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比是一個約德爾人。
她一直都帶著一把聖錘。這錘子是她曾經的摯友,德瑪西亞開國元老奧倫將軍的遺物。
她一直都在尋找所謂的“德瑪西亞英雄”。傳說中,隻有這位勇士才有資格接過並使用她手中的武器。
可波比的搜尋始終徒勞無果。她曾經多次嚐試將聖錘交付給某個可能成為絕世英雄的人,但每次後果都以悲劇收場——通常收下聖錘的勇士都會慘死。
於是幾百年時間過去,這柄聖錘仍舊留在她的手中。
她還是沒有找到那位傳說中的英雄。
直到今天……
德瑪西亞邊陲,厄文戴爾的某座小山村外。
“吼~”雙足飛龍的嘯叫聲響徹山穀。
緊接著一個猙獰可怖的影子,從波比頭頂迅速掠過。
“雙足飛龍?”波比心裏一沉。
她匆忙跳上旁邊高聳的大樹,居高眺望雙足飛龍的去向。
果然,它衝著山穀間的田地去了。而在那田地之間,還有許多農夫正在辛勤勞作。
“糟了……”她知道這意味著什麽。
雙足飛龍很喜歡吃人。而厄文戴爾更是此類事件的高發區。
在德瑪西亞四處遊曆的這麽多年裏,她已經見過無數回類似的慘劇。
她有時能阻止。但有時候,她也會讓那些凶惡的飛龍得手。
這一回,她可能就會無奈地看著那些可憐的農夫死於雙足飛龍之口了。
倒不是波比打不過這飛龍。隻是她現在離那田地還太遠,而約德爾的小短腿兒,又根本跑不過雙足飛龍的翅膀。
“要是那位英雄在這裏好了。”波比嘴裏忍不住嘀咕,但腳下也沒閑著。
盡管知道自己可能來不及阻止襲擊的發生,但她還是繃緊了那一雙小短腿,全力以赴地追著那雙足飛龍奔去。
她的速度很快,和她那約德爾人的嬌小體型完全不符。
可即便如此,那頭可惡的雙足飛龍仍舊遙遙地飛在前麵,並且將她越甩越遠。
很快,雙足飛龍飛到了那片田地上空。它張開那猙獰的血盆大口,嘶吼著飛馳而下。
“飛龍?!”田間上勞作的農夫們,終於意識到了危險。
可為時已晚。
飛龍已經以那駭人的速度猛撲而下。
而波比卻還未趕到。她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那飛龍張開血盆大口,撲向那些根本來不及逃走的可憐農夫。
“要是那位英雄在這裏就好了。”波比不自覺地攥緊了拳頭,又在心裏輕歎。
她果然還是得找到那位蓋世英雄。隻有那位傳說中的英雄,才能救所有人。她不行。
而就在這時……
“畜生!別想傷人!”山穀間傳來一聲大喝。
一個男人攥緊了手裏的鐮刀,擋在了狼狽逃竄的農夫們背後,也擋在了那頭猛撲而來的雙足飛龍麵前。
和那頭飛龍相比,他的身形是那麽渺小。
可他依舊毅然決然地擋在了那頭雙足飛龍麵前。就好像他手裏的不是什麽朽破的鐮刀,而是什麽屠龍寶刀。
“英雄?”波比微微一愣。
敢孤身擋在雙足飛龍前麵的人,肯定是英雄了。
可他跟波比以前見過的勇士們都不太一樣。
他沒有華麗的武器甲胄,沒有招搖的馬匹扈從,隻有一身打補丁的麻衣破布,還有一把割草用的鐮刀。看著就跟農夫一樣。
甚至說,他就是一個農夫——就在剛剛,他還在跟那些農夫一起勞作呢。
“他是英雄嗎?”波比有點兒懷疑了。
她見過許多無畏的戰士。德瑪西亞也從來不缺敢於犧牲的英雄。
但他們卻沒有一個人,是會跟農夫們一起下地耕種的。
即便有些英雄自己就是農夫出身,但當他們成為傳奇的戰士之後,他們也就再也不會回到那些不起眼的農夫身邊了。
所以……“他不是英雄,他隻是一個農夫?”波比有些迷糊了。
而就在這電光火石之間,雙足飛龍已經如獵鷹般急速撲至地麵。
那男人被龍翼掀起的強風壓得身形顫動,卻還是駕馭著一股勁風騰空而起,又全力揮舞著手裏的鐮刀,朝那雙足飛龍主動撲了上去。
“法師?”波比又微微一愣。
果然,這男人不是普通農夫。也就是說,他的確是英雄?
她正這麽想著,可接下來發生的一幕卻又超出了她的預料。
和她想象中的英雄不同,這男人雖然不普通,但也一點兒不強。
他全力揮動鐮刀,也隻是剛剛在雙足飛龍的堅韌皮膚上切開一個小口。
雙足飛龍被這一刀徹底激怒,當即放棄了追逐其他獵物,開始瘋狂地撲咬這個勇敢而“愚蠢”的人類。
“奧倫同誌!”農夫們紛紛停下腳步,喊出了他的名字。
奧倫……波比心裏一動。這正是她曾經摯友的名字。
但這也不稀奇了。她的摯友奧倫是幾百年前的德邦大英雄,是傳說故事裏的人物。
後世的很多人都會給孩子取名為奧倫,隻為了紀念這位英雄。
所以在過去的幾百年裏,波比見過的同名“奧倫”可不在少數。
但這一位……
“他是最像的。”波比嘀咕。
不過……奧倫同誌,同誌是什麽意思?
她有些不解於大家對他的稱呼。但她現在也沒時間細想太多。
隻見那位奧倫同誌正緊緊抱著那雙足飛龍的脖子,努力地與之糾纏:“走!大家快走!回村子的地窖呆著!”
他的一隻手已經被雙足飛龍咬得血肉模糊。汩汩流出的鮮血染紅了他的半邊身子。
可即便如此,他還是沒有放手。
“他真的很像奧倫。”雖然實力差了太多,但……真的很像。
波比心想。
“滾!草擬嗎的還站在這兒,想讓老子白死嗎?”
額,他好像不太禮貌。德瑪西亞沒有這麽難聽的罵人話,也不知道他是從哪學的。
但……還是挺像奧倫的。
“他是英雄。”波比在心中做出了判斷。
而這時,這位英雄的努力已經取得了成效。
那些農夫已經成功地逃回了不遠處的村落,又迅速躲進了地窖。
奧倫拯救了他們。但他自己……
那條斷臂已經在搏鬥中徹底撕裂,鮮血就像噴泉一樣噴湧而出。
雙足飛龍也終於戰勝了這個弱小而頑強的戰士。它將他的殘**軀狠狠地甩在地上,然後張開血盆大口,便準備大快朵頤起來。
但它的嘴巴才剛張開到一半……
“住手!”一片聖光閃過。
飛龍錯愕地轉過腦袋,然後迎麵就見到了一柄巨大的錘子。
不……不是錘子大。是它太近了。
“砰!”就在飛龍在疑惑這錘子怎麽這麽大的時候,它的頭顱已經跟那光芒四溢的聖錘來了一次親密接觸。
是波比。因為奧倫爭取到的寶貴時間,她已經趕到了戰場。
然後,雙足飛龍就飛起來了。飛得比任何時候都更快,更高。
毫不誇張地說,它化作了天際的一顆流星,徹底消失在了這個世界。
“你沒事吧?”波比這才收起那柄比她個頭還高的聖錘,回頭看向那位奧倫先生。
“我……”奧倫當然有事。
他現在斷了一隻手,腿也被摔斷了一條,整個人失血過多,奄奄一息地隻剩下一口氣了。
但他還是努力地從口袋裏取出一瓶刻著青鳥徽記的煉金藥劑,掙紮著喝了下去。
煉金藥物很快起了作用,讓奧倫可以有力氣掙紮坐起,用衣服緊緊捂住那被再生藥劑勉強止住血流的傷口。
他活下來了。但也付出了沉重的代價。
那隻手臂已經永遠地離開了他。他再也當不了英雄了。
“對不起……我來晚了。”波比垂下眼瞼,語氣有些失落。
“沒、沒事……”奧倫咬著牙,滿頭大汗地靠在田壟邊坐下。
他表現得很堅強。可當他從劇痛中清醒過來,低頭看到自己斷落在地的手臂,還有那條扭曲彎折可能落下終身殘疾的小腿之後,他的臉色還是瞬間黯淡了下來。
疼痛的眼淚終於如決堤般流淌而下。
飛龍沒有殺死他,但卻給他帶來了一生的痛苦。等意識到這一點後,他整個人都有些垮了。
“你是一個英雄,奧倫。”或許是出於同情,或許是深受鼓舞,波比忍不住說。
“嗯……”奧倫訥訥地點了點頭。
而這時,他才終於認真打量起自己的救命恩人。
他注意到了波比那尖尖的耳朵,還有矮小的個頭。
“你……”奧倫眼睛一亮。這具殘軀就像是突然煥發了生命力:“你是約德爾人?”
“是的。”波比不解地看了過來。
雖然約德爾人很稀奇,但……也不至於這麽激動吧?
就好像,他見到了什麽夢想中的人物。
“你知道領風者麽?”奧倫激動問道。
“我……好像在哪聽過。”波比想了想說。
領風者的名聲如今已經傳遍了符文之地的任何一個角落。
但波比並不關心什麽時事政治,她遊曆四方,隻是單純地為了尋找那位英雄。
“我就是領風者。”奧倫迫不及待地介紹:“我是領風者派駐厄文戴爾山區的宣傳員。”
領風者現在還無力改造德瑪西亞。他們的計劃是先培養足夠多的熟知本地情況的德瑪西亞領風者,培養出一批可靠的基層幹部,再正式推翻舊的秩序。
而這些德瑪西亞領風者,當然得從德瑪西亞的群眾中來。
可靠的基層幹部,當然得從實踐和鬥爭中培養。
所以,雖然領風者還並未正式來到德瑪西亞,但領風者的宣傳員們卻已經開始全麵向德瑪西亞的城鎮和鄉村滲透。
他們的任務就是讓所有受壓迫的德邦人都能了解領風者,讓他們敢於起來反抗壓迫,敢於向領主老爺們喊出“迦娜”二字。
奧倫就是其中之一。
“所以?”波比疑惑地皺起眉頭:“你是領風者……然後呢?”
“唔……”奧倫頓時意識到,這位約德爾對領風者的了解並不算多。
於是他幹脆開門見山地說:“我有幾個問題想問你,約德爾人小姐。”
“我?”波比歪了歪頭:“我們以前認識嗎?你為什麽覺得,我能回答你的問題?”
“哈哈……”奧倫艱難地露出一絲笑容:“因為你是約德爾人,你一直生活在我理想的社會裏。”
“你是說……班德爾城?”波比問:“那裏是精神領域,你們人類怎麽可以想去那裏生活?”
“不,我們要去的不是班德爾城,我們是……希望把人類社會,盡力建成那個樣子。”
“哎?這怎麽可能。”波比有些意外。
“可能的。”但奧倫卻堅定地說:“或許我這一代人見不到。但我們的下一代,下下一代……一定會做到的。哪怕,它需要1000年。”
“你們真奇怪啊。”波比撓了撓頭:“好吧……那你又有什麽想問我的呢?”
奧倫沉思著組織了一下語言。
然後他問:“你們約德爾人,過得快樂麽?”
“哎?”波比不知該怎麽回答。
隻聽奧倫解釋:“我一直在思考大同社會……也就是類似班德爾城那種社會形式的具體情況。”
“迦娜告訴我,等實現了大同社會,人們就可以為了自我實現而活,而不用再為了金錢和財富而被迫勞動。”
“我相信這一點……可我擔心,這世上真的有這麽多人,擁有自己的理想和追求麽?”
你想做什麽?
沒有幾個人可以真正地回答這個問題。
去祖安的小學問這個問題,可能9成9的孩子都會回答長大想當科學家。
可這其中又有9成9的孩子並不是真地想當科學家。他們隻是在人雲亦雲地複讀,這個社會灌輸給他們的“體麵工作”而已。
歸根結底,他們追求的是財富、是名望、是物質。
大家努力拚搏,都是為了發財,為了更好的生活。
高於物欲的理想追求,是很少會有人擁有的。
那如果大同社會實現了,人不需要為了物質而工作奮鬥……那這些連自己的理想追求都沒有的廣大普通人,就真的能找到自己的人生目標麽?
人們會不會變成隻會吃喝玩樂的造糞機器,而徹底失去前進的方向呢?
這個問題奧倫回答不了。但波比可以。她是約德爾人,她就生活在那大同的社會裏。
“這個……”波比沒想到對方的問題會這麽複雜。
她撓了撓頭,糾結著回答:“應該不會吧?”
“對我們約德爾人來說,最重要的就是找到自己的目標。”
“目標?”
“是的。”波比鄭重點頭:“沒有目標的約德爾人是最可憐的。”
不需要工作,就真的能玩一輩子了?
不。一般人連著玩幾個月,就會閑得受不了了。不管換什麽娛樂方式,時間久了總會感到空虛。
因為在物質需求之上,人還需要尊重。
而隻會玩的庸人,是得不到別人的尊重和崇拜的。
所以就算是玩,大家也會本能地希望自己能玩出名堂來。比如說成為遊戲高玩、競技選手。
就比如說看小說……隻看到主角發財致富就夠了嗎?不,大家真正愛看的是主角裝B打臉。
錢隻是主人公裝B的道具而已。
等到大同社會,人無法再通過外在的物質財富來滿足裝B需求,那就隻能通過學習勞動來提升自我,通過個人成就來博得大家的崇拜和尊重了。
而在尊重之上,當人的思想進入更高的境界,就又會需要自我實現。
人的生命需要意義。而娛樂活動帶來的廉價感官刺激,是賦予不了一個人“意義”的。
“所以我們必須找到目標。”
“每一個約德爾人都是有目標的。”
“有人喜歡研究魔法,有人喜歡研究科學,有人喜歡開發炸彈,有人喜歡駕駛飛機……”
內瑟斯曾認為約德爾人大多是“可愛的小廢物”,並以此質疑大同社會的可行性;而塔莉埡當時則將其解釋為精神領域生物在無限資源的環境下的特殊表現。
但實際上,如果更詳細客觀地評價約德爾人:
那就算是提莫這種看著隻會傻樂的“街溜子”,真論起來也是成就不俗的“迅捷斥候”。
他不僅能將一手吹箭玩得出神入化,而且還對蘑菇種植技術有深入研究——這些可都是他辛苦學習訓練的成果。
甚至就連薇古絲這種厭世怪胎,都是研究魔法的一把好手。她的魔力深不可測,研究成果更足以令那些在凡世為了權勢利益而拚命奮鬥的人類法師而為之汗顏。
所以,和一般人對約德爾人的刻板印象不同——約德爾人可不是什麽“可愛的小廢物”。
他們都有自己的目標。不管這個目標是大,是小,有多離奇。
“就像我……”波比指了指身邊的聖錘:“我的目標就是,找到配得上這柄錘子的蓋世英雄。”
“哎?”奧倫微微一愣:“這也算一個人生目標?”
“當然。”波比驕傲地挺起胸膛:“不管是什麽目標,隻要這是你的目標,你就會為追逐它而感到快樂的。”
奧倫一陣沉默。
看到波比嘴角露出的笑容,他也忍不住笑了。
他高興得就好像他沒有斷一隻手,也沒有身受重傷:“原來如此,我明白了。”
“每一個人都能獲得這種快樂的社會……真美好啊。”
奧倫捂著自己的斷臂,笑著說道:“看來,我的血沒有白流。”
“你……真奇怪。”看著這個斷了手還能笑出來的男人,波比又忍不住小聲嘀咕。
她輕輕撫摸著那柄錘子:“但你的確配得上這柄聖錘。嗯……雖然弱了一點兒。”
“隻可惜……”望著奧倫的斷臂,波比欲言又止。
雖然說起來不好聽,但這個人已經揮不動錘子了。他不是她要找的英雄。
“既然你沒事,我就先走了。”波比準備告別了:“我還得繼續去找那位英雄。”
“等等!”奧倫叫住了她。
“嗯?”波比不解地看了過來。
“如果你認為我就能算是可以配得上這柄錘子的英雄,那我應該能幫你找到,你想找的英雄。”
“誰?”波比眼前一亮:“那位英雄在哪兒?”
“哪裏都有。”奧倫笑了:“每一個領風者,都是這樣的英雄。”
“像我這樣的人,還有千千萬萬個呢。”
“什麽?”波比不敢置信。
像奧倫這種無私無畏的英雄,還有千千萬萬個?
“是的。”奧倫鄭重地說:“你跟我來吧,約德爾人。我會帶你找到他們的。”
“這……”波比驚喜而又猶豫:“好、好吧……我跟你去看看。”
不會吧,她真的要找到傳說中的英雄了?
如果這是真的……
那等她將聖錘交付出去以後,她該何去何從?她會找到全新的目標嗎?
就像她說的,沒有目標的約德爾人是非常可憐的……
波比正胡思亂想。
但看到奧倫那掙紮站起的堅強身影,她又不禁想起了自己剛剛在奧倫的問題下引發的思考。
每一個約德爾人都是有目標的。
而這個目標未必就是一生的目標,需要人耗費一生去完成它。
隻要約德爾人願意,他們完全可以今天當畫家,明天當木匠,後天就改行去研究魔法。
反正,約德爾人是真正的自由人。失去了這個目標,他們還有無數選擇。既然如此,那她又有什麽好怕的呢?
生命總會自己尋找到意義。
失去目標,還會有新目標的。
“或許,我也該找一個新目標了。”波比認真地想。
追隨著奧倫那一瘸一拐的背影,她背著錘子跟了上去。
“嘿,奧倫。”
“跟我仔細說說,你們的目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