蘆溝橋事件一發生,馬伯樂就坐著一隻大洋船從青島的家裏,往上海逃來了。
全船沒有什麽逃難的現象,到了上海,上海也沒有什麽逃難的現象,沒有人從別的地方逃到上海來,也沒有人從上海逃到別處去。一切都是安安詳詳的,法租界、英租界、外灘碼頭,都是和平常一樣,一點也沒有混亂,外灘的高壯的大樓,還是好好地很威嚴地在那兒站著,電車和高樓汽車交交叉叉地仍舊是很安詳地來往著。電車的鈴子還叮叮地響著。行人道上女人們有的撐著洋傘,有的拿著閃光的皮夾子,悠悠然地走著,也都穿著很講究的衣裳和很漂亮的鞋子,鞋子多半是通著孔的,而女人們又不喜歡穿襪子,所以一個一個地看上去都很涼爽的樣子。尤其是高樓汽車上,所坐著的那些太太小姐們,都穿著透紗的衣裳,水黃的,淡青的,米色的,都穿得那麽薄,都是輕飄飄的,看去風涼極了,就是在七月裏,怕是她們也要冷的樣子。臨街的店鋪的飾窗,繁華得不得了。小的店鋪,門前還唱著話匣子。還有那些售賣航空獎券的小鋪子,鋪前站著滿滿的人,也唱著話匣子,那是唱著些刺激人、亂吼亂叫的調子,像哭不是哭,像笑不是笑。那些人徘徊在店鋪前邊想要買一張又怕得不到彩,白白地扔了一塊錢。想要不買,又覺得說不定會得到頭彩,二彩,三彩……不僅僅這些,還有許多副彩,或是末尾的兩個號碼相符,也可得到三十五十、三元二元。限度還有一個一元的。一元的機會最多,買了還是買了吧,得不到頭彩,得到一個一元的也還夠本。假若是得到個二彩三彩,那還了得,富翁立刻就做上了,買上汽車,家裏用上七八個仆人,留聲機,無線電……頭彩雖然不容易得,但是回回頭彩是必定出的,這頭彩出在誰人頭上,誰是把它定下了的?沒有人定呀,誰買了彩票,誰就有機會,一塊錢就存心當它是丟了,要買就決心買吧。所以娘姨們,拉車的車夫,小商人,白相人,遊散雜人……不分等級地都站在彩票店的門前,在心裏算來算去,往那掛得粉紅紅的一排一排的彩票上看來看去,看看哪一張能夠得頭彩。好像他們看得出來,哪一張要得頭彩的樣子。看準了他們就開口了,說 “我要這張。”指著那掛得成排的彩票,他們把手伸出去,賣彩票的人,拿過一聯來,一聯就是十張二十張,或者是三張二張聯在一起的,好像在郵局裏的郵票一樣,是一排一排的,一大張一大張的。可是沒有人看見過到郵局裏去買郵票的人他指定要這張,或者是要那張,交過去五分錢,郵局的人就給一張五分的票子,交過一分就給一張一分的票子,假若有人要加以挑選,郵局的人豈不要把他大罵一頓。但是買航空獎券則不同,隨便你挑來挑去,賣票子的人也不嫌麻煩。買票子的人,在那一大張上看了半天,都不合意。於是說 “不要這排,要那排,賣票子的人就去換了一大排來,這一大排和那一大排也差不多,也完全一樣,於是那買的人就眼花了,看看這個看看那個,沒有了主意,真是千鈞一發的時候,非下最後的決心不可。於是就下了最後的決心,隨便在那看花眼了的一大排上,指定了一張,別人看了以為他是真正看出點道理來才選了這張的。其實不然,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好是壞,將來是悲是喜。不過眼睛看花了,頭腦也想亂了,沒有辦法才隨便撕下來這張的。還有的,撕下來他又不要了,他看看好像另外的一張比這張更好,另外的一張大概會得頭彩,而他這張也不過得個三彩的樣子。他自己覺得是這樣,於是他趕快又另換了一張,賣票子的人也不嫌麻煩,就給他另換了一張,還有的幾次三番地換,賣票的也都隨他們的便。有的在那裏擠擠擦擦地研究了一會,拿到麵前用手摸了半天。摸完了,看完他又不買。他又退到旁邊看著別人買。有的時候是很奇怪的,一個人上來很勇敢地買了一張去,另外的人也上來各人買了一張去,那站在旁邊在看著別人買的人也上來買了一張去。好像買彩票的人,是趁著風氣而買。大概是他們看出第一個很爽快地買這一聯彩票的人,是個會發財的樣子,跟著發財的人的後邊,說不定自己也就會發財的,但是這些爽快買了就去的人是不常有的。多半的要研究,還有的研究完了,卻並不買,也不站在一旁看著別人買,而是回家去了,回家去好好想想明天再來。他們買一張航空獎券,好像出錢來買匹小驢或小馬那樣,要研究這小驢是瘦的是胖的,又是多大的牙口,該算一算,過幾年,它該生幾個小驢子。又好像男的在那選擇未婚妻,女的在那裏選擇丈夫。選擇丈夫也沒有如此困難的左看右看,百般地看,而看不出好壞來。這一大堆航空獎券哪個是頭彩,越看越看不明白,一點現象也沒有,通通是一樣,一大張一大排的都是一樣,都是淺紅色的,上邊都印著完全一模一樣的字。一千張,一萬張,哪怕是十萬張,也都是一樣。哪管是發現了幾張或是比其餘的稍微深了一點或是淺了一點,讓人選擇起來也有個目標,將來得不得彩的不管,總算在選擇上比較省點力氣。但是印航空獎券的印刷所也許是沒有想到他們選擇困難這一層,顏色卻調得一模一樣,似乎不是人工造的,而是天生就生成了這麽一模一樣。這是一般人,或者窮人買航空獎券的樣子。有錢的人也買,但多半是不十分選擇的,也不十分看重的樣子。一買就是十塊錢二十塊錢,或是百八十塊錢地買,好像買香煙或別的日常用品一樣,不管回到家對這彩票仍舊是不加重視的扔在一邊,或是把號碼記在日記冊上,或是更記在什麽秘密的地方,日夜地等著開彩都不管,就隻說買的時候到底是直爽的。街上不但賣航空獎券的鋪子是熱鬧的,就是一切店鋪也都很熱鬧。雖然熱鬧但是並不混亂,並不慌忙,而是安安詳詳的,平平穩穩的,絕對沒有逃難的形色。
坐著馬伯樂的大船,進了口了,靠了岸了。馬伯樂是高高地站在桅杆的下邊。岸上擠滿了接船的人。他明明知道沒人來接他,因為他上船的時候並沒打電報給上海的朋友。但是他想:
“萬一要有呢?”
所以他往岸上不住地尋視,直等到下船的人都下完了,接船的人也都走了,他才回到三等艙裏,拿起他那張唯一帶來的毯子,下船來了。
走在街上,他覺得有點不對,一切都是平常的態度,對於他,這從青島逃來的人,似乎沒有人知曉。他走過了外灘,走過了南京路,他穿的是很厚的衣裳,襯衫也黑了,皮鞋也沒有上油,臉上的胡子也幾天沒有刮了,所以臉色是黑黝黝的。
高樓汽車經過他旁邊的時候,他往上看了一眼,看到那些太太小姐們,穿得都那麽涼爽。
“怎麽,她們還不知道嗎?蘆溝橋都打起來啦!”
他想,這樣的民族怎麽可以!他們都不知道青島也快危險了。
他坐了電車經過先施公司、冠生園、大新公司的前邊,那裏邊外邊都是熱熱鬧鬧的,一點也沒有逃難的樣子,一點也沒有驚慌的樣子,太太平平的,人們是穩穩當當的。
當馬伯樂看到了賣航空獎券的鋪子,裏邊是紅紙裝飾得紅堂堂的,裏邊外邊都掛了紅招牌,上邊寫著上次開獎,頭獎就是他這個店鋪賣出去的,請要發財的人快來買吧。馬伯樂一看,他就說:
“真他媽的中國人!”
“人都快打上來了,你們還不去做個準備。還在這裏一心想要發財。”
“到那時候,可怎麽辦呢?”
他之所謂到那時候,大概是到了很悲觀的時候,於是很悲憫地想著:
“你們這些人,你們不是沒有聰明,你們不是不想要過好的生活,過安定的生活,看你們都聚在一起,很忠實地買航空獎券的樣子,可見你門對於發財的心是多麽切。可是小日本就快上來了,小日本上來的時候,你們將要不知不覺的,破馬張飛地亂逃,到那時候,你們將要哭叫連天,將要失妻散子。到那時候,天昏地暗了,手忙腳亂了,你們還不快快去做一個準備,到那時候可怎麽辦呢!”
馬伯樂帶著這種心情到了上海。不久就在上海租房子住下了。
這回他租的房子,可與開書店那次所租的房子相差太遠了。不能比了。一開門進去,滿屋子都是大蒜的氣味。馬伯樂說:
“這是逃難呀,這不是過日子,也不是做生意。”
所以滿屋子擺著油罐、鹽罐、醬油瓶子、醋瓶子,他一點也不覺得討厭,而覺得是應該的,應該如此的。
他的屋子是暗無天日的,是在樓下梯口的一旁。這座房子組織得很奇怪。不但是馬伯樂的房子沒有窗子,所有樓下的房子也都沒有窗子。
馬伯樂租房子的時候,第一眼就看到了這個缺點,正因為有這個缺點,他才租了它。他懂得沒光線眼睛是要壞的,關起門來沒有空氣,人可怎麽能夠受得了,但是正因為有了這個大缺點,房租才會便宜的。
“這是什麽時候?這是逃難的時候。”
馬伯樂想,逃難的時候,就得做逃難的打算,省錢第一,別的談不到。
所以對這黑洞洞的房子,他一點也不覺討厭,而覺得是應該的,應該如此。
一天到晚是非開電燈不可的,那屋子可說是暗無天日的了,一天到晚,天暗地黑,刮風下雨也都不能夠曉得,哪怕外邊打了雷,坐在屋子裏的馬伯樂也受不到轟震。街上的汽車和一切的雜音,坐在這屋子裏什麽也聽不見,好像世界是不會發聲音的了,世界是個啞巴了。有時候,弄堂裏淘氣的孩子,拿了皮球向著牆上丟打著。這時候馬伯樂在屋裏聽到牆壁啪啪地響,那好像從幾百裏之外傳來的,好像兒童時代丟了一塊石子到井裏去,而後把耳朵貼在井口上所聽到的那樣,實在是深遠得不得了。有時弄堂裏的孩子們拿了一根棍子從馬伯樂的牆邊劃過去,那時他聽到的不是啪啪的而是刷刷的,咯拉咯拉的……這是從哪來的聲音?這是什麽聲音?馬伯樂用力辨別不出來,隻感到這聲音是發在無限之遠。總之馬伯樂這屋子靜得似乎全世界都啞了,又好像住在深淵裏邊一樣,又黑又靜,一天到晚都開著電燈。就是夜裏睡覺,馬伯樂也把燈開著,一則開燈是不花錢的,他想開著也就算了;二則關起燈來,也不大好,黑得有點怕人。
有一天夜裏,是馬伯樂失眠之夜,他看著牆上有一點小東西發亮,不但發亮而且還會浮浮遊遊的動,好像有風吹著似的,他忙去開燈看看,一開燈什麽也沒有。他又關了燈再睡,那小亮東西,又看見了。和先前一樣,是浮浮遊遊地。他開了燈,到牆上去找了半天,沒能找到什麽,過後一想他知道那是螢火蟲了,是沒有什麽關係的。但從那時起就永遠開著燈睡覺。若關了燈,也不是不能睡,不過,覺得有點空洞,有點深遠,而且夜裏開燈房東又不加錢的,所以就開著睡。
所以馬伯樂過的生活,一天二十四小時都是黑夜,但他自己不那麽以為著,他以為一天二十四小時都是白晝,亮通通的,電燈好像小太陽似的照著他。
他以為這是應該的,應該如此的。
“逃難的時候,你若不儉省還行嗎?”他沒有一天忘記了這個念頭。
他為了儉省,他不到外邊去吃,飯館的飯無論怎樣便宜,也沒有自己動手在家裏做更便宜。
他買了炭爐、小鐵鍋、鍋鏟之類,就開了夥了。開初是在廚房裏做,過幾天,他發現油也有人偷著用;醬油擺在那裏,
頭一天還是半瓶,第二天就剩小半瓶了;炭也似乎有人拿著用,不然用不了這麽快。因為上海的廚房是公用的,公用的廚房人家多,自然靠不住。恰巧有一回他真正看見了,房東的娘姨倒了他的油炒雞蛋。
於是他就把爐子搬到自己屋裏來了,就在床頭上開了夥,油、鹽、醋、醬油……桌子底下、床底下,都擺滿了瓶子、瓶子、罐子、罐子。四五天之前炒的辣椒醬放茶杯中忘記了,馬伯樂拿在手裏一看,都生了綠茸茸的毛。拿到鼻子上一嗅,發著一種怪味。他想這實在可惜的,可吃又吃不得,他看了半天很可惜的,用筷子把它挖出來,挖出來,挖在一張破報紙上丟掉了。那個被挖出辣椒醬來的杯子,沒有去洗,就裝上辣椒油了。在燈光之下,也看不見這杯子是不大幹淨的,因為是用揩布揩過了的。揩過了的,也就算了,將來逃起來,還不如現在呢!
所以馬伯樂燒飯的小白鍋,永久不用洗,午飯吃完了,把鍋蓋一蓋,到晚上做飯的時候,把鍋子拿過來,用鍋鏟喊喳哢喳地刮了一陣,刮完了就倒上新米,又做飯去了。第二天晌午做飯時也是照樣地刮。鍋子外邊,就省事了,他連刮也不刮,一任其自然。所以每次燒飯的白沫,越積越厚,致使鍋子慢慢地大起來了。
馬伯樂的筷子越用越細,他切菜的那塊板越用越薄,因為他都不去洗,而一律刮之的緣故。小鐵鍋也是越刮越薄,不過裏邊薄,外邊厚,看不出來就是了。而真正無增無減的要算吃飯的飯碗。雖然也每天同樣地刮,可到底沒能看出什麽或大或小的現象來,仍和買來的時候沒有什麽差別,還在保持原狀。
其餘的,不但吃飯的用具,就連枕頭、被子、鞋襪,也都變了樣。因為不管什麽他都不用水洗,一律用刮的辦法。久了,不管什麽東西都要髒的,髒了他就拿過來刮,鍋、碗、筷子是用刀刮,衣裳、帽子是用指甲刮,襪子也是用指甲刮。鞋是用木片刮。天下了雨,進屋時他就拿小木片刮,就把鞋邊上的泥刮幹淨了。天一晴,看著鞋子又不十分幹淨,於是用木片再刮一回。自然久不刷油,隻是刮,黑皮鞋就有點像掛著白霜似的,一塊塊地在鞋上起了雲彩。這個馬伯樂並不以為然,沒放在心上。他走在街上仍是堂堂正正的,大大方方的,並沒有因此而生起一些些羞怯的感覺。卻往往看了那些皮鞋湛亮的,頭發閃著油光的而油然地生出一種蔑視之心。往往心裏向他們說:
“都算些個幹什麽的呢?中國人若都像你們這樣,國家沒有好……中國非……非他媽的……”
馬伯樂心裏恨極了,他恨自己不是當前的官員,若是的話,他立刻下令是凡穿亮皮鞋的,都得抓到巡捕房。這是什麽時候,小日本就要上來了,你們還他媽的,還一點也不覺得。
“我看你們麻木不仁了。”馬伯樂不大願意上街,一上街看了他就生氣。
有一天,他在街上走著走著,他的帽子忽然被人抓著跑了。他回頭一看,不是別人,是開書店時的那個會計,也就是他在上海xx大學旁聽時的同學。
這個人,一個眼睛大,一個眼睛小,滿臉青灰,好像一個吸鴉片的人。其實是由於胃病所致,那人是又瘦又幹。
馬伯樂既然看出來的是他,就想說:“你拿去我的帽子幹什麽呢!”
他的臉都氣紅了,在大街上開玩笑也不好這樣開的,讓人看了什麽樣子。
等他和那人握了手之後。話就沒有如此說,而是:
“現在你住在哪裏?我還沒有去看你。你這一年幹什麽?胃病還沒有好哇!”
那人也就和他說了一大套,臨走才把帽子交給了馬伯樂。馬伯樂一細看:“唔!”
帽子上有一個洞洞。
“這是誰幹的事?這是怎麽來的!”馬伯樂正在研究著,他的朋友說一聲:“老馬,你的帽子可以換一個了。你是不戴帽子的,一年不見,卻戴起帽子來了。我看走路的樣子是你,我就給你摘下帽子來瞧瞧。”
說完了,他就走。
馬伯樂想,這小子,這不是和我開玩笑嗎?他媽的!一路上他研究著帽子到底是怎麽出的洞,沒有研究出來,等到家裏,才明白了。他生起火爐燒飯時,用扇子扇著火,火花往四邊飛,飛到他自己的手上,把手給燒了一個小黑點。因為手是活的,燒得熱辣辣地痛,他把手上的火星立刻打掉了,所以,沒有燒了多大一片,而隻是米粒那麽大一點。馬伯樂立刻明白了,帽子的洞是火燒的。他趕快去看看,枕頭和被子燒著沒有,因為在電燈底下,雖然說是很亮了,但到底看得不怎樣清楚。似乎是並沒有燒著,但是他很疑心,他想想那說不定。所以他把爐口轉了一個方向,仍是用扇子扇著,使那火花撞到牆上去,再從牆上折回來落到別處去。這個馬伯樂就看不見了,他很放心地用力扇著火。火星從牆上折回來,竟或落在他的頭發上,落在他的臉上,但這個不要緊,這是從牆上折回來的了,不是直接的了。
馬伯樂一天到晚都是很閑,唯有吃飯的時候最忙,他幾乎脫了全身的衣裳,他非常賣力氣,滿身流著汗,從腳到頭,從頭到腳。他隻穿著小短褲和背心,腳下拖著木頭板鞋。
但他一天隻忙這麽兩陣,其餘的時間都是閑的。
閑下來他就修理著自己的襪子、鞋或是西服。襪底穿硬了,他就用指甲刮著,用手揉著,一直揉到發軟的程度為止。西服褲子沾上了飯粒時,他也是用指甲去刮。隻有鞋子不用指甲,而是用木片刮,其餘多半都是用指甲的。吃飯的時候,牙縫裏邊塞了點什麽,他也非用指甲刮出來不可。眼睛迷了眼毛進去,他也非用指甲刮出來不可,鼻子不通氣,伸指甲去刮了一陣就通氣了。頭皮發癢時,馬伯樂就用十個指甲,伸到發根裏抱著亂搔刮一陣。若是耳朵發癢了,大概可沒辦法了,指甲伸又伸不進去,在外邊刮又沒有用處,他一著急,也到底在耳朵外邊刮了一陣。
馬伯樂很久沒有洗澡了,到洗澡堂子去洗澡不十分衛生。在家裏洗,這房子又沒有這設備。反正省錢第一,用毛巾擦一擦也就算了。何況馬伯樂又最容易出汗,一天燒飯兩次,出大汗兩次。汗不就是水嗎?用毛巾把汗一擦不就等於洗了澡嗎?
“洗澡不也是用水嗎?汗不就是水變的嗎?”
馬伯樂擦完了覺得很涼爽,很舒適,無異於每天洗兩次澡的人。
他就是閑著在**躺著,他也不收拾屋子,滿地蒜皮,一開門,大蒜的氣味撲麵而來。他很喜歡吃蔥或是蒜,而且是生吃,吃完了也不放放空氣。關起門來就上街了。那鎖在屋子裏的混沌沌的氣味,是晝夜地伴著他的。
他多半是聞不到的,就是聞到了,也不足為奇,省錢第一,其餘的都次之。他對他的環境都十分滿意,就是偶爾不滿意一點,一想也就滿意了。
“這是逃難呀,這不是……”
他每次從街上回來,第一腳踏進屋去,必須踢倒了油瓶子或是鹽罐子,因為他的瓶子、罐子、盆碗是滿地扔著,又加上從外回來立刻進了這混沌沌的屋子,眼睛是什麽也看不清楚的。但是馬伯樂對於他自己踢倒了瓶子這件事,他並不煩躁。雖然不止一次,差不多常常踢倒的。踢倒了他就彎下腰去把它扶起來。扶起來他也不把它規整一下,仍是滿地扔著。第二天,他又照樣地踢倒,照樣地扶。
一切他都說:
“逃難了,逃難了。”
他每天早晨提著筐子,像女人似的到小菜場去買菜,在那裏講價還價。買完了三個銅板的黃豆芽,他又向那賣黃豆芽的筐子裏抓上了一把。這一抓沒有抓得很多的,隻抓上十幾棵。他想多一棵就比少一棵強。
“這是什麽時候了?這是逃難呀!”
買魚的時候,過完了秤,講好了價,他又非要換一條大的不可。其實大不了好多,他為著這條差不多大的魚,打了一通官話,爭講了好半天,買菠菜,買蔥子也要自己伸出手多搶幾棵。隻有買豆腐,是又不能搶,又不能說再換一塊大的。因為豆腐是一律一般大,差不多和郵票一樣,一排一排的都是一般大。馬伯樂安然地等在那裏,憑著賣豆腐的給哪一塊就是哪一塊。
他到油鹽店去買油,他記得住上一次半斤油是裝到瓶子的哪一段。因為那汽水瓶子上貼著一塊商標,半斤油恰恰是齊到商標那裏,若是多了,那就是白撿了,若是少了,那就證明不夠分量。
“不夠分量就應該去跟他爭呀。”
本來馬伯樂提著油瓶子回來了,他一邊走著一邊想著,越想越不對。
“真他媽的中國人,少了分量為什麽不去找他?這是什麽時候嗬!這是逃難的時候。”
回到那店鋪,吵嚷了半天沒有什麽結果。
馬伯樂的眼睛是很聰明的,他一看若想加油那是辦不到的,於是也就提著瓶子回來了。氣得他兩眼發青,兩肩向前扣著,背駝著。開了鎖,一進門就撞倒了幾個瓶子。
他生起氣來,脾氣也是很大的,在某種場合讓他犧牲了性命也是可以的。小的時候他和人家打架,因為他的左手上戴著一塊手表,怕把手表打碎了,就單用右手打,而把左手高高地舉起。結果鼻子被人家打流了血,哪怕是再比這更打到致命的地方,他都不在乎。
“流點血,不要緊。手表打碎了,父親能再給買了嗎?”
從小他就養成了這種習慣,他知道錢是中用的,從父親那裏拿到錢是多麽困難,他是永久也不會忘記的。
馬伯樂雖然在氣頭上,一看瓶子、罐子倒了,他過去心平氣和地把它們扶起來。並且看看醬油或醋之類灑了沒有。這是錢買來的呀!這不是鬧笑話。看看沒有灑,他放了心,又接著生他的氣。
“這是什麽時候,這是逃難嗬!逃難不節省行嗎?不節省,到那時候可怎麽辦!”
氣了半天不對了,他哈哈大笑起來,他想起買的就不是半斤油,買的是五分錢的油。他罵一聲:
“真他媽的中國人!”
馬伯樂隨時準備著再逃,處處準備著再逃,一事一物,他沒有不為著“逃”而打算的,省錢第一,快逃第二。他的腦子裏天天戒備著,好像消防隊裏邊的人,夜裏穿著衣裳睡覺,警笛一發,跳上了水車就跑。馬伯樂雖然不能做到如此,但若一旦事變,大概總可逃在萬人之先。也或者事未變,而他就先逃了也說不定。他從青島來到上海,就是事未變而他先逃的。
馬伯樂感到曲高和寡,他這個日本人必要打來的學說,沒有人相信。他從家裏出來時要求他太太一同出來,太太沒有同意,而且說他:
“笑話。”
近年來馬伯樂更感到孤單了,簡直沒有和他同調的。“日本人還會打到上海的嗎?真是笑話。”
馬伯樂到處聽到這樣的反應。他不提到逃難便罷,一提到,必要遭到反感,竟或人家不反感他,也就冷落著他。對於馬伯樂所說的“就要逃難了”這句話,是毫不足奇的,好像並非聽見;就是聽見了,也像聽一句普通的話那樣,像過耳風那樣,隨便應付了幾句,也就算了。絕對沒有人打聽,逃到哪裏去,小日本什麽時候打來。竟也沒有一個人,真正地問馬伯樂一次,問他是怎麽曉得的日本人必打到上海?
馬伯樂雖然天天說逃,但他也不知道將來要逃到什麽地方去。小日本從什麽地方打來,什麽時候打來,他也不十分知道。不過他感覺著是快的。
他的家是在青島。有一年夏天,青島的海上來了八十多隻日本軍艦。馬伯樂看了,那時候就害怕極了。在前海沿一直排列過來,八十多隻軍艦,有好幾路的樣子。全青島的人沒有不哄著這件事的。人們都知道,那次軍艦來可不是來打中國,是日本的軍艦出來玩的,或是出來演習的。可是把中國人都嚇了一跳,尤其是對於那些沒有知識的人,不認識字,不會看報,他們聽著傳說,把“演習”兩個字讀成“練習”。
所以傳說著,日本海軍不得了,到中國地方來練習來了。所以街街巷巷,這幾天都談論著青島海上的八十多隻軍艦。
拉洋車的,賣豆腐的,開茶館的……都指指畫畫地指著海上那大鯨魚似的東西,他們說,日本人練習,為什麽不在日本練習,為什麽到中國地方來練習?
“文不是對著我們中國人,是對著誰?”“看那大炮口,那不都筆直地對著我們的中山路嗎?”
而且全青島因為上來了很多海軍而變了樣。妓女們歡歡樂樂地看見那長得很小的海軍,就加以招呼。安南妓女,法國妓女,高麗……說著各種語言的都有,而且她們穿了不同國度的衣裳,徘徊在海邊上,歡笑的聲音,使海水都翻了花了,海漲潮時,那探進海去的兩裏路長的棧橋,被浪水刮刮地衝洗上來了,妓女們高聲地大笑著。她們說著各種言語,覺得十分好玩。那些長得很小的水兵,若是看一看她們,或是撞一撞她們,她們就更笑起來,笑得有點奇怪,好像誰的聲音最大,誰就是最幸福的人似的。一直到她們之中有的被水兵帶走了,她們才停下來。可是那被水兵帶上了岸的,仍舊是要歡笑下去,將要使滿街都充滿了她們的笑聲。
同時有些住宅的牆上,掛出牌子或是貼出了紙帖,上邊寫著歡迎他們的皇軍到他家裏去做客。是凡住在青島的日本人家都貼了招帖,像是他家裏有什麽東西要拍賣的那樣,這真是世界上頂偉大,頂特殊,頂新鮮的事情。
大概有許多人沒有見過這樣的事,馬伯樂是見過了的,而且是親眼所見。
數日之內,是凡日本人家裏,都有帽子後邊飄著兩個黑帶的水上英雄到他們家去做客。三個一串,兩人一夥,也有四五個水兵一齊到一個家庭裏去的。說也奇怪,本來客人與主人,在這之前是一次也未見過,可是他們相見之下卻很融洽,和老友又重新會到了似的。主婦陪著吃酒。不管怎樣年輕的主婦也要坐在一起陪著吃酒。其實是越年輕越好,因為水兵就是喜歡年輕的婦人的,像對於海邊上那些說著各種言語的女子一樣喜歡。越是年輕就越打鬧的熱鬧。水兵盤著腿坐在日本式的小平桌前,主婦跪在旁邊,畢恭畢敬的,像是她在奉陪著長輩的親屬似的。水兵們也像客人的樣子,吃著菜,喝著酒,也許彼此談上些家常,也許彼此詢問著生活好否。
馬伯樂的隔鄰就是個日本家庭。因為馬伯樂是站在遠處看著,看著看著,裏邊那水兵就鬧起來了,喝醉了似的,把陪著吃酒的主婦拉過去,橫在他的懷裏,而後用手撕著她的衣裳。
馬伯樂一看,這太不成個樣子了。
“真他媽的中國人!”他剛一罵出口來,他一想不對,他罵的不是中國人,於是他就改為:
“真他媽的,中國人沒有這樣的。”
他跑去把太太喊來,讓太太看看,果然太太看了很生氣,立刻就把窗簾放下了。
這真是出奇的事情,不但一天,第二天仍是照舊地辦。
馬伯樂在報紙上看過了的,日本招待他們的皇軍是奉著國家的命令而招待的,並不是每個水兵自己選定要到某個家庭去,而是由上邊派下來的。做主人的也同樣沒有自由,在客人到來之前一分鍾,他也不曉得他的客人叫什麽名字,是個什麽樣子。主人和客人,兩邊都是被天皇派的。
第二天,馬伯樂又從窗子望著五六丈之外的日本人家。果然不一會水兵就來了。那位日本太太換了和昨天不同顏色的衣裳。本來平常馬伯樂就常往那日本人家裏看。那男主人也許是剛結了婚不久的,和太太打鬧得非常熱鬧。馬伯樂常常看到這景象的,而且又是隔著很遠看的,有些模糊朦朧的感覺,好像看戲差不多,看戲若買了後排的票子,也是把台上的人看得很小的。馬伯樂雖然願意看,也不願意看得大真切,看了太真切,往往覺得不好意思,所以五六丈之遠是正好,再遠也就看不見了。
這一天,當那水兵一進來的時候,馬伯樂就心裏說:
“等一會看吧,我看做丈夫的可怎麽能夠看得了。”
他這話是指著水兵和那女人打鬧的時候而說的。說完了他就站在那兒,好像要看一台戲似的在那兒等著。看了好半天,都沒有什麽好看的,不外進菜進酒,沒有什麽特殊的,都是些極普通的姿勢。好容易才看到開始有趣,馬伯樂眼看那太太被水兵拉過去了。他覺得這回有希望了,可是水兵站起把窗簾也就撂下來了。
馬伯樂沒有看到盡頭。可是那八十多隻軍艦一走,馬伯樂當時明白了,他說:
“日本能夠不打中國嗎?日本這八十多隻軍艦是幹什麽用的?不是給中國預備的是給誰預備的?”
馬伯樂從那一回起,就堅信日本人必來打中國的。
可是在什麽地方打,什麽時候打,他是不知道的,總之,他堅信,日本人必來打中國,因為他不但看到日本軍艦,而且看到了日本人的軍民合作,日本家庭招待海軍,他稱之為軍民合作。
“軍民合作幹什麽?”
“打中國。”
他自己回答著。
現在,馬伯樂來到上海。在上海準備著再逃。可是蘆溝橋的事情,還是在北方鬧,不但不能打到上海來,就連青島也沒打到呀!
他每逢到朋友地方去宣傳,朋友就說:
“老馬,你太神經質了,你快收拾收拾行李回青島算了吧,你看你在這住那麽黑的屋子,你不是活受罪嗎?你說青島危險,難道全青島的人,人家的命都不算命了嗎?隻就你一個人怕,人家都不怕嗎?你還是買個船票回去吧!”
馬伯樂的眼睛直直地望過去,他的心裏恨極了,不是恨那人跟他不同的調,而是恨那人連一點民族國家的思想都沒有。
“這算完,中國人都像你這個樣,中國非非……非他媽的……”
他雖然是沒有說出來,他心裏想中國是沒有好了。“中國盡這樣的人還行嗎?”
他想中國人是一點國家民族的思想也沒有的呀!一點也不知道做個準備呀!
馬伯樂不常到朋友地方去,去了就要生氣。有一次朋友太太從街上給孩子買了一個毛猴子來讓他遇見了。他拿在手裏邊,他說
“還買這玩藝兒做什麽呢?逃起難來這是一點用處也沒有的……沒有用,沒有用。”因為他心裏十分憎恨,手下就沒有留心,一下子把猴子的耳朵給拉掉一個。
那朋友的孩子,拿在手裏一看,猴子剩了一個耳朵,就大哭起來。
馬伯樂覺得不好了,非逃不可了,下樓就跑了,跑到街上心還是跳的,胸裏邊好像打著小鼓似的怦怦的。
所以他不大願意到朋友的地方去,一去了就要生氣。
馬伯樂很孤獨,很單調。屋子裏又黑又熱,又什麽也看不見,又什麽也聽不見。到街上去走,街上那又繁華又太平的景象,對於日本人就要來的準備一點沒有,他又實在看不慣,一到了街上,於是繁華的,太平的,一點什麽事沒有發生,像是永遠也不會發生什麽事的樣子。這很使馬伯樂生氣。
大世界、永安公司、先施公司、大新公司……一到夜晚,那彩虹的燈,直到半天空去,輝煌地把天空都弄亮了。南京路、愛多亞路、四馬路、霞飛路,都亮得和白晝似的。電影院門口的人擁來擁去,非常之多,街上跑著小汽車,公共汽車,電車,人力車,腳踏車……各種車響著各種喇叭和鈴子,走在街上使人昏頭昏腦,若想過一條橫道,就像射箭那樣,得趕快地跑過去,若稍一慢了一點,就有被車子軋著的危險,尤其是南京路,人們就在電車和汽車的夾縫中穿來穿去,好像住在上海的人都練過馬戲團似的,都非常靈敏,看了使人害怕,先施公司旁邊那路口上的指揮巡捕,竟在馬路的中央修起了台子。印度巡捕又黑又大,滿臉都是胡子,他站在台子頂上往下指揮著,有一種居高臨下的樣子。無數的車,無數的人都聽他的號令。那印度巡捕吹著口笛,開關著紅綠燈,擺著手,他讓那一方麵的車子通過,綠燈一開即可通過。他讓誰停下,他就把紅燈一開,就必得停下的,千人百人在他的腳下經過,那印度人威武得和大將軍似的。
南京路上的夜晚,人多到一個擠著一個,馬伯樂吃過了晚飯偶爾到南京路去走一趟。他沒有目的,他不打算買什麽,也沒有別的事情,也不過去閑逛了一趟,因為一個人整天呆著,也太寂寞了。
雖然馬伯樂是抱著逃難的宗旨,也並不以為寂寞,但寂寞是很客觀地在襲擊著他。若隻是為著逃難,馬伯樂再比這吃了更大的苦,他也抱了決心去忍耐,他不會說一句叫苦的話的。
現在馬伯樂所苦的隻有他的思想不能夠流傳,隻有他的主義沒有人相信。這實在是最大的痛苦,人類的愚昧何時能止,每每馬伯樂向人宣傳日本人就要打來,沒有人接受的時候,他就像救世主似的,自動地激發出一種悲憫的情懷。他的悲憫裏邊帶著怒罵:
“真他媽的中國人,你們太太平平的過活吧!小日本就要打來了,我看你們到那時候可怎麽辦!你們將要手足無措,你們將要破馬張飛地亂逃,你們這些糊塗人……”
馬伯樂在南京路上一邊走著一邊罵著,他看什麽都不順眼,因為任何東西都還保持著常態,都還一點也沒有要變的現象。
馬伯樂氣憤極了,本來覺得先施公司的襯衫很便宜,竟有八九角錢一件的,雖然不好,若買一件將來逃難穿,也還要得;但是一生氣就沒有買,他想:
“買這個做什麽,逃起難來………還穿衣裳嗎!”馬伯樂的眼前飛了一陣金花,一半是氣的,一半是電燈晃的。正這之間,旁邊來了一個賣荸薺的,削了皮白生生的,用竹簽穿著。馬伯樂覺得喉裏很幹,三個銅元一串,他想買一串拿在手裏吃著,可是他一想,他是在逃難,逃難的時候,省錢
第一,於是他沒有買。賣荸薺的孩子仍在他的旁邊站著不走,他竟用眼睛狠狠瞪了他一眼,並且說:
“真他媽的中國人!”
他想,既然是不買,你還站在這兒幹什麽?他看他是一個孩子,比他小得多,他就伸出腳來往一邊踢著他。
這之間,走來一個外國人,馬伯樂的鞋後跟讓他踩了一下。他剛想開口罵:
“真他媽的中國人!”
回頭一看,是個外國人,雖然是他的鞋子被人家踏掉了,而不是踏掉了人家的鞋子,因為那是外國人,於是連忙就說:
“Sorry,sorry!”
那外國人直著脖子走過去了,連理也沒有理他,馬伯樂一看那外國人又比他高,又比他大,是沒有什麽辦法的,於是讓他去了。
馬伯樂並不是看得起外國人,而是他沒有辦法。最後馬伯樂看到了一家賣航空獎券的店鋪。
那店鋪紅堂堂的,簡直像過年了。貼著紅紙的招牌,掛著紅紙的幌子。嗬呀,好熱鬧嗬!
馬伯樂這次罵中國時,罵得尤其憤怒。他的眼睛幾乎冒了火,他的手幾乎是發了抖,原因是不但全個的上海一點將要逃難的現象沒有,人們反而都在準備著發財:
“國家,民族都沒有了,我看你們發財吧!”馬伯樂一句話也沒有再多說,就從南京路上回來了。
一進門,照舊是踢倒了幾個瓶子、罐子,照舊地呼吸著滿屋大蒜的氣味睡了一夜。
第二天早晨六七點鍾一醒來,覺得實在有點不妙了,遭殃了,壞事了。
日本人怎麽還不打到青島?不打到青島,太太是不會出來的,太太不來,不是沒有人帶錢來嘛,馬伯樂從口袋裏隻能拿出十塊錢來了,再多一塊也沒有了,把所有的零錢和銅板湊到一起,也不到一塊。
馬伯樂憂愁起來。
“日本人打中國是要打的,愣想不到打得這樣慢……”他很絕望地在地上走來走去,他想:
“假若日本人若再……若再……不用多,若再二十天再打不到青島,可就完了。現在還有十塊錢,到那時候可就完了。”
馬伯樂從家裏帶來的錢,省吃儉用,也都用光了。
原來他的計劃是蘆溝橋事變後的一個禮拜之內,日本人打到青島,三四個禮拜打到上海。前邊說過,馬伯樂是不能夠知道日本人來打中國,在什麽時候打,在什麽地方打。自蘆溝橋事變,他才微微有了點自信。也不能夠說是自信,不過他偷偷地猜度著罷了。
到了現在,差不多快一個月了,青島一點動靜也沒有,上海一點動靜也沒有。他相信他是猜錯了。日本人或者是要從蘆溝橋往北打下去,往西打下去,往中國的中原打下來,而偏偏不打青島,也不打上海。這也是說不定的。
馬伯樂在地上走著走著,又踢倒了幾個瓶子、罐子。照例地把它們又扶了起來。
日本人若不打到青島,太太是不能來上海的。太太不來上海,錢花完了可怎麽辦?馬伯樂離開青島時,在他看來,青島也就是旦夕的事情,所以他預料著太太很快就來到上海的,太太一來,必是帶著錢的。他就有辦法了。
“到那時候可怎麽辦?又得回家了。”
他一想到回家,他的頭腦裏邊像有小箭刺著似的那麽疼痛。再回到家裏將淪到更屈辱的地位。
父親、太太、小雅格,都將對他什麽樣子,將要不可想象了。從此一生也就要完了,再不能翻身了。
馬伯樂悲哀起來了。
從此馬伯樂哀傷的常常想起過去他所讀過的那些詩來,零零雜雜的在腦裏翻騰著。
“人生百年三萬六千日,不如僧家半日閑……”“白雲深處老僧多……”
“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
“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鍾聲到客船……”“南去北來休便休,白萍吹盡楚江秋。道人不是悲秋客,也與晚風相對愁。”
“釣罷歸來不係舟……”
“一念忽回腔子裏,依然瘦骨依匡床……”“舉杯消愁愁更愁,抽刀斷水水更流……”“春花秋月何時了……”“桃花依舊笑春風……”“浮生若大夢……”“萬方多難此登臨……”“醉裏乾坤大……”“人生到處不稱意,明朝散發弄扁舟。”
馬伯樂悲哀過甚時,竟躺在**,飯也懶得燒了,對什麽都沒有興趣。
他的襪子穿破了,他的頭發長長了,他的衣裳穿髒了。要買的不能買,要洗的不能洗。洗了就沒有穿的了,因為他隻從家中穿出一件襯衣。所以馬伯樂弄成個流落無家人的樣子,好像個失業者,好像個大病初愈者。
他的臉是蒼黃色的,他的頭發養得很長,他的西裝褲子煎蛋炒飯的時候弄了許多油點。他的襯衫不打領結,兩個袖子卷得高高的,所以露出來了兩隻從來也沒有用過力量的瘦骨伶仃的胳臂來。那襯衫已經好久沒有洗過了,因為被汗水浸的,背後呈現著雲翳似的花紋。馬伯樂的襯衫,被汗水打濕之後,他脫下來搭在**晾一會,還沒有晾幹,要出去時他就潮乎乎的又穿上了。馬伯樂的鞋子也起著雲翳,自從來到了上海,他的鞋子一次也沒有上過鞋油。馬伯樂簡直像個落湯雞似的了。
馬伯樂的悲哀是有增無減的,他看見天陰了,就說:“是個灰色的世界嗬!”他看見太陽出來了,他就說:“太陽出來,天就晴了。”“天晴了,馬路一會就幹了。”
“馬路一幹,就像沒有下過雨的一樣。”他照著這個格式普遍地想了下去:“人生是沒有什麽意思的,若是沒有錢。”“逃難先逃是最好的方法。”“小日本打來,是非來不可。”
“小日本打到青島,太太是非逃到上海來不可。”“太太一逃來,非帶錢來不可。”“有了錢,一切不成問題了。”
“小日本若不打到青島,太太可就來不了。”“太太來不了,又得回家了。”
一想到回家,他就開口唱了幾句大戲:
“楊延輝坐宮院,自思自歎……想起了當年事,好不慘然……”
馬伯樂終歸有一天高興起來了。他的憂傷的情緒完全一掃而空。
那就是當他看見了北四川路絡繹不絕地跑著搬家的車子了。北四川路荒涼極了,一過了蘇州河的大橋往北去,人就比較少。到了郵政總局,再往北去,電車都空了。街上站著不少的日本警察,店鋪多半關了門,滿街隨著風飛著些亂紙。搬家的車子,成串地向著蘇州河的方麵跑來。卡車,手推車,人力車……上麵載著鍋碗瓢盆,貓、狗……每個車子都是浮壓壓的,載得滿滿的,都上了尖了。這車子沒有向北跑的都一順水向南跑。
馬伯樂一看:“好了,逃難了。”他走上去問,果然一個女人抱著孩子向他說:
“不得了,日本人要打閘北……都逃空了,都逃空了。”那女人往北指著,跑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