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不能一直到老◎
什麽叫作已知的不一定是真的,又怎麽自己看清楚、想明白?
廢墟柱子底下壓住的青花衣裳、藍綠汁液中混雜的紅頭繩,是她看清楚的麽?她覺得自己有脾氣了、心思比以前多了、有在意的人了,她在意唐浥、在意香香,在意靡香鎮上每一個對她好過的人,算是想明白了麽?
回家路上,青青努力想著香香那句莫名其妙的話,但是她越用力思考,腦子就越是被什麽阻塞住似的,反而連之前零星冒出的靈光一現都捕捉不到了。
隻有做豆腐的方法刀削斧鑿一般刻在腦海裏,想來想去,最後腦子裏隻剩了做豆腐。
她渾渾噩噩地回到自家院子裏,聞到一股油潤好聞的菜香,繼續渾渾噩噩地走進豆腐作坊內,多稱出明天給宋員外家做豆腐的豆子,然後去院內水井打水準備浸泡——等等,菜香?
青青呆滯地看向廚房裏那道熟悉的忙碌身影,手裏的水桶吧嗒掉在地上。
她忽然明白了,那天她被夜修羅殺了又救活,他看到她安然無恙時雙眼放光、驟然失態抱住她的心情。
唐浥把切好的青菜刺啦一聲倒進油鍋裏,正要翻炒,腰間突然伸過兩隻手來,將他攔腰緊緊抱住。
“你醒了,你終於醒了……”背後的聲音悶悶的,“我還以為再也見不著你了……”
他微笑道:“我這不是好好的嗎?你先放開我。”
腰間那雙手收得更緊:“那你會不會又不聲不響突然閉關,不跟我說話、我說什麽你都沒有反應了?”
“不會,不會了。”他柔聲道,“是我不對,下回如果再閉關,我一定提前跟你說。”
“真的嗎?”
“真的。但你要再不放手,鍋裏的菜也真的要焦了。”
青青這才撒開手,往鍋裏一瞧,底下翻上來的菜葉焦了一大片。
她站在旁邊看著唐浥炒菜,煙火香氣和滋啦滋啦的聲音讓她覺得安定,許多話仿佛也可以無所顧忌地說出來。
“唐浥。”
“嗯?”
滋啦滋啦。
“以後,你可以一直留在靡香鎮嗎?”
“嗯。”
滋啦滋啦。
“我有個重要的事情要跟你說。”
“什麽事?你說。”
滋——啦。
說到重要的事,青青忽然想起另一件更嚴重、優先級更高的,表情瞬間嚴肅:“確實有個很重要的正經事得告訴你。”
唐浥忍不住笑:“怎麽你原本要說的事不正經嗎?”
“哪有!其實也不……”算不正經嗎?不算吧?青青臉紅了起來,“隻是這件事更重要!就是上次你贏了雪中蓮,他不服氣,偷偷找師門告狀,等你閉關結束,他們可能會派什麽執法長老來抓你——是修仙者內部的消息!非常可靠!”
“是蘇筱落告訴你的吧?”
青青呆住:“你怎麽知道?”
“除了她還能是誰。”唐浥把青菜盛出來,刷幹淨鍋換豆腐下去煮。
咕嘟咕嘟。
青青看他好像不甚在意,問:“你打得過那個長老嗎?”
“打不過啊,沒人能打得過。”
“那你怎麽一點也不擔心,我聽蘇筱落說得好像很嚴重的樣子。”
咕嘟咕嘟咕嘟。
“對她來說可能很嚴重,對我不算。”他閑適地撥拉鍋裏的豆腐,轉頭對她莞爾一笑,“放心吧,我心裏有數。還有一件事呢?”
“啊?”青青反應有點慢。
“不正經的那件。”
青青的臉又紅了。鍋裏咕嘟咕嘟煮著豆腐,他不需要像炒菜那樣忙碌看顧,此時專心地等著她說,她反而卡殼說不出來了。
“這個豆腐……快好了吧!我去洗手準備吃飯!”
她跑到井邊洗完了手,抬頭見唐浥還在廚房裏忙碌鍋盆碗筷,索性跑回自己房間裏,把那對壓箱底的半圓玉璜又翻出來。
心裏已經想好的事、做好的決定,那便不要退卻,一定要果斷地說出來、做出來——嗯,上回說要解雇他那個不算,那是她沒想清楚,而且被意外打斷了麽,是天意,天意。
她把玉捏在手裏給自己打氣,然後開門出去。
唐浥已經在院子裏擺好了桌椅碗筷,青青走過去,將玉璜放在兩人之間的桌麵上。
唐浥拿筷子的手頓在半空,看著那兩個半圓愣愣地出神。
這反應倒讓青青奇怪了:“你不問問這是什麽嗎?”
“這是……”他抬眼看著她,眼神裏居然有一絲期盼和緊張,“什麽?”
“是我爹娘留給我的傳家寶。”
“是嗎……”他收斂表情,舉著的手也放了下去,低頭默默吃飯。
青青覺得他大概是在害羞。不過招上門女婿這種事,就像招夥計一樣,確實應該主家更主動一點的。
“我知道,我天生就不太聰明,所以爹娘教會了我種豆子、做豆腐,創下這間豆腐鋪子,哪怕他們先走了,我也能有個安身立命的生計。十三歲時爹娘就過世了,留給我這對信物,說將來若遇到合意的人,就把其中一半給他,我們兩個人一起,互相照顧、共同經營,相依為命陪伴到老。”她把並成圓環的兩枚玉璜分開,其中一枚往前推了推,“唐浥,現在我想把它給你,你願意嗎?”
唐浥繼續盯著那枚玉出神,許久都沒有說話,久到青青仰著等他答複的脖子都開始僵硬了。
她揉揉後脖頸,低下頭也默默扒了兩口飯:“我這個要求可能有點突兀,畢竟咱倆相識還不到一個月,但我總覺得好像已經認識你很久了……你不用急著答應,慢慢考慮,等你想好了再答複我……”
“對不起,青青。”
青青一口飯噎在了嗓子裏,她費了好大勁才咽下去:“你不樂意嗎?”
他的神色似乎有些愧疚無奈:“不是,但我不能……”
“你沒有不樂意就好。”她鬆了口氣,“是不是因為那個我很像她的故人啊?其實我……”
“你不像任何人,”他忽然認真地說,“你就是你。”
“啊……”青青的思路又被他打斷了,她努力找回來,“你別打岔,先聽我說完。一開始你說我像你的故人舊友,我是有點不高興的,我也不懂自己為什麽不高興……但這段時間你去那個什麽閉關,我仔細想過了,和再也見不到你、不能天天跟你說話、吃不到你做的飯相比,其他的都不重要……”
“我沒有在你身上找別人的影子。”唐浥說,“是我不對,不該說那種讓你誤解的話。”
什麽意思?讓她誤解的話,那句“你有點像我的一位故人”?是說她其實不像嗎?
“青青,”他似乎下了很大決心,正色道,“我也有兩件重要的事要對你說。”
青青正想發問,唐浥卻突然臉色一沉,淩厲的視線掃向院牆外。她筷子都沒來得及放下,就被他攬住肩膀,閃身躲到了廚房實牆之後。
唐浥立指對她做了個噤聲的動作。青青順著他的視線看去,竹籬外隱約可見兩道素白的人影。其中一個她很眼熟,認得出是雪中蓮;另一個也是銀發白衣,似乎是位老者,手持拂塵,足不沾地,飄然浮空。
她用口型問:長、老?
唐浥點了點頭。
來得真快,他出關醒來還不到一頓飯的功夫。
長老手中拂塵輕輕一掃,籬笆門便自動打開。他飄進院中,青青看出他身上也是蓮華門的蓮紋白衣,但樣式要比雪中蓮的古樸很多。長老須發皆白,仙風道骨,並不似修仙弟子那般精致雕琢,一眼瞧上去就是個已經活了幾百歲的老神仙。
雪中蓮跟在他身後進來,長老卻對他說:“你先出去,在院外等候。”
雪中蓮不忿道:“是我發現檢舉的,我得看著……”
長老又重複了一遍:“你在外麵等候。”
雪中蓮看他麵目冷峻,雖有不甘但不敢違逆,低頭道了聲“是”,退到院外數丈遠處,院門隨即自動關上。
長老立於院中,沉聲道:“出來吧,是我。”
唐浥牽著青青從牆後隱蔽處走出,笑道:“看來我運氣不錯,來的居然是位老友。”他甚至伸手過去想扯扯長老垂及胸前的白胡子,“幾年沒見,你怎麽成這個樣子了?”
長老並不生氣,偏頭避開他的手:“我看報上來的名字叫‘唐浥’就猜到是你,壓住了親自過來的。你稍微收斂點,不是每次都能運氣這麽好撞我手上。”
青青看他們像是舊相識,關係還不錯,暗暗放下心來。難怪他說這事不嚴重,原來他認識蓮華派的執法長老。
她仔細觀察那位白發蒼蒼的老者,覺得他有種莫名的熟悉感,就像她第一次見唐浥的感覺。原本她以為那是她跟唐浥獨特的緣分,一見如故,但現在又出現在一位老人家身上是怎麽回事?
長老覺察到了,眼角瞥向她,青青立刻欲蓋彌彰地把視線轉開看天。
長老淡聲問唐浥:“這就是你來這兒的理由?”
唐浥默然不語。
“前幾天我才聽說你生病了。”長老的語氣微覺悵惘歎息,但旋即又變得嚴厲,“現在你應該好好去治病!而不是把時間浪費在這種地方!”
青青心中一緊,不由握緊了唐浥的手。
她知道他有頑疾,閉關也是因為舊疾發作,他明明說日常不影響的,但聽長老的口氣似乎有點嚴重?
“把時間都花在病**,就不是浪費嗎?”唐浥低聲道,他轉過來低頭看著她,眉目恬淡舒展,“我也有我想做的事、有心願想要完成的。”
“先把病治好,以後什麽事不能做,什麽心願不能完成?”
“治不好了。”
青青腦子裏猛然一陣刺痛,像閃電將她的頭腦劈開,無數淩亂的畫麵瞬間從眼前閃爍劃過,晃得她不得不閉上眼。那些畫麵裏有唐浥、有香香,有秀秀燕燕張二娘,甚至還有抓她上山的殘五、從宋小姐軀殼裏爬出來的黑蟲怪,有成群結隊的白衣蓮華弟子和長老,還有許多陌生的、她從未見過的人和景。
青青知道有一個詞叫“心痛”,但她從未體會過心痛的感覺,哪怕爹娘至親過世,留給她的印象好像也是淡淡的、模糊的。心痛心痛,疼的地方應該是心啊,為什麽會是大腦呢?
太疼了,她抱住頭彎下腰去。
“青青?”唐浥覺察到她的異樣,伸手來扶她。
青青說不出話來,隻衝他擺了擺手。她蹲在地上過了好半晌,等腦子裏那些橫衝直撞仿佛要撕裂她的火花和畫麵漸漸消退下去,才抬起頭來。
她問唐浥:“這就是你剛剛打算你跟我說的,很重要的事?”
唐浥也蹲在她身邊:“嗯。”
“你不收我的玉,也是因為這個?”
“我願意的,”他低著頭,答非所問,“我也想陪著你,隻是……不能一直到老。”