繡的父母兩人都恨透了,恨不得要同他們說理,把我所看到各種的情形全盤不平地傾吐出來,叫他們醒悟,乃至於使他們悔過,卻始終因自己年紀太小,他們情形太嚴重,拿不起力量,懦弱地抑製下來。但是當我咬著牙毒恨他們時,我偶然回頭看到我的小朋友就坐在那裏,眼睛無可奈何地向著一麵,無目的地愣著,忽然使我起一種很奇怪的感覺。我悟到此刻在我看去無疑問的兩個可憎可恨的人,卻是那溫柔和平繡繡的父母。我很明白即使繡繡此刻也有點恨他們,但是締結在繡繡溫婉的心底的,對這兩人到底仍是那不可思議的深愛!

我在惘惘中回家去吃飯,飯後等不到大家散去,我就又溜回張家樓下。這次出我意料以外地,繡繡房前是一片肅靜。外麵風刮得很大,樹葉和塵土由甬道裏卷過,我輕輕推門進去,屋裏的情形使我不禁大吃一驚,幾乎失聲喊出來!方才所有放在桌上木架上的東西,現在一起打得粉碎,扔散在地麵上……大爺同大奶奶顯然已都不在那裏,屋裏既無啜泣,也沒有沉重的氣憤的申斥聲,所餘僅剩蒼白的繡繡,抱著破碎的想望,無限的傷心,坐在老媽子身邊。雪茄煙氣息尚香馨地籠罩在這一幅慘淡滑稽的畫景上麵。

“繡繡,這是怎麽了?”繡繡的眼眶一紅,勉強調了一下哽咽的嗓子,“媽媽不給那——那地契,爹氣了就動手扔東西,後來……他們就要打起來,隔壁大媽給勸住,爹就氣著走了……媽讓他們挾到樓上‘三阿媽’那裏去了。”

小腳老媽開始用笤帚把地上碎片收拾起來。忽然在許多淩亂中間,我見到一些花瓷器的殘體,我急急拉過繡繡兩人一同俯身去檢驗。

“繡繡!”我叫起來,“這不是你那兩隻小瓷碗?也……讓你爹砸了嗎?”

繡繡淚汪汪地點點頭,沒有答應,雲似的兩簇花瓷器的擔子和初夏的景致又飄過我心頭,我捏著繡繡的手,也就默然。外麵秋風搖撼著樓前的破百葉窗,兩個人看著小腳老媽子將那美麗的屍骸同其他茶壺粗碗的碎片,帶著茶葉剩菜,一起送入一個舊簸箕裏,葬在塵垢中間。

這世界上許多紛糾使我們孩子的心很迷惑——那年繡繡十一,我十三。

終於在那年的冬天,繡繡的迷惑終止在一個初落雪的清早裏。張家樓房背後那一道河水,凍著薄薄的冰,到了中午陽光隔著層層的霧慘白地射在上麵,繡繡已不用再縮著脖頸,順著那條路,迎著冷風到那裏去了!無意地她卻把她的迷惑留在我心裏,飄忽於張家樓前同小店中間直到了今日。

(原載1937年4月18日《大公報·文藝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