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年不是要看西山的紅葉,

誰敢看西山紅葉?

不是要聽異樣的鳥鳴,

停在那一個靜幽的樹枝頭,

是腳步不能自已的走——

走,

邁向理想的山坳子尋覓從未曾尋著的夢:

一莖夢裏的花,

一種香,

斜陽四處掛著,

風吹動,

轉過白雲,

小小一角高樓。

鍾聲已在腳下,

鬆同鬆並立著等候,

山野已然百般渲染豪侈的深秋。

夢在哪裏,

你的一縷笑,

一句話,

在雲浪中尋遍,

不知落到哪一處?

流水已經漸漸的清寒,

載著落葉穿過空的石橋,

白欄杆,

叫人不忍再看,

紅葉去年同踏過的腳跡火一般。

好,

抬頭,

這是高處,

心卷起隨著那白雲浮過蒼茫,

別計算在哪裏駐腳,

去,

相信千裏外還有霞光,

像希望,

記得那煙霞顏色,

就不為編織美麗的明天,

為此刻空的歌唱,

空的淒惻,

空的纏綿,

也該放多一點勇敢,

不怕連牽斑駁金銀般舊積的創傷!

再看紅葉每年,

山重複的流血,

山林,

石頭的心胸從不倚借夢支撐,

夜夜風像利刃削過大土壤,

天亮時沉默焦灼的唇,

忍耐的仍向天藍,

呼喚瓜果風霜中完成,

呈光彩,

自己山頭流血,

變墳台!

平靜,

我的腳步,

慢點兒去,

別相信誰曾安排下夢來!

一路上枯枝,

鳥不曾唱,

小野草香風早不是春天。

停下!

停下!

風同雲,

水同水藻全叫住我,

說夢在背後;

蝴蝶秋千理想的山坳同這當前現實

石頭子路還缺個牽連!

愈是山中奇妍的黃月光掛出樹尖,

愈得相信夢,

夢裏斜暉一莖花是謊!

但心不信!

空虛的驕傲秋風中旋轉,

心仍叫喊理想的愛和美,

同白雲角逐;

同斜陽笑吻;

同樹,

同花,

同香,

乃至同秋蟲石隙中悲鳴,

要攜手去;

同奔躍嬉遊水麵的青蛙,

盲目的再去尋盲目日子,

——要現實的熱情另塗圖畫,

要把滿山紅葉采作花!

這蕭蕭瑟瑟不斷的嗚咽,

掠過耳鬢也還卷著溫存,

影子在秋光中搖曳,

心再不信光影外有串疑問!

心仍不信,

隻因是午後,

那片竹林子陽光穿過照暖了石頭,

赤紅小山坡,

影子長長兩條,

你同我曾經參差那亭子石路前,

淺碧波光老樹幹旁邊!

生命中的謊再不能比這把顏色更鮮豔!

記得那一片黃金天,

珊瑚般玲瓏葉子秋風裏掛,

即使自己感覺內心流血,

又怎樣個說話?

誰能問這美麗的後麵是什麽?

賭博時,

眼閃亮,

從不悔那猛上孤注的力量;

都說任何苦痛去換任何一分,

一毫,

一個纖微的理想!

所以腳步此刻仍在邁進,

不能自己,

不能停!

雖然山中一萬種顏色,

一萬次的變,

各種寂寞已環抱著孤影:

熱的減成微溫,

溫的又冷,

焦黃葉壓踏在腳下碎裂,

殘酷地散排昨天的細屑,

心卻仍不問腳步為甚固執,

那尋不著的夢中路線,

——仍依戀指不出方向的一邊!

西山,

我發誓地,

指著西山,

別忘記,

今天你,

我,

紅葉,

連成這一片血色的傷愴!

知道我的日子僅是匆促的幾天,

如果明年你同紅葉再紅成火焰,

我卻不見……

深紫,

你山頭須要多添一縷抑鬱熱情的象征

記下我曾為這山中紅葉,

今天流血地存一堆信念!

原載1937年1月《新詩》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